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訴盡衷腸
? 這般匪夷所思的狀況,實已超出了李總的理性所能接受的範圍,不斷拼了命地砸牆,瘋狂嘶吼。無奈除了他自己的回聲,再沒有誰來搭理他。
歇斯底裏鬧過一陣,漸漸累了,李總沿着牆壁頹然滑坐地上,稍稍冷靜了些。想起褲袋裏還揣着手機,忙掏出來準備報警,一瞧,居然半格信號都沒有,甚至緊急電話也打不出去。再看媛媛的手機也同樣反應,便徹底死了心。好在空間裏還留了兩張軟靠背鋼椅,李總扶着膝蓋站起來,過去在妻子對面的空椅子上坐下,雙手捧着頭,兀自憤懑,又顯得氣餒無助。
靜默了好一會兒,他擡起臉看向妻子,發現她斜倚着椅背閑閑坐定,居然完全看不出急躁焦慮。那種感覺就像她接受了認命了,更無所謂即将發生什麽以後會怎樣,是逆來順受随遇而安?抑或,僅僅因為冷漠?
“哼,你還真是什麽都不在乎了!”
李總的話讓出神的人動了動,媛媛淡淡問他:“什麽意思?”
李總嘴角邊勾勒一抹自嘲:“不明白?是呀,我們倆現在就是你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好像一對陌生人。”
“是嘛!那到底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
似求解,又似自問,媛媛這話聽起來幽幽喃喃,聲音裏不帶有情緒的起伏,就像她壓根兒無所謂是否得到答案似的。
李總把這理解為冷淡,眉目間刻畫一抹痛意。
“媛媛,你究竟是怎麽了?你到底想要什麽?”
“呼——”媛媛疲憊地舒了口氣,扭頭娴靜地望着丈夫,“之前先生也這麽問。噢,忘了跟你說!那個先生我今天也是頭一次見。街上閑逛的時候,看到小店的木門挺古樸雅致,下意識就進去了。先生自稱會點術法,喜歡聽故事,聽到中意的故事就會幫事主完成一件訴求,事成後再要我一件随身物品做報酬。他要我講故事,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再後來似乎發生了一些事兒,可我不記得了,他就說帶我去見一位能幫我恢複記憶的人。結果,我們就到了這裏。實話說,我到現在都不确定,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我知道你是真的。”李總痛苦地揉搓眉心,“沉默,淡薄,對什麽都無所謂,這世上我就認識一個失去了熱情的女人。哼,很不走運,這個女人竟是睡在我身邊整整十五年的結發妻子!媛媛呀媛媛,你還是媛媛嗎?”
媛媛偏着頭,表情木讷:“你這話說得很矛盾呀!既然相信我是真的,又怎麽會不是你的媛媛?”
“我要的是十五年前的媛媛,不是現在的媛媛。”
“過去的我,現在的我,不都是我麽?”
“是你嗎?”李總霍然起身走過來,雙手撐住媛媛的椅背,将她牢牢囚困在自己的咄咄逼視中,卻出人意料,哀傷滿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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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的你最愛笑的。你笑起來多好看啊!明眸皓齒,爽朗迷人。現在你只會扯扯嘴角、彎彎眉毛,笑得像具櫥窗裏的偶人。十五年前的你總在我面前出口成章,針砭時弊笑談風雲,現在你還看報紙看新聞嗎?你知道上一季度的GDP是多少嗎?”
伴随李總聲聲追問,媛媛始終默不作聲,卻将目光收回落在他處,不肯直視眼前人。
“十五年前,我們很窮,我買不起奢侈品牌的衣服送給你。你還是會拖我逛百貨商店,把喜歡的衣服都試一遍,然後一件不買空着手回家。你安慰我說衣服就是塊遮羞布,好看不過穿一季,你已經把本季流行都穿了一遍,過瘾了。可是現在呢?我給你的附屬信用卡月頭存進去多少,月底還是那些。不買沒關系,但你得走出去啊!不上街不購物,也不去參加太太團,你把自己鎖在那間四百平米的深宅大院裏頭與世隔絕。就這樣你還敢說現在的媛媛是以前的媛媛嗎?你還有快樂嗎?”
