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孤魂有托

? 擅于闖禍的扁豆又挨罰了。

皆因了前幾日阿相先生與同為妖界領主的阿色師傅要去參加君臣間的例會,遂将扁豆留在阿色師傅家和他的妖童小土搭伴。兩個搗蛋鬼借機偷偷喝光了一整壇阿色師傅新釀的梅酒“癡心半壺”,雙雙醉了個神智無知,直睡了兩天一夜方才清醒。

醒過來後,面對被偷喝了果釀的阿色師傅和發了毛的阿相先生,兩個事前不知死活,事後不知如何才能活的小鬼頭吓得跪在地上,一邊一個抱住各自領主的腿哭得感天動地稀裏嘩啦,嘴裏一個勁兒告求。

小土說:“師尊明鑒啊!小土跟着您幾百年了,幾時犯過您的忌諱?今次全是扁豆撺掇的,小土勸都勸不住,還被強灌了不少酒,說同流合污了便不怕我告密。小土冤吶!”

扁豆喊:“先生您處死扁豆吧,我實在沒臉活着了!小土這饞嘴的,死活不聽我勸,硬是将那新埋的酒壇子起出來,說就嘗一點兒,卻喝上了瘾,眼睜睜飲下去半壇子。扁豆未能盡到同修之誼勸住他,闖下禍來自覺沒臉見先生和阿色伯伯。猶記得先生關照過酒乃穿腸□□,扁豆這般道行淺薄的小妖怪是飲不得的,便将剩下那半壇子灌了下去自我了斷。不想卻沒死成,這會兒也只有厚着臉皮求先生成全了。哇啊啊——”

各說各理,各自哀嚎,堪比戲文裏的精彩熱鬧。

但見阿相先生面色凝重,摘下眼鏡用力按了按眉心,瞟了眼同樣面色不善的阿色師傅,沉痛地吐出一句:“既如此,那便成全你吧!”

聞此言,扁豆全身一僵,活生生被自己的哭聲噎住,再喊不出半個字來。同一時刻,阿色師傅也冷冷地給了小土一個發落:“喝了就是喝了,何須多作狡辯?本座向來鐵面無私,這回也不能護短的。你同扁豆一塊兒去了吧,生死一道總算有個伴兒!”

于是小土也把哭聲哽在喉嚨口,死死抓住阿色師傅褲腿,抖如篩糠。

當然,最後兩個小家夥到底沒死成!這一場滑稽鬧劇無非,又給兩位領主單調的生活加了點兒調劑的笑料罷了。不過死罪可免活罪依舊難逃,錯便是錯,犯錯就該受罰。故此小土被罰,去狜嶺南峰頂上取千年不化的雪水來重釀一壇“癡心半壺”。

這可不是帶上罐子盛滿了捧回來,就萬事大吉的簡單搬運工作啊!

南峰的雪山上住着妖界姿色堪稱一絕,脾氣惡劣同樣堪稱一絕的雪女,名喚凝霜。她的雪峰一直只為琅禹侯君和阿色師傅無償開放。前者是君上,不敢得罪;後者,歷來有鼻子有眼兒地據說是因為凝霜姑娘同阿色師傅關系暧昧。并且這一個“暧昧”已“據說”了整整一千九百九十七年,凝霜的脾氣也在這一千九百九十七年的“據說”裏越變越壞,于是在妖怪們的蜚短流長裏,這一條“據說”便慢慢地接近了真相。大家都堅信,始終沒有得到過阿色師傅任何明示暗示的凝霜無疑是失愛了;而一直以來,失愛的女子無論是人還是妖,脾氣都肯定不會好的。

今年這一壇“癡心半壺”,原是阿色師傅允諾凝霜,釀了給她作三年後兩千歲大壽的賀禮,偏叫兩個不懂事的小妖童喝了個一滴不剩。為了彌補氣候轉換帶來的口味變化,阿色師傅只得用千年不化的雪水代替初春茶樹上采撷下的露水來浸梅子。所以呀所以,小土此去注定是前途難料命運多舛的!

相對于小土的壯烈,扁豆無疑幸福多了——盡管她自己并不這麽認為。想來阿相先生是極了解其人秉性的,自然知曉怎樣的懲戒最是合适。扁豆一向懶惰,頂不耐讀書寫字,罰她将最近這一百年的《集語小劄》各抄三遍,便是先生想到的一等一的嚴厲懲罰。

事實也證明,當小扁豆抄書抄得兩眼冒金星,以令咒縛心起誓,要整整三百年滴酒不沾,足可見此法的行之有效了。

話說這一日午後,已握着小豪奮筆疾“抄”了大半天的扁豆着實手酸胳膊疼,上眼皮也不争氣地直同下眼睑打架。掙紮了半刻,終扛不過睡意,扁豆手一松頭一歪,趴在書案上睡了個渾然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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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綠豆糕進來預備犒勞她的阿相先生瞧見此景,也唯有額首苦笑。俯身欲待抱起她來,不料她趴得久了,呵出的水汽氤濕了書頁,竟粘在她小臉上。小心剝下來,黑黑的墨跡已是完完整整拓在了半邊粉頰上,着實發噱。先生搖頭失笑,施了個術消去了她臉上的墨痕,柔柔抱将起來。

