第42章
陵光不記得自己活了多久了，自開天辟地以來，自己似乎就活着了，他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懶洋洋躺在神木上小憩的時候，六界分明，他成了上神，有人問他名號，他随口而答：“陵光。”
如名字一樣，萬物在他眼裏都是差不多的，沒有什麽不同。
多情人最是無情，他從不否認這一點，風流肆意，逍遙自在是他的常态，日子過得久了，總歸沾染些暮氣。
因而，他總是愛鮮活的東西，總是喜愛精美的東西，他喜愛萬物生機勃勃的模樣，仿佛這樣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也是活着的，他想，終有一天，他将融于天地之間，或成一草，或成一木，縱是成了一縷風，也不是不可能，他總要對自己死後的一切好一些。
直到，他有一天無意中在北海遇到了一條通體白色卻斷了只龍角的小白龍，斷角的窟窿裏凝着血，把邊上的軟鱗片都凝結成了黑色，這是條被遺棄的小龍，三魂七魄已然潰散不全，蜷縮在淺海裏，顯然被欺負得很慘。
龍族性.淫，到處勾搭到處産蛋，又最是慕強，能活到成年的成年龍都是佼佼者。
陵光是知道這點的，他輕輕皺了皺眉，物競天擇，他本不欲多管閑事。
然而當他要離開時，阖着眼的小龍睜開了眼，如黑曜石般的雙眸裏清清澈澈地倒影着他，眼神平靜冰冷，沒有絕望，沒有無助，沒有悲傷，仿佛對于自己所遇的一切都習以為常。
那黑曜石裏的墨黑刺了一下陵光，陵光伸出了手，指尖碰到小龍的時候，小龍顫了顫身上的鱗片，化成了一個衣衫褴褛，頭發淩亂，身上還有傷痕流着血的小姑娘，小姑娘黑黑的眼眸看着他，唇上結了痂，開口嘶啞，聲音磕磕絆絆：“你也要殺了我麽。”
并非問句，平淡得令陵光輕嘆了口氣，他随手拿出一件長袍，披在小姑娘身上，蹲下身，伸出手：“你，願意跟我回家麽？”
意料之中，小姑娘沉默着沒有說話，他向來活得随性，率性而為，把小姑娘帶回了陵光宮。
小姑娘不像龍，更像木頭成精，木木呆呆的。
陵光覺得自己帶回了個祖宗，小姑娘很少主動說話，不會使筷子，會把勺子一彎指就掰斷，也不識字，聽話倒是很聽話，可是澆個花就随手把桌上王母娘娘送的神泉水用了個幹淨，穿個衣服根本不懂什麽搭配，是件衣服就往身上套，擺夜明珠會把一儲物袋幾千顆夜明珠全擺了，亮得整個陵光宮都像盞大燈籠……
所幸，小姑娘不算笨，學得也快，陵光手把手教她識字畫畫，教她怎麽用術法，教她衣服搭配，教她束發，教她侍弄花草……
而同時，陵光也發現小姑娘似乎天生有缺憾，無欲無求，三魂六魄不知哪裏出了問題，愣是沒有七情六欲，一開始，他沒有發現這點，因為小姑娘會揚起嘴笑，會皺眉嘆氣……
可有一天，他站在庭院一角看小姑娘和宮中仙婢講話，他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神始終沒有變過，平淡冰冷，而臉上的每個表情都都像是傀儡一般，每個笑容都是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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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還有一次，小姑娘與人比拼時，小姑娘力竭，對方一時沒有收住，小姑娘被打了個正着，鮮血淋漓，小姑娘卻始終表情眼神不變，他扶起了小姑娘輕聲問道：“疼麽？”
小姑娘看着他，眼中難得有了疑惑，她頓了一下，反問道：“什麽是疼？”
他輕輕把小姑娘攏進自己懷裏，柔聲說：“疼就是我想抱抱你。”
萬物在他眼中應該是一樣的，他博愛萬物，逍遙無牽絆，而當小姑娘疼而不自知時，他忍不住心疼。
……
露錦這個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露錦記得陵光幫她想名字想了很久，坐在桌案前毛筆這劃一下，那寫一下，嘴裏喃喃着，這個太俗氣，這個太浮誇……
露錦不懂就問：“陵光，陵光的名字怎麽來的呢？”
“我自己随便取的。”陵光趴在桌案前，蹙着眉答着。
