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言歸正傳

? 活了六百餘年,扁豆一直很好奇別人眼中的阿相先生究竟生得怎樣一副尊榮,卻一次都沒敢鬥膽打聽一句。今朝不知是在哪兒吃了顆雄心豹子膽,抑或實在好奇心占據了理智,她居然斟酌了說言,決心去套一套女客的話。

“唉呀,都怨我,沒有及時說明情況,叫客人誤會了!我家先生尚古,這一點您看小店的裝修風格就明白了。所以他覺得老師、師父之類的稱呼不夠文雅古樸,吩咐我只許喊他‘先生’。就是裝裝樣子啦!”

最後那一句扁豆刻意擋上嘴壓低了聲音顯是跟女客說悄悄話,實際坐在側首的阿相先生一字不落全聽了去,面上笑容絲毫未減,只眼鏡片上精光一閃。

扁豆忙站得更遠些,同先生保持安全的距離,一雙大眼睛眨呀眨,透着股壞。

而女客則貌似十分接受扁豆的一番說辭,恍然大悟道:“是這樣啊!剛才聽你提先生,我腦子裏第一反應就是年紀不小的老學究,實在沒想到走出來的會是位妙齡的女先生。不過也是我自己思維僵化遲鈍,居然就忘了,以前叫‘先生’的不單指男士,女老師女學者,有文化有學識的都可以稱先生的。”

“嘿嘿,我家先生漂亮吧?”

扁豆龇牙嬉笑,故作天真追了一句。

那邊廂阿相先生袖裏攥拳,眼刀已飛了無數。

偏偏女客忒是“乖巧”,扁豆說什麽都順着往下接:“豈止呢!簡直像是某幅古畫上姍姍而來一樣,國色天香!”

此言一出,扁豆就見先生将茶杯靜靜放回幾上,同時不着痕跡地并攏起雙腿,稍稍側過身,一手搭着扶手一手擱在膝上,換了個儀态萬方的坐姿。扁豆實在想笑啊!當着客人卻必須忍着,她覺得自己今天可能會有內傷。

更嘆阿相先生委屈呀!好歹活了幾千年的老妖怪,縱然法力高深能造變幻演驚奇,奈何生就了特性,就要在各人眼中呈現出千般姿容,即使妖怪們也不得窺探真相。只是樣貌有異,舉止卻無論如何改變不了,若不加謹慎,例如今日這位女客,看見的便可能是一位氣質美女分腿紮手豪邁地坐在椅中,儀态斷斷稱不上的,十足假小子。

矛盾的是,一旦先生在客人面前保持住了形象,可呈現在扁豆眼前則是另一番景象了——好端端一個出土活文物似的刻板八股中年大叔,突然挽着蘭花指巧笑倩兮軟語嘤咛,委實叫她抖落一身結實的雞皮疙瘩。

原本是想給阿相先生找點兒窘迫,瞧他的好戲。可看他翹着小指端起杯子小口抿茶的樣子,扁豆想笑不敢笑,頭皮一陣接一陣的麻,她就徹底後悔了。到頭來使勁忍着憋着好辛苦真難受的,不是先生,而是自己嘛!

盡管心裏頭捶胸頓足,生意當前,扁豆只得狠狠咬住下唇,痛苦地克制着不讓嘴角向兩邊延伸。她知道,這一笑必然一發不可收拾,不笑得肚子抽筋兒絕收不住。

見她難熬的樣子,先生眼角飛去一抹促狹,轉而面對客人将談話引入正題:“不知小姐有何事需得小可效勞?”

不痛不癢地打了半天哈哈,冷不丁被問起來意,女客一時反頓了頓,繼而讪笑:“呃哈,那個,其實,我、我——”她下意識摸摸鼻頭,顯得難為情,“剛才我就問過小妹妹,那個,你們這店到底是做什麽生意的?我純粹好奇,稀裏糊塗進來的。真是,不好意思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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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先生微微偏頭,看向扁豆,“豆兒丁,你都沒跟客人說清楚我們店裏的經營範圍麽?”

