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說疑解惑
?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萬望小姐海涵!”
一身寶藍底色綴粉色櫻花的及膝小旗袍,腳上着同色的小布鞋子,頭上兩個總角發髻配了粉色的包巾,兩頰肉嘟嘟白嫩嫩賽過粉蒸的糯米團子,葡萄眼珠櫻桃口,說話糯聲嗲氣溫言軟語,活脫脫民國走來的精致女娃娃。扁豆這驟然變換的裝束,慢說躊躇在店門口的女客看見有一瞬的疑惑,以為自己錯開了時空之門走入了另一個平行的時間,恐怕相熟的人來了也要為這迅速堆砌起來的恭謙有禮而贊她一聲演技精湛。
此刻瞧着客人有些失神恍惚,料想自己的裝扮确實有點小驚豔,丁點兒大的小人兒內心裏膨脹起虛榮,不免得意,嘴角的梨渦綻放得也就愈加燦爛了,甜甜招呼客人:“您請上座!”
将人引在仿古的硬木沙發上落座,繼而殷勤詢問:“喝茶還是咖啡?”
“啊,那、那個……”來人自短暫的游離狀态抽回神,初來乍到,因尚不谙此間門道,難免有些局促,“請問這裏是做什麽的?古董店嗎?我、我在街上走得有些累,一擡頭看見這小店面,覺得那木門上的雕花很別致很好看,不自覺就推門進來了。其實,我連店名都沒仔細看一下呢!所、所以……”
“嘿嘿,那個呀,”扁豆調皮地眨了眨眼,擺擺手道,“客人不必在意啦!小店原也沒有招牌的,您能推開那扇門,說明您是有緣人,命中注定要來見我家先生的。您先稍待,我家先生一會兒就出來了。”
說完,蹦蹦跳跳着跑去準備茶點,留下女客獨自坐着目瞪口呆。甚至,等她忙活一圈捧了托盤又轉回廳堂,女客仍舊挂着一臉迷蒙,好似這一時半刻壓根兒就沒動過,叫人看了暗自失笑。
恰好此時阿相先生由裏間慢悠悠踱了出來,臉上挂着溫雅的吟吟淺笑,對面站定,曲臂搭在襟前,向着對方欠一欠身,謙道:“承蒙惠顧,多有怠慢,叫您久等了!”
扁豆适時與人介紹:“這位便是我家先生。”
“嗳?她是、先生?”
端看女客一臉驚詫的表情,扁豆心下已有了幾分了然。想來,在這一位客人眼中,先生定是又顯出了別樣的一番姿容吧!
雖于扁豆來說這實在不足為奇,好歹她也經歷了六百多年世事變幻,此等異象早都習以為常。誰讓他們是妖怪呢?然而凡人百年壽終,一輩子見得着驚奇但少見神奇,妖奇就更別提了。有些事兒不是不能解釋,而是解釋了她未必明白,明白了未必接受,接受了也未必有善意,總之,迂執的凡人很愁人,聰明的凡人更麻煩。于是千百年來妖怪們對一切凡人都秉持一個原則:蒙!
不過說來也納罕,其實時至今日,身為妖怪的扁豆依然不敢确定阿相先生究竟生得個什麽樣子。只懂事以來,自己記憶中人前的先生一直是四、五十歲年紀,十足的學究樣。唯一變化的,便是為了符合年代而不斷轉換的發型和穿着了。比如最近這約摸百年來,先生便總是一身靛藍色長衫,留着七分開的油頭,耳朵上挂一副樸拙的黑框圓眼鏡,渾似清末落地的秀才直透出股酸腐氣。
可來這兒的客人卻不同于扁豆,總能将先生瞧出極富個人色彩的缤紛形象。在芸芸衆生眼中,先生可以是翩翩少年,或者妙齡女郎;可以是五大三粗的壯漢,或者風情萬種的少婦;可以是銀發滿頭的世外高人,或者一頭發卷的鄰居大媽。千變萬化不得其真,一人一眼一張面孔,映出不一樣的先生,也都是同一個先生。
先生說:“這叫‘相由心生’。非但各人的相貌因心境而變,對他人的印象也會因由各自的期望而産生偏差。就好比同一朵花,有的人會以為世間絕美,有的人或覺得平俗也不一定。同樣的,因了心中對我這個所謂‘先生’所抱有的想象與期待,便以他們想要的樣子呈現在各人眼前了。”
所以先生的名字叫“相”,相由心生的相,由人心生姿容,一只長生到都不再有人記得要去追溯來歷的古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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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豆從來嫌棄這名字不夠雅致,思忖先生完全可以取“相由心生”的另三個字的其中之一,管自己叫“阿由”、“阿心”、“阿生”,都比這“阿相”要舒服順耳。