露錦一邊練着八十一變，在水池裏變成錦鯉游來游去，一邊聞言從陵光密密麻麻的一堆字裏随便看到了兩個字說道：“那我也随便取一個，就叫露錦吧。”
陵光聽了卻哈哈大笑，大贊道：“露錦露錦，霜華之露，繁華之錦，這名字不錯！”
露錦聽着陵光一個勁兒地誇她随便取的名字，心中冒出了一團氣，會微微發熱，氣一瞬就散了，快得露錦自己都沒發現。
露錦不傻，她從前被其他龍族打時，因為不怒不悲，總是面無表情而被打得更兇，她知道自己應該學着和其他被打死的龍一樣開口求饒，可她沒有這個想法，無非是被打死，而死又是什麽？和其他她不懂的又有什麽不同？
可被陵光帶回家以後，露錦一開始仍舊是面無表情，後來卻下意識地模仿陵光的表情，她知道了，揚起嘴角是笑，皺着眉頭是怒，張嘴嘆氣是唉，她如同學怎麽用筷子一樣笨拙又認真地學着。
因為陵光和她遇到過的家夥不一樣，她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只知道不一樣。
露錦聽到陵光輕聲問她：“疼麽？”
她擡眸看到了陵光柔和的眼神，看到了陵光眼角泛着瑩光，她知道，那是眼淚，會在難過的時候流出，陵光他很難過麽？因為什麽？因為她麽？因為她疼麽？
那麽什麽是疼？
她問了出來，被陵光輕輕攏住，溫熱的感覺，讓她記住了什麽是疼，疼是能夠被陵光輕輕抱住。
……
露錦有個習慣，喜歡亂撿東西回陵光宮，可能是一面破鏡子，可能是一根枯枝，可能是一截絹布，陵光由着她，還特意給了她一個芥子空間，任露錦折騰。
有一日，露錦撿回來了一顆蛋，那蛋灰撲撲的，更像塊蛋形狀的石頭。
露錦卻不以為意，哪怕察覺不出蛋裏頭的生機，也給蛋搭了個小窩，給蛋蓋好了被子，她記得陵光第一天把她帶回陵光宮的時候就是這樣幹的，被子暖烘烘的。
陵光回宮後就看到了露錦新撿回來的蛋，陵光看着露錦認真的神情，眼神柔似水，若是他和他的小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一顆蛋？他這樣想着，就大方了起來，他将自己的神魂放了一抹到蛋上。
露錦有樣學樣，陵光放一抹神魂，露錦就放精血，還想了想，就時不時抱着蛋睡覺，方便孵蛋。
看露錦真的上了心，都用上精血了，陵光也不由上心，有什麽好東西都會喂點給蛋，蛋一律都吃，一點都不挑食，看來還真是個活蛋。
蛋始終沒有破殼，像是怎麽都喂不飽似的。
外頭卻亂了，天道卦象顯示，神兵出世了。
神兵出世，神魔相争，神界魔界終将式微，開天辟地後神魔兩界為六界至尊，但天道最為公平，神魔兩界的運勢終将漸漸消散，六界才能漸漸平衡。
然神魔兩界怎能甘心？神兵誕生于天地之中，同樣也是天道氣運所在，若是能得到神兵，作為鎮界之靈，必然能破解式微之勢。
陵光身為上神，不可能置身事外，他看得開，神魔兩界在他眼中并沒有比其他幾界要高貴幾分，故而對戰時他下手都極有分寸，重傷敵人，卻不至于要了對方性命，實在是沒必要，還不如回宮教他的小姑娘彈琴來得有趣。
可他怎麽都沒有料到神族出現了叛徒，他本不是那麽容易中計的。
然而一來是認識了幾萬年的神求救，二來是趕到地方時看到了被困住的小姑娘。
“陵光，你既是天生神體，又是天生魔體，當上神不如當魔神？”對方的目的是為了引他入魔。
陵光看着被困住老友和被困住的小姑娘，不救是不可能的，入魔無異于自我毀滅，他還要和小姑娘一起到凡人界走一遭洞房花燭夜呢，怎麽可能甘願入魔？
他一面思索着，一面手中動作飛快，各種術法紛紛發出，霎時間五彩缤紛，眼看着要擊退幾個魔神了，他一個箭步上前，解開了綁在老友身上的困神索，卻見到了小姑娘睜大的雙眸，他心知有異。
可是不知道哪裏竄出來的上魔神攻向了他的小姑娘，他不可能就此閃開，肩背一疼。
他摟着小姑娘，一面躲閃，一面看向老友：“為什麽？”
“為什麽？！”老友發出一聲苦笑，逐漸變得面目猙獰，“因為為什麽神界會有你啊，明明是最無情的人，卻偏偏得到那麽多的人鐘情，你這樣沒有心的應該要去魔界啊陵光，你為什麽要出現在神界啊？入魔不好麽？你該入魔的啊，陵光！”
陵光看着老友眼眶通紅，額上一朵黑蓮而起，糟了！這是要入魔的征兆！
陵光看着四下圍住他們的六個上魔神，今日是沒法和露錦一起走了，他的小姑娘啊，沒了他，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陵光俯身在露錦耳畔輕聲說了一個字：“逃！”