被這一聲喊得,扁豆後脊頓時生涼。并非因為先生言語中些許的嗔怪,問題在于那個昵稱的“豆兒丁”。

旁的人不曉得,扁豆從來不喜歡當初阿相先生賜下的這個名字,覺得通俗沒創意,不大氣。偏先生還老愛拿她取樂,知道她對名字問題一向心懷芥蒂,每每有客來,若逢男賓,他便故意把扁豆喊作“阿扁”,總能惹得客人下意識去看小丫頭平坦的胸前;但凡是女客,他則常喚人家為“豆兒丁”,客人便自然而然将灼灼的視線落在扁豆那不過比書桌高一點點的個頭兒上。

都說罵人不揭人短,吵架也得有吵架的格調和底線。可阿相先生欺負扁豆是從來不講格調更沒有底線的。凡人肉眼,辨不得一個七、八歲的平胸矮個兒的小女娃與尋常同齡人有何異樣,況且她腦袋圓圓、胖胳膊胖腿兒,渾身上下肉嘟嘟跟個年畫上的福娃娃一樣,可愛讨喜,哪曾想得到這個福娃娃實際已活了六百五十年八個月并三天又九個時辰了?

一個活了六百五十年八個月并三天又九個時辰的女孩兒,按人類的年紀算成年都幾輩子了,卻沒能發育出凹凸有致亭亭玉立的身材,幾百年裏身高長了一點點,體重增加了不是一點點,怎不叫人痛徹心扉、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仇恨社會?

扁豆已經完全不用憋着笑了,她現在只想哭!

她很明白這是阿相先生在施行報複。只為自己痛苦的同時也不叫扁豆好過,生不同壽,苦要同當,一人倒黴上下連坐,将“同甘共苦”的精神發揮到了變态的高度。

當然,“變态”是扁豆擅自定義的!

在女客充滿憐愛的目光中痛苦到窒息的扁豆,神游間恍惚聽見先生幽幽開口,自己為客人做起了營業說明。

“真是抱歉!小孩子頑皮欠缺周到,總是小店疏忽了。關于小店的生意,便由小可為您簡單說一下吧!”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一雙眼笑得眯成了細線,“其實,小可是個收集故事的好事者,小店的所謂買賣,便是從客人那裏搜羅有趣的轶聞雜說,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別處聽來的,都無妨。假使故事正合了小可的心意,就許事主說一樁訴求,能力範圍內小可定當竭力完成。事成後,再要客人一件随身之物當做酬勞。不知,小可這樣講,可算得清楚明白?”

扁豆心裏,能把“妖、精、怪”的細分講解到連自己這樣懶惰不好學的傻白甜都聽得懂的阿相先生,簡直是這世上說話最簡單易懂的人了。于是她搞不明白,怎麽那女客還要直勾勾盯着先生看了足有半個世紀——其實也就十秒鐘——才吞吞吐吐開口?且說的話也不太中聽。

“我多少是明白了。不過,說實話,總覺得先生的生意有點兒,”她頓了頓,似乎在挑選合适的字眼,“有點兒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嗎?”先生将茶杯拿在指上轉動把玩,笑容意味深長,“客人覺得這門外所有的事就全都合情合理了?”

“呃,這……”

扁豆發現,打從進店來,女客說的最多的就是“這、那、啊”,甚至還不忘用眉毛、眼睛、鼻子組合成個大彎勾,配合微微張開成圓形的小嘴,整一張臉的問號。

對着這枚大問號,先生倒像是不以為意,依舊吟吟淺笑着,将手裏的茶杯放回幾上,仰身靠近椅背,目光直望進對方雙眸深處:“莫非,您對小可的能力有懷疑?”

不知情的人不會想到,扁豆則清楚得很——先生又作弊了!

一個凡人,或者确切些講,任何一個不懂術法的凡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都是無力抵抗先生的凝望的。先生的眼瞳很深邃,像暗夜裏兩汪無波的幽潭,靜靜的,只一眼的凝視便叫人心中平和,毫無理由不受控制地想要去信任。

那叫魅瞳!

并非每個妖怪都有,唯獨阿相先生與生俱來,練不成,求不得!

驀地聽見一聲寂寥的嘆息,女客眉眼松了,疲憊了一般縮近木制沙發的靠墊中,幽幽道:“先生剛才說,幫人前一定要聽故事吧?”

先生眉角微微一跳:“的确。”

“跟自己無關也可以的,是嗎?”

“無妨!”

“這樣啊!我也不知道這故事算不算與我有關。最近一段時間,我總在做着同一個夢,夢裏只有一個女人,在思念,無窮盡地思念。”

敘述的開頭有些淩亂,叫人一時間摸不着頭緒,阿相先生卻不打擾,由得座中人自言自語,娓娓道來。

支離破碎的講述慢慢拼湊,旁聽的扁豆也努力在心中還原出一個始終,便得到一斷不算新鮮倒也帶些凄婉的,才子佳人有緣無分的情愛故事。

故事說,才子與佳人本是同村鄉鄰,才子在自家的私塾裏教書,佳人則出生粗鄙,父親乃一屠戶。不過門第之別沒能阻擋愛的萌芽,兩名年輕人終是互訂了鴛盟。才子原喜書寫閑散文章,偶爾也替村裏的小戲班編編戲文,佳人又天生一副好嗓子,定情時,才子許諾佳人要專為她寫一篇歌賦。