積攢已久的壓抑情緒仿佛洩閘的洪水奔騰而出,字字如雷轟鳴着沖擊媛媛的耳鼓。小婦人緩緩擡眸,怔然凝視丈夫好久,将他眉間眼角唇畔每一絲細節都收納眼中,看得不覺清淚潸然,看得,忍不住擡手撫摸對方的面龐。
“我現在很快樂呀!”媛媛居然在笑着,臉淚光都泛出暖意,“因為可以聽你跟我說這麽多話,只對我才說的話。”
李總一愕,心頭狠狠一顫,旋即将妻子擁進懷裏,力氣大得仿佛此時不抱緊些,下一刻懷中便能空無一物般。
“別哭!”他嘶啞着哀求,“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你想聽我說話,我什麽都不做就陪你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很委屈,沒有了工作你就沒了活力。其實我一直留着你的職位,只要你想,随時可以回公司來。你想怎樣都行,我都答應。所以求你別哭!我的媛媛永遠只會笑着直面慘淡,從來不會哭的,不會。”
纖弱的手臂柔柔環上肩頭,媛媛回應着丈夫的擁抱,笑得哭出來:“可我一直很想哭的!跟別的女生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也是女人,裝堅強好累,為什麽不能在愛人面前真實一點呢?”
“……”
“你以為十五年前的我是真的我嗎?錯了呀!我十一歲爸爸去世,媽媽和我是靠着幫困補助金過日子的。但是政府的錢不好拿,會燙手。逢年過節那些所謂的善心人士按着名單一家家走訪我們這些困難家庭,禮物也好捐款也罷,他們給得心安理得,末了還要囑咐小孩子們好好學習将來回報社會,可對我們這些拿人手軟的人來說就是恩情,是比山還重的。我不敢不努力,不敢抱怨和放棄,每天背着山過活。我好累啊!真的好累!”
久違的宣洩,心思如逢春消融的冰雪,沿着經世的軌跡盡情奔流,一字一句清泠地落在聽者的耳中,心上。
“十一歲時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是嬉笑由我,我必須好好學習,因為我得對得起人家給我的學費。那些和善的叔叔阿姨們,不會希望看到自己的捐款培養出一個掃大街的環衛工,哪怕她自食其力品格高尚。我也不敢在人前表現出軟弱,因為單親家庭的孩子,生活裏不缺少憐憫的目光,我不想一再被人用異樣的同情關懷着。
“當一個人孤獨面對世界沒有後援,我只能讓自己開朗樂觀,學會笑着走下去。遇見你以後,你跟我說給你時間,讓你來養我,我就知道終于有個肩膀可以讓我歇一歇靠一靠了。所以我可以關了公司來幫你,因為我想快一點等到你說的養我的那一天,為此我們一起努力了九年。九年後我卸下背上的山做我自己,卻離你越來越遠。你說我變了,可我沒有呀!我把最真實的自己攤開了給你看,為什麽你反而不認識我了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了六年的媛媛,終于在丈夫懷裏卸下僞裝,縱情哭泣。長年積累的委屈和難解,今日統統有了答案,說清了,了結了,海闊天空。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對不起!”聲聲歉意聲聲憾,壓抑的誤解一朝幡然,除了這三字,憨人再無言表達愧疚。只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在愛人耳邊重複傾訴。
“我一直以為你是為了我的面子,為了照顧小嘉才不得已放棄了自己的事業。我傻兮兮斷定你不快樂,所以拼命工作,想着在你回來之前把你那份努力好好守住。好容易小嘉進了寄宿制學校,你也有了空閑,可你只字不提要回來,連那些應酬都不太願意出席。我還當,當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沒有讓公司達成你想要的規模,你失望了,才——”
“我沒有失望過。”媛媛抽泣着打斷丈夫的自責,“前途、生意、榮譽,那都是用來回報和讨好恩人們的善心的,我不喜歡,從來也不。民政局領結婚證那天你牽着我手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古人把‘說’解釋為誓言,而我只想它是字面上簡單的意思,只跟你在一起,只同你說話。沒有公司裏的業務,沒有生意上的複雜,就我們兩個人,說夫妻間的私房話。遇見你以前的媛媛生活裏只有目标沒有理想,遇見你以後,我有了一個理想。我想你辛苦忙碌一天之後回家有飯吃有人陪,想女為悅己者容,想笑給你一個人看,我要做你的妻子,與你成說。”
男人總以為天下女子都是一般的貪婪,便習慣了用物質去填滿纖細的心,卻不曾留下時間側耳傾聽簡單的心願。若真是虔誠走過風雨的偕老之人,天下奇珍又怎抵得上一句貼心的情話?或者有那富貴蒙蔽了心眼的癡人,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到忽略了心底最切實的本願,一旦浮華散盡靈犀一點,俱都悔悟,卻已是失了時機,錯過了年華。是故,說固然要說,若沒了可說之人,說也枉然!