“阿相”真是太難聽了!尤其被帶有方言的口音喊出來,聽着完全可以變成“阿香”、“阿鄉”或者“阿翔”,分別對應了女傭、農民和不明排洩物的形象。甚至,扁豆那無常的想象力,還曾因為有人将先生的名字拖長了音調叫成了“啊——香”,而直接把他腦補成了一碗香噴噴油光光肥而不膩的紅燒肉。
可是先生從來沒有想過要改名字。一則,固然是因了他的名字實乃天定,唯有順從;二則,以先生的地位,這世上敢直呼其名的,就扁豆所知一只手便數得過來。當然,她這樣偶爾背地裏沒大沒小喊一喊的小逆賊是不算在內的。
綜上所述,先生絕對不是人,也稱不上是動物,跟植物更挨不上邊。嚴格說起來,他并不擁有具象的身體。這裏所謂的“具象”非指可觸摸的實體形态,而是說映現在人眼中固定的、可成共識的單一形象。一如先生所言,他的樣子是因人而異的,一千個人眼中,便會有一千個不同的阿相先生。正因此,先生有別于絕大多數的存在體乃是先有形後有名這一慣例,恰恰反其道而行先有了“相”這個名,才幻化出“阿相”這個人形來。
所以先生不是“妖”,不是“精”,他是“怪”,一種靠着別人的意念凝聚而成的幻體。
早幾年間,對于扁豆來說,無論先生解釋多少遍,她始終無法徹底搞清妖、精、怪之間的區別。
“啊呀,該怎麽說才能叫你聽得懂又記得住呢?”最後一次被扁豆纏着問這個問題時,先生坐在幾前抱臂托腮,很是苦惱地想了好一會兒。最後他抱過扁豆擱在自己盤起的腿上,取張白紙鋪開來,提筆寫下個“妖”字。
“這個字其實是由‘女’和‘夭’兩個字組成的。若單是聲部的‘夭’字,僅僅解釋為草木長得很茂盛,可偏添上一個‘女’字,便有了邪惡、惑人等等不好的意味。”
扁豆雙眼好奇地張大着:“咦?那是不是說,‘妖’都是女子變的?”
先生莞爾:“呵呵,簡單說來,倒也可作此解!古人造字,多憑印象,大抵能惑得人心迷途難返的,無非是聲色犬馬的引誘。而‘色’之所指,又被狹義成了美色、女色,故此人們一提到‘妖’,便自然而然想到妖媚的女子。又或者,迂人眼中,美豔的女子都可看做是妖魅,是會亂人心智、誤人前途的。”
“嗳——那多不公平!”小扁豆很是忿忿然,狠狠皺了皺鼻子,“美又無錯,怎得人造個字也要如此苛難世間的女子?還好扁豆沒托生成個人。”
“對呀,還好你不過是只‘精’!”
先生寵溺地捏了下扁豆的鼻頭,換她連聲“嗯、嗯”着附和,轉回頭又覺不妥,嚷嚷起來:“不對不對,先生方才正說到‘妖’字何解,怎得越扯越遠說起扁豆的精魄歸屬了?哦,先生又耍滑!往昔多次便是這般将扁豆繞糊塗了,自個兒借機溜走,我可再不上您當了,今兒個偏要您将這‘妖’、‘精’、‘怪’說個分明不可。”
“哈哈——”先生撫着扁豆顱頂大笑,“你這孩子,少有今日這般的執拗。也罷也罷,難得你如此好學,便擱些功夫與你講一講。”
先生将她抱穩些,略一沉吟,又道:“方才既說到你,不妨便将‘妖’和‘精’擱在一起比對着說。‘妖’者,可變化之物,原也是天地間自然的生靈,有原身,有血肉,行走自由。經得幾百上千年的修行造化,可幻化出各色姿容,出而惑人,不辯其真。然,終歸是活物。”
話到此處,先生頓了頓,瞧扁豆煞有介事不住點頭,才繼續說下去:“‘精’者,簡而言之便是精氣,精神。這是活物才有的,死物上斷難生出來,是以只能靠吸取天地陰陽氣來積聚,及至斂魄成靈,方能以氣為本,煉出一副可運動的肉身來,始得以在天地中行走,卻是走也不得自由。一只‘精’,是不可脫離自己的原身的。一旦原身有損,輕則精氣虛耗,重則靈散,灰飛煙滅。正因此,很多‘精’終其一生都不肯遠離斂魄之地,只戰戰兢兢地與自己的元身相依相伴。誠然,修為高些的,可将元身護佑起來,放心去雲游,卻終究只是少數幾個得道的。”
“噢——”小扁豆恍然大悟,“所以說扁豆這輩子都離不開先生了。因為我原身的玉扁豆握在您手裏,我這個天地精氣化作的精魄虛像便只得聽您擺布,任您奴役。”
說着,她立即癟了嘴,做盡委屈樣。
先生好笑地搖搖頭:“你這小人兒,不過修了幾百年的元精,倒想着一朝登仙。有那抱怨的功夫,不妨多花點精神将書齋裏的術法書籍全讀懂了習透了,多漲些技藝本事接幾單生意,才好積累功德。修為夠了,自然不愁有朝一日可以脫離本座的掌控,本座也好得些自在。”
“嗯~~”扁豆扭動身子撒嬌,“那些個坑爹坑娘的書太難懂了,又那麽多鬼畫符樣的古字,看都看不明白,實不如先生這般說的易懂些。嗳,對了!說起書,扁豆方想起來前幾日閑暇時翻得的閑書,是個凡人寫的,講和尚妖怪一路降妖除魔去西天取真經的故事。裏頭有個孫悟空,說是女娲補天剩下的石頭化作的靈猴。可書裏說,那石頭在它成形時已然碎了,既沒了原身,緣何孫猴子還可天上地下自由來去?”