可惜賦未成,才子便被老父逼迫着赴京趕考。臨行前,才子跟佳人許諾:金榜題名時,花轎必臨門。然而三年後,才子如約來娶佳人,她卻失了芳蹤。村人們只知她自父親去世後失了依靠,無奈随着雲游的戲班浪跡而去。才子心意執拗,遂抱定獨身,四處尋訪佳人。

又經年,才子官職調動,到得一處繁華城邑上任。同僚攜他去教坊賞樂,不想竟在那煙花地重逢佳人。可惜佳人自覺已是風塵中人,配不起朝廷命官,恐玷污才子聲名誤他前程,便執意斷情。才子也不忍相逼,惟祈佳人容他時常來坊子聽聽曲憶憶情,佳人含淚應允。從此相顧無言,從此詞曲寄托。

再後來,城郊水患,才子帶病巡查堤防,體力不支一頭栽進滾滾江水随波而去。同僚有心,斂了兩件遺物交于佳人,正是當年定情的一方繡梅的絲帕,還有那篇專書的歌賦。

同時,同僚又告知一段隐衷,言說當年才子本是相爺門生,高中後,相爺有意招贅,他卻堅持婚約在身,不複他娶。自此得罪相爺,難以在京城立足,為官數年,一直是四處輾轉。此番上任華城,也是由于他政績頗佳皇帝賞識,又因時日久了相爺多少釋懷些,才得常駐。

知曉了真相的佳人,央樂師為才子所書的歌賦譜上曲,吟吟淺唱着,舉身投江。

“可是,”講到收尾處,女客眼帶幽怨地将故事轉折,“為什麽她還在思念?明明都生死相随了,為什麽還是一個人?”

“嚯?”阿相先生顯然對女客的話很感興趣,“您的意思,在夢裏那投江的女子惆悵難解,化作了鬼靈徘徊陽間,仍在兀自吟唱麽?”

“不止!”

“怎麽說?”

“我發現,那名女子,流着淚吟唱的女子,她,她是……”

“她就是您自己,對嗎?”

拂笑間一語道破,先生的洞悉令女客驚詫莫名。就連小扁豆也始料未及,張大了眼好奇地看着先生。

他卻不急于解答,故作了高深,微笑着又捧起杯子嘬口茶,指指女客随身的挎包篤悠悠問:“您這裏頭帶着的東西,怕是同您的故事還有您的怪夢,有莫大關聯吧?”

聞言,女客條件反射急急捂住挎包,瞬即又苦笑,探手從包裏取出一本古舊的書籍擱在茶幾上。

“你這個人讓我都有點兒懷疑自己的世界觀了!好吧,我也不隐瞞了!一個月來困擾我,讓我天天做那種怪夢的,就是這件東西。”

阿相先生十分小心地将書拿在手裏細細端詳了片刻,并不急于查看裏頭的內容。扁豆也湊上去想瞧個明白,只見線裝書殘破的藏青色封面上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字:斂紅妝。先生捏住封頁一角輕柔地掀開來,隽秀飄逸的字跡映入眼簾,在泛黃的絹紙上靜靜地講述。

“是個戲本子呀!”

女客點點頭:“唔!我在舊書店裏看見的。很早以前開始我就喜歡收集老東西,家具、擺件、書籍,我都感興趣。當時看見這本書我就知道它絕對不是仿的,是真的老東西,于是毫不猶豫買了下來。最初的幾天我并不十分在意,夢見些什麽只當是書看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漸漸地,我在夢裏的身份竟然從旁觀者變成了親歷者,等意識到那個哭泣的女人原來是自己,夢總會忽然驚醒。醒來後發現,現實裏的我居然跟夢裏一樣臉上都是淚水,哭得枕頭都濕了。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很害怕!可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怕別人笑話我是什麽神經衰弱,我知道這不是,絕對不是!”

女客煩躁地捂住眼睛,将臉埋進雙膝中間。

“原來如此。不過,”先生将戲本放下來,指尖似無意摩挲過封上的字,“請恕小可直言,客人您害怕的,究竟是什麽?”

扁豆感到先生這話問得很沒道理,如此匪夷之事,會害怕實乃人之常情,何須多此一問?

可顯然,女客聽懂了先生話裏所指,非但沒像扁豆以為的那樣語塞,反而明确回答:“我怕自己真是夢裏那個人,怕這是個預言,要告訴我:現在在我身邊的,卻不是我命中注定的。”

“您的意思是說,夢中人想提醒您緣分未到,莫要錯付了終身?”