說完，就将露錦扔進了虛空之中，露錦來不及抓住陵光的衣角，看着陵光的背影雙眸睜大，陵光要自爆！
“陵光！！”
……
露錦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手指上的戒指，裏頭裝滿了東西，陵光顯然布置了很久，陵光和她說說：“露錦，等大戰結束了，我就帶你去凡人三千界，我們當夫妻，我娶你好不好？”
她不知道夫妻有何不一樣，只是陵光提起時眼中的亮光灼得她心尖微顫，陵光揚着眉，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輕聲說：“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那我可要好好給你準備準備，話本裏怎麽說來着，要給你十裏紅妝，等我準備好了，我便給你，好不好？”
她摩挲着戒指，一滴水珠落下了戒指上，她擡了擡手，摸到了臉頰上的水珠。
“什麽是疼？”
“疼就是我想抱抱你。”
露錦喃喃道：“陵光，我疼。”
可陵光再也不會出現了。
……
“咔嚓”一聲，灰撲撲如石塊般的蛋碎了，一道光從蛋中而出化身為劍，落入露錦手中，露錦黑曜石般杏眸冰冷深邃。
此後，神魔大戰中出現了一條龍，通體雪白，獨一只龍角，手握神兵，遇神殺神，遇魔殺魔，被稱為入魔之龍，神界不容，魔界易厭之，皆欲誅之。
最後，白龍與神兵通通被封印于北冥之北，神兵是殘留的神魂隐隐顯現，正是差點魂飛魄散的陵光。
陵光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等醒來時卻發現他的小姑娘居然拿了神兵，還被封印了，他看着小姑娘手心裏握着的神兵上有自己的神魂，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能夠輕而易舉地破了封印進來，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還能活着，沒想到他和小姑娘當孩子養着的蛋居然是神兵。
他來不及細想，就看到了露錦身上漸漸消散的魂魄，他想到了他神通裏的一種血脈秘術，可以與人神魂，不過要一同經歷九次轉世，才能補全這神魂。
若是轉世了，便記憶全無，他可能就護不到小姑娘了，他想着小姑娘沒有七情六欲，被人欺負了都不會喊疼，眼神擔憂，便把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悉數凝到小姑娘才穩住不消散的魂魄中。
他皺了下眉，把“恨”之魄拿了出來，他舍不得他的小姑娘體會到恨。
然，他不知道的是，補全神魂，自有定數。
愛之深，恨之切，她終究自己學會了恨。
……
景寶看着竹簡上有關神魔大戰的寥寥數語，看着看着，“啪嗒”一聲，竹簡上落了一滴水滴，正好落到“手執神兵”幾字上，她手微擡，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竟不知道何時落了淚。
她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個畫面，一個身形很淡的身影，身材颀長，溫聲道：“是景雲麽？”
景寶看見這身影出現在冰川之上，冰川上有一冰床，床上躺着一人，那人長得與她露錦娘親一模一樣。
“我現在只餘魂魄了，我要帶着你娘親去轉世，順便補全你娘親的魂魄，你且在這等着，等我們回來可好？”
景寶看到床上娘親握着的長劍變成了個小人點了點頭，景寶雙眸睜大，心中暗想，那小人是她自己麽？那說話的，就是她從沒見過的爹爹了？
景寶這樣想着，畫面一晃，就消失不見了，然後漫天星辰裏就出現了一只通體白毛，額前毛泛着火紅，四足足尖泛着幽幽藍光的神獸，口吐人語：“景寶，你終于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害，可能快完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