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為伊绾情絲

? 替外婆洗頭一直是巧娣的責任。不記得幾時起,外婆便不再要別人伺候這項要緊的事情,指名讓巧娣來。她誇巧娣撓頭的手勁不大不小正正好,指甲留得不長不短也正正好,她來洗頭又舒服又幹淨。

上了年紀的外婆,發上油水少,不太起膩,一個禮拜就洗一次頭。巧娣平日在鎮上的女子學堂裏住着,一個禮拜就在家待一天,這一天便肯定是要為外婆洗頭的。

每次一從長工阿飛的黃包車上下來,巧娣總先往外婆的屋子裏去請安。早早拄着杖候在屋門前的外婆,一瞧見穿着藍衣黑裙學生服的巧娣,總要先中氣十足招呼她:“乖巧巧,總算回轉來了!外婆頭皮癢得很,快來給我清清。”

巧娣總是甜美地笑着,快步迎上去攙扶,口中甜甜“嗳”上一聲,擱下手裏的書本便去搬凳取水。

外婆年歲大了,腰背發硬,不好像小姐娘姨那樣子弓着背把頭揿到盆裏洗。巧娣特為囑咐阿飛,照着鎮上發廊裏的椅子依樣畫葫蘆,打了個矮背的木躺椅,叫外婆舒舒服服躺着洗頭。

先濡濕了發絲,将胰子抹到手心裏打出細膩的泡來,一绺一绺捏進發裏,待到各處都沾了泡沫,便開始劃着圈輕輕抓撓。這時候最是享受,外婆總愛眯起眼,跟貓兒似的“哼唧”兩聲以示滿足。

每寸都抓幹淨了,再拿黃楊木梳輕輕理順,最後提着銅水壺,小心避開雙耳,将兌好了的溫水緩緩順着額上的發際線澆下去,胰子泡裹着發上的垢泥就被一同沖掉了。

巧娣很喜歡給外婆梳頭,尤其是洗完頭後。外婆是大人家出來的閨秀,從小補養得法,已過古稀的年紀,發絲仍舊黑亮黑亮的,不大見到霜色來添憂。舅舅從上海寄回來的洋胰子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被它洗過,外婆的烏絲也就香香的。幹毛巾墊在肩上接着未盡的水,巧娣一遍又一遍,近乎虔誠地梳理。梳子自上而下,由外婆的發根緩慢而缱绻地,滑到了發梢。

“外婆的頭發真好呀!”

聽巧娣這般羨慕地誇贊,外婆一顆本該蒼老得雲淡風輕的心總會再生出得意,兩眼笑眯成一道細細的線,跟巧娣炫耀:“這算不得什麽!你是沒看見過你太阿婆那頭烏發,九十歲上了還是黑多白少,一直能拖到小胯上。一梳子到底不打結,連梳頭油都不用抹就服服帖帖,盤個頭又快又好。你太阿公在着的時候,最喜歡給娘子洗頭,喔唷,不要□□愛!”

一說起過去的事情,外婆就會宛如少女般興奮不知疲倦。許多故事巧娣自小便聽着,不厭其煩。聽一遍就在腦子裏想象一回,憑空勾勒出夫妻間的恩愛甜蜜,和那一頭青絲的纏綿。

巧娣也有一頭好看黑亮的長發,編成了兩股細致的麻花辮大方搭在肩上垂墜至腰間。她不敢将它們解開随風飛揚着,因學堂裏的女孩子們都在嚷嚷要婦女解放,流膿的小腳、淤滞的裹胸都被抛棄了。可她們并不覺得滿足,一個個前赴後繼,把三千煩惱絲也絞下留在了舊時代。巧娣很高興不用裹腳不用縛裹胸帶,但她不願意放棄自己的長發。外婆說過,女子的發是繞在情郎頸上的溫柔鎖,斷發即斷情。巧娣還不及用這韌如絲的發去鎖住心上的人兒,便無論如何也不能舍了它們的。

說話間,外婆的頭發漸漸幹爽。巧娣擱下發梳,取過梳妝臺上盛玫瑰發油的瓶子,灑幾滴在掌中,合掌用掌心的溫度揉勻,同抹胰子泡沫一般,順着發絲生長輕輕塗抹到發上。外婆說過,頭發沒有完全幹的時候先抹一遍油,幹了後會更服帖更滑。巧娣牢牢記着,細心抹着,像織娘的手撫過絲絹,耐心溫柔。

原本烏亮的長發在發油的包裹下愈顯瑩潤透亮,巧娣将發絲自鬓邊攏起,牢牢握在左手裏,用發繩紮好。右手一按一擰,一個規整的發髻便绾成了型,用幾枚大黑卡子固住,簪上鑲了祖母綠的銀簪子,頭便盤好了。

外婆美滋滋攬鏡自照,美滋滋誇贊:“還是我家巧巧好,做什麽事情都叫人稱心呢!”

被外婆誇得紅了臉的巧娣羞赧地笑着,習慣使然垂頭把玩起自己的發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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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到底是我們家出來的好囡,才留得起這麽水亮的辮子來!”外婆寶貝地拉過巧娣坐到自己身前,順手解了她的辮子,讓一頭青絲擺脫束縛,微微打着卷散開來。再取了梳子一縷一縷理過去,精心的姿态透着歲月浸染後沉澱于年紀裏的風韻。

無意中擡眼,巧娣的視線穿過推開的窗扇,落在院中癡癡凝望的人身上。瞬時,一雙年輕人都羞紅了臉,都垂首躲避目光,也都有甜蜜釀在心裏濃濃的化不開。

于是又一個回家日,又一次坐在黃包車上,巧娣小姐央着拉車的長工阿飛跑慢些。

車輪子慢悠悠碾過古鎮石板路,伴着車輪有節奏的咯吱響聲,巧娣怯聲問阿飛:“你,喜歡長頭發的麽?”