“是!先生相信前世今生嗎?”

先生靠在椅中單手支頤,頭微微側着笑起來不慌不忙,眼神中閃露出狡黠:“這個呀,無所謂信不信吧!因為确實是有的。”

女客激動得雙手撐在幾上,身子前傾,仿佛随時要撲過來。

“那就是說,我有可能真的是書裏人的轉世,對嗎?”

見識慣了的先生都不禁被她的舉止吓了一跳,下意識朝後仰了仰,雙手舉在身前,盡量扯出一抹公關式的笑,柔聲安撫道:“這種事不好太快下結論。何況,您夢見的只是戲本上的人物,倒未必确有其人呀!”

“呼——”女客懊喪地舒了口氣,頹然坐回沙發裏,“果然,您也覺得我很荒誕!”

“也?”先生眉角跳了一下。

扁豆伶俐地明白:他是不痛快了。

阿相先生這個人,素日一貫溫和,但前提是不能觸了他的忌諱。而他向來最忌諱的,便是主顧找上門之前已然去尋求過他人的幫忙,那樣他無形中就成了第二選擇。阿相先生拒絕當“二”!

好在,女客是這樣說的:“嗯!我跟男友說起過這夢。就是他笑我定管是籌備婚禮壓力太大,有些神經衰弱,囑咐我好好休息。婚禮的事也不要我管了,都是他一個人在忙。當然,我沒跟他提過預言的猜想。”

“哦喲——”先生的欣喜有些誇張刻意,“您都快結婚了!這般沒來由地顧慮猜想,倒叫那位貼心的男友情何以堪吶?”

女客眼神堅決:“所以我想拜托先生。您剛剛說,只要故事合意,就會幫我完成一樁訴求。”

“決不食言!”

“那我的故事您滿意嗎?”

先生誠懇地點點頭:“很滿意!所以,您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真的?那,我、我想,我想知道真相。”

“嚯?卻不知,您說的真相所指為何?”

“我要知道這戲本裏的女子是不是确有其人,我要知道她真正的結局。”

先生眸光深刻:“僅此而已?”

“呃?您說僅此而已,難道——”女客瞬時情緒激昂,“您真的有辦法讓我知道?您是魔法師嗎?像電影裏演的,揮着魔棒會念咒語的魔法師?”

“哈、哈?”

眼看着先生身姿僵硬,嘴角抽搐,額角暴突出一縷青筋,扁豆也跟着額頭冒起了冷汗。

今天看來當真不是阿相先生的黃道吉日!居然碰上這麽個磨人的女客,連番觸及先生的底限。通常來說,先生實在該算是扁豆認識的人裏頭脾氣最好的了,尤其接待客人時。可好脾氣的人也有逆鱗,先生最大的弱點是自尊心特別強,他既不喜歡做“二”,自然也決不接受有人給自己冠上名不符實的頭銜。

魔法師——這種小說裏,而且還是外國小說裏類似于牛鼻子老道的人類,怎配與他這堂堂妖界領主相提并論?猶記得前番有位不伶俐的客人,質疑先生是電視新聞裏出現過的所謂“超能力者”的江湖騙子,惹得先生當場發作,變沒了他的衣褲不說,更罰他在自己的太太面前□□蹲了足足三個鐘頭後才完成了他們的訴求。

因了前車之鑒,扁豆不由在心裏默默祈禱先生切莫意氣用事,同時一個勁兒沖他擠眉弄眼拼命暗示:先生不要啊!這是個女客人,您扒光了她,她會一頭撞死嗒!

或許真是她“誠摯”的眼神和祈禱奏效了,先生并沒對女客動粗,僅讪讪道:“小可不是什麽魔法師,不過懂些陰陽術法罷了。”

“喔——”女客馬上又擺出一臉的崇敬,“那您是道士了?或者陰陽師?穿道袍嗎?會貼符咒?”

随着女客的好奇心益盛,先生的面色也越來越不善,額頭青筋一根加一根地盤上來,笑容裏已經聚斂起森冷的殺意。

見勢不妙,扁豆趕忙大喊一聲:“先生!”兩只小胖手死死抱住先生的右胳膊,阻止他繼續将手上的咒印結下去。

垂眉看看驚慌失措拼命搖頭的扁豆,又睨一眼兀自興奮聒噪的女客,先生溫和地笑笑,仍舊快速結好了印,随後猛地将手按在已經打開的書頁上,擡眼定定然望向女客,說:“天兒不早了,小可還是抓緊時間早些替您完成訴求吧!來,讓我們去看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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