想來,這也是阿燦訴求的緣由,想給這一對自尋煩惱的有情人辟出一方靜隅,讓想說的人好好說一說,讓該聽的人認真聽一聽。良苦用心,叫先生也不禁感佩,真誠誇贊道:“你這一願,可是救了兩顆心呀,着實有情有義!”
衣袖輕顫,袖中人言語謙謙:“領主謬贊!阿燦不過是存了點私心,想多攢點功德罷了。”
“嚯——”先生将縮小的阿燦托于掌中,笑容玩味,“既如此,你的寄主心結已了,你何不趕緊去歸位?”
阿燦規矩跪坐着,搖搖頭:“不用了!沒有我的靈力,她一樣能說得很好,阿燦該是時候另擇栖身之所了。此番多蒙領主大人纡尊,與小的解此樁煩憂。阿燦訴求已達成,不知該當如何報償?”
先生笑眯了眼:“呵呵,真是乖巧的孩子!本座要價不高,就用你腰上的錦帶相抵吧!”
阿燦當真爽快,二話不說解下腰帶雙手奉上,倒顯得頗為豪氣。邊上站着的小扁豆不禁對他很有些肅然起敬,轉了念,擡手揪下一绺頭發,兩指輕撚搓成細繩,繞着指尖一甩一回,霎時化出條黑晶油亮的系帶來。
扁豆将系帶遞給阿燦:“用這系衣服吧!”
阿燦受寵若驚,急忙婉拒:“這如何使得?”
“什麽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什麽靈仙聖物,普通得很,拿着用嘛!難不成你想提溜着褲子滿街跑?橫豎這發絲揪下來也長不回去,你不要豈不辜負我一片好心?”
“這——”
阿燦正猶豫,先生卻撥出一根手指點點他腦袋,嗔道:“不識好歹的家夥!還不收下?我家扁豆鮮少送人東西,若敢拒絕,小心她記仇詛咒你!”
一聽有詛咒,阿燦不由地打了個寒戰,趕緊恭恭敬敬接過扁豆手上的發絲腰帶系在腰間,博得小妖童開心一笑。
正事既了,阿燦便無意多作停留,跟先生施了禮,欲待離開。不料先生又将他喚住,半真半假他提了個建議:“你既要尋新寄主,本座倒有個不錯的推薦,你看他可好?”
順着先生所指,那白霧遮蔽的空間裏,除了媛媛便只剩李總了。
“先生的意思?”
“本座瞧着這為夫之人拙得很,連枕邊人的心思都猜不透,心裏有話也不知道問一問表一表,白叫伊人等了這許多年。想來,日後也是不敢指望他能說出多少甜言蜜語來哄得佳人一笑了。倒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教化一下這憨貨。”
這實在是個出人意料又很具有誘惑力的建議。畢竟做生不如做熟,阿燦幾十年如一日幫助媛媛,無論如何對這一家人都已是有了感情——盡管人家壓根不知道他的存在。況且,誠如先生所言,那傻兮兮的李總的确并非能言善辯之人,阿燦依附于他,于理于情都找不出違反妖界法度之處。思踱下,立覺此法甚好,遂欣然領受,頓首後奮力一躍,在即将撞上氣牆前倏地消失成一縷青煙,飄然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