“嚯,不錯嘛!我們扁豆終于會想了,孺子可教!”
“那是!”小丫頭一臉的志得意滿,“扁豆雖笨了些,可也一直很用心在學的。哎呀,先生又打岔了!不管啦,您快說,為什麽?”
先生疏懶地支頤托腮:“因為它不是‘精’吶!依書上所記,他約摸是只‘化’了。”
“呃,‘化’又是個什麽東西?”
“‘化’不是東西。啊不對,他是東西!也不是,他是——”
難得見阿相先生在言語上失了嚴謹,被自己一句順嘴的無心逼入維谷,如此奇觀,百年不遇,值得慶賀。扁豆高興啊!拍着巴掌使勁嘲笑。
“別笑,坐好,聽我講!”先生将笑得東倒西歪的扁豆抱抱穩,幹咳一聲掩飾尴尬,硬着頭皮繼續講解,“‘化’是精的一種進化,有些類似于我們‘怪’,區別在于它是有原身的。而更為特殊的一點,它能将‘相由心生’的原理用在自己身上,依據自我意識生出一副具體的形象覆蓋于原身表面。換言之,他是虛的同時也是實的,他的虛像穩定且統一,不會因人而異,也不會因時而變。‘化’是只有一副表象的‘怪’,也是自己掌握了原身的‘精’。得益于此種造化人形虛像的優越本能,故而得名曰‘化’。這樣說,你可懂了?”
看扁豆兩眼直不楞登向上翻,顯然是沒懂。
枉費先生拆開揉碎又捏合,奈何在扁豆聽來跟書本上乏味的名詞解釋一樣曲折婉轉,簡直就是不說人話。
先生內心挫敗了,氣餒了,感覺到了淡淡的憂傷。
他想表現一下自己的憂傷,不是仰角45度的清新裝扮,要深刻,于是他俯角45度扶住了額。
于是扁豆更用力向上翻着眼,發揮有史以來最大的熱忱去思考,把先生的話反反複複在腦子裏分解組合再回味,終于醍醐灌頂得出一個結論:“哇呀,那孫悟空豈不是很厲害?怪不得連九天上的神仙都降他不住,還要請西天佛祖來搭把手。”
先生胳膊肘滑了一下,苦澀地揮揮手,好似驅趕眼前飛舞的蚊蠅:“胡扯的啦!西天梵境屬佛法,神魔仙怪歸于道法,起源不同宗旨相異,壓根兒不應該扯到一處。退一萬步說,即便天竺真要插手神界鬼道諸事,總是跨界,縱然天庭相請,他也只可鎮壓,無權處置。故此他拿了孫猴子,卻收伏不得,又不好殺,便只弄座山扣住,一時權宜。”
“噢噢,這個我懂,這個我懂!”扁豆一拍腦門自作聰明,“就跟凡人裏那些黨争一樣,一國兩黨争權,武力太弱不得不向他國求援。說好了助我登位稱王,但若友軍招呼也不打一聲活捉了異黨的頭子私自帶走,又或者仗打完了,友軍自說自話占了哪片城池充作酬勞辛苦費,那咱們可不與你善罷甘休。畢竟黨争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好壞江山在自家手裏,豈能讓他國趁機撈油水分疆裂土?”