許是過于在意,生怕弄醒了扁豆,于別處便失了謹慎,先生轉身時,不意叫衣擺掃下一冊書去。落地後書頁跳了一跳,從中抖出張紙來。先生單臂将扁豆擔在肩頭,空出一手來捏着袖子朝地上甩了甩,那紙片便慢悠悠騰起來,翩翩落在先生指間。

“嚯……”鏡片後的深瞳怔了怔複黯然,望着手中泛黃的舊照片,阿相先生竟自擰眉呢喃:“甲子輪回一世人,不知癡心尚在否?”

将扁豆安置于平臺床內,先生自去跪座在矮幾後的蒲團上,除下常年佩戴的眼鏡,眸色褪去,換了琥珀光,視線久久地定在手中的相片上,凝望,更似懷想。

那是一枚黑白的合照,映出一男一女兩人,女子側身坐在凳上,青絲如瀑,巧笑含羞;男子垂手靜立,神情緊張,一雙眼卻暗暗瞟向女子,暴露了本心。二人的衣着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款式,并非正裝,倒像尋常的居家合照。

先生清楚記得,那男子叫阿飛,女子名喚巧娣。此一樁凡人的訴求,距今已隔了六十五年之久。而帶着這一張相片推開“集語亭”雕花木門的,并非相片中的任何一人,或者說不是活着的人。記憶中那時而清楚,時而半透明的人形,卻不是阿飛又當作誰呢?

“瞧你身上的陰氣,應非生魂,可又如此虛弱,想來你的肉身是落在很遠處了。”當時當刻,阿相先生未知對方來意,直言不諱先點破了來者的身份。

對方不言,只管點頭承認,眉宇間滿含悲切。

先生将好奇心泛濫的扁豆牢牢牽在身邊,橫眉冷聲,凜然告誡:“既是離人,當能感知本座靈力所屬。雖說妖界與鬼界早已相安無事,卻總非同族。你若有冤有由,盡可找你家鬼君訴去,怎的闖到本座結界中來攪事?勸你速速離去,否則莫怪本座不講情面!”

游魂阿飛急切地搖搖頭,十分吃力地打開手來,将一枚相片顫巍巍遞給了先生。

“唉——”接過相片的先生驀地輕嘆一聲,眼神中不見了淩厲,“本座只道你遠離肉身礙着魂魄凝聚,才落得如此形神不全的狼狽樣。卻不想你竟虛耗了許多精氣來存着這凡間實物,難怪要虛弱成這般,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人之執着多為情,你既穿越結界入得小店,想來也非是替自己求些什麽,而是想本座去看看這相片中的女娃兒吧?”

聽了先生的揣度,游魂阿飛面露感激,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可這一番料中并不能叫先生釋然,反而愁雲爬上了眉梢,顯得無奈。手撫着額頭默了好一會兒,先生長舒一聲,慨然道:“罷了!你既進得來,便是天意,何況你要本座相幫的這個女娃兒應是好好活在世上的,也不算逾越。本座拼了開罪一回鬼君,就管下你這樁閑事。不過本店的規矩一向是先講故事再請願,本座橫不能來龍去脈都未弄清,就稀裏糊塗随你去了。有話說話,有情訴情,先叫我聽聽你的故事吧!”

一直掖在先生身後的扁豆眼看着阿飛雙唇開合,似是語速極快,內心迫切,可硬是半個音都聽不到,不由得對先生的話很感費解。卻見先生不緊不慢在指間撚出一道符紙來,口中默了句令訣,轉手将符紙擲向游魂。伴着黃光一閃,符紙隐沒在游魂的額間,他也随之變得清晰可見,不再恍恍惚惚了。

驚奇地上下摸索一番後,阿飛又開口跟先生道謝。這一回,扁豆竟明明白白聽到他說:“多謝先生!”她稀罕極了,很想趕緊跟先生請教這神奇的術法。不過當時先生并無閑暇教她,更打斷阿飛的禮謙,警告他:“這符咒的念力只能持續兩個時辰!本座知你七日大限将滿,兩個時辰後,念力散,也是魂魄歸位的一刻。屆時,你便當去地府報到清功過入輪回。誤了時辰,你進不得鬼門,魂魄就只能在陰陽界徘徊,終成怨靈惡鬼。真到那一天,慢說本座保不了你,鬼君更不會放過你!莫耽擱!你前頭引路,我們邊走邊說。”

于是三人罩于阿相先生張起的移動結界下,隐了身在空間裏跳躍穿行。一路上,阿飛梳理了記憶的殘像,情深款款地給先生講起了他心裏那名喚作巧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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