先生一拍膝頭:“然也!所以說書裏那個如來佛祖忒是圓滑,編了個理由說讓猴子五百年後護送金蟬子西天取經,不過是怕一巴掌拍死了那天地生養的大靈物,要惹惱女娲,屆時說不好能領了一衆仙妖來一場曠古絕今的神佛大戰!那笨蛋玉帝無能,招安不了天生神猴,又不敢通報上界露了自己的怯,便異想天開尋如來當外援。可如來又不是傻子,犯不着蹚神界這趟渾水,降而不殺,賣了女娲人情不說,還給自己徒弟的轉世金身找了個萬全保镖,便宜占大了。”
“原來如此!先生,我覺得凡人真沒如來聰明,不會見好就收!”
“正是。嗨,什麽亂七八糟的?”先生贊一聲又啐一句,甚惱煩地揉了揉眉間,“那書就是凡人自己編的,你權當消閑逗悶子看過便罷,怎的還信了?”
扁豆很驚奇:“嗳?那個不是真的嗎?”
“廢話!若按那書上所言,孫猴子便是天父地母的神子,原身又是封有女娲神力的補天石,一落生便能入神藉。細究起來,倒是與史冊所載主掌仙籍的東華紫府少陽君出身相類,說孫猴子乃妖孽,豈非兩相矛盾?況且書裏的玉帝老兒是遠古人間凡王得道,見了天生神猴恐還得三跪九叩呼一聲君上呢!”
“這麽厲害啊!可是先生,”扁豆弱弱地表示,“古來佛道不怎麽分家。”
先生突然瞪起眼,情緒激昂,據理力争:“凡人可以不分,咱們是妖怪,必須分!絕對分!一定要分!!”
扁豆為先生的氣勢驚懾,吓得以為他要變身。事後想想,先生不是“妖”,沒有所謂原形的肉身,不屬于變身系。嘲笑自己無稽之餘又慨然,到底是活了七千多年的老東西,見識多了反而喜歡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較真死磕。扁豆覺得這樣不好!因為電視裏說的,焦慮過度的人,容易禿。
妖怪會不會真的禿扁豆不知道,但阿相先生的形象從來是旁人由心而定,所以扁豆要防止自己心思動搖,把先生看成個地方包圍中央的禿子,那樣可就比真禿還糟糕了。
另外,不想先生總較真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就是,扁豆是孫悟空的鐵杆兒粉絲。
她不止一次滿懷憧憬:“孫悟空真棒!扁豆好想見見他。”
每次先生都很挫敗,指節抵着太陽穴痛苦地提醒她:“小不點兒,要說幾遍你才明白?那書裏寫的都是杜撰,孫猴子自然也不存在。”
“嗳——”彼時扁豆就會顯得萬分失望,“好可惜,這麽厲害的人物居然見不到的!”
直到後來有一次,扁豆突然福如心至追問了一句:“那先生,世上究竟有沒有‘化’呀?”
先生居然很肯定地告訴她:“怎會沒有?不然這名稱從何而來?只是我先前講過,‘化’者,天父地母,法力之強足可掌天地人三界,乃半神半妖。那原身聚斂精氣時須得一方無人相擾的淨土,且得有大神贈與無邊神力助其養魄,即便如此,幾萬年也未見得能出一只‘化’。然,成‘化’者,必為百妖之首,就連仙、鬼、魔三部都得臣服。他是神之地上代行者,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扁豆猛地一激靈:“先生說的百妖之首,莫不是琅禹侯君?他是‘化’呀?”
先生颔首:“不錯!侯君的原身是上古狼神在虬莽原大戰中被鬼王撕下的一節斷爪,狼神和鬼王同歸于盡灰飛煙滅後,神族為了紀念,遂将此斷爪奉作聖物,供祭在虬莽原的神殿中。斷爪本為神之血肉,自帶着狼神的神力,又沐得三萬六千年的日月光華,終于修成正果。據說他造化成形後便直接飛升上域,領大神敕令,下界統帥百妖,挾制仙、鬼、魔三部,绶封尊號‘琅禹侯’。”
不知為何,阿相先生提起這個名字總顯出陰郁,眉宇間隐隐透露些許落寞。扁豆小,便以為是錯覺,從未細究過。她有限的腦容量裏只管記住先生好容易給她講分明的名詞解釋,并想着要好好修煉,有朝一日能像先生一樣位列妖界領主,便能有機會見一見那萬年才出一只的“化”了。
哚、哚——
桌面上響起幾聲輕微的叩擊。
扁豆從過往的遐想中回過神來,看一眼先生臉上陰晴不定的笑意,又順着他指尖叩響低頭看去,才發現瓷杯裏的茶水滿得快要溢到茶幾上了。她慌忙提正壺嘴,臉一紅,沖先生極快地吐了下舌頭。
而隔着茶幾坐在對面的女客,猶是一臉毫不避諱的訝然與困惑,直直打量着扁豆口中尊稱的這一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