“啊?”阿飛愣了一下,轉念間便明白了巧娣話裏的深意,遂紅了臉,低低應一聲:“唔!”

“你說什麽了?大聲一點,我聽不到。”

“巧娣小姐留長頭發最好看,我很喜歡!”

天曉得說出這一句完整的話讓阿飛的心跳得有多快,偏坐在後頭已是雙頰滾燙的巧娣還不依足,要再追加一份暗語式的表白:“可頭發太長了,洗的時候好麻煩,也沒個人來幫忙。”

“我幫你!”話語脫口而出的速度叫阿飛自己也驚詫,說過後先自愣住,連帶雙腿都忘了邁。黃包車靜靜停在靜谧的小巷中央,前後都無人來,風都不肯不打擾。

阿飛不聲不響靜立了好一會兒,随後緩緩放下車把頭,轉身垂頭面對巧娣,話語明晰,真誠坦白:“阿飛知道自己出身低賤,不過是個長工,這輩子也不敢妄想高攀,只管盡心盡力伺候好巧娣小姐。你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給你洗頭自然也是情願的。”

“男人家講話,可要算數的!”巧娣調皮地向他要約諾,“我不要你伺候什麽,就想有個貼心的人幫着我洗洗頭發。高不高攀的,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你只需記着今天許我的話就好。”

阿飛給她一個約諾:“唔!我一輩子記着今天的話,一輩子不違背。”

巧娣臉上的緋色愈深了,頭埋在胸前,輕聲道:“還不快走?”

阿飛沒聽清:“小姐說什麽?”

巧娣跺腳:“哎呀,叫你快帶我回家啦?外婆肯定在喊頭癢了。還有,我的頭皮,也癢得很。”

頭癢的巧娣回家後先照例給外婆洗頭梳頭,然後佝着背站在院中,任由阿飛提壺淋水漂淨了自己發上的泡沫。滿滿的情意如水溫柔,點點滴滴滲入了發絲裏。

七天後,老金家的巧娣姑娘同自家的長工訂了親的消息,在安寧的小鎮裏傳揚開去。和街頭巷尾議論嚼舌的人一樣,阿飛也對如此圓滿的結果感到難以置信。

無人的偏院廂房,二人獨處,巧娣自後柔柔環住阿飛頸項,他忍不住探問因由。巧娣“咯咯”巧笑,半真半假道:“我只同外婆提了有個憨哥哥說要一輩子給我洗頭,外婆就做主把我許給這憨哥哥啦!”

阿飛錯愕:“可——”

“金家的女婿都是招贅進來的,太阿公、外公、阿爹都是這樣,如今招一個你也沒什麽好奇怪呀!”巧娣柔柔打斷他,認真地訴一腔衷情,“外婆講過的,榮華富貴錢權地位只叫男人們去争去搶,她當女人,一輩子沒有什麽抱負,唯盼一個實實在在會心疼人的夫君便依足了。金家的女人不缺錢,也不必要拿自己的終身去換什麽家族興衰。我們不求門當戶對利上加利,這一頭情絲套上了哪個,就是要一生一世戀着他、伴着他,絕不能輕易叫他跑走了。我的青絲鎖既套牢了阿飛哥哥,你可就別想逃跑啦!”

阿飛将巧娣一雙素手抱在掌中,凝望她面容,聲沉情濃:“我不跑,死都叫你鎖着!”

“呸呸呸,青天白日的盡說不吉利的話!你若敢先我死了,我便追到地府去,用這青絲做成個鏈條,把你铐回來。”

可嘆,言猶在耳,又誰能想到,一句不過腦的戲言日後竟成真?如今的阿飛,就是一縷靠着阿相先生的術法才得勉強聚攏起來的魂魄,走路腳不沾地,相見不能相擁,只能看着想着記着,卻怎樣也活不過來了。

一路上越聽面色越沉,終于,阿相先生幽幽問阿飛:“你倆行過大婚之禮了?”

阿飛老實地搖搖頭:“還沒有。外婆說不必太過着急,等到巧娣畢了業再操辦,讓我先随舅舅去上海學學做生意。誰想到大城市裏能那麽亂?好好走在街上也會有人打槍,我就那麽稀裏糊塗地被流彈射了個穿心涼。”

“你的屍首還在上海?”

“嗯!巡捕房扣着不放,說要等查明真相,抓住兇手後才能歸還。哼,屍已驗過,開膛破肚,從我身上還能查到什麽?無妄之災,飛來橫禍,扣着我這屈死的人,無非是底下的差人想跟老百姓手裏再詐些好處罷了!巧娣當天夜裏便收到消息,我眼看着她倒在地上卻不能抱一抱勸一句,也終究信了我是鬼她是人,生死各一邊。”

看間阿飛眼裏的落寞,扁豆小小年紀也覺出了欷歔。先生說人有魂妖怪無魂,人可轉生妖怪卻只得一生一世的活命,所以扁豆一直認為妖怪命雖長,卻并不比人幸福多少。如今瞅着這脆弱得連自身性命都握不住的凡人,以及他那段有始無終的愛情,扁豆不禁想,或許還是跳出三界不入輪回天地任逍遙的妖怪更自在些呢!

憂思間,又聽得先生清泠話音:“聽你的話,應是還未去過冥殿府君那裏報過到。一直身在凡間的你,倒是從何處知曉本座的名號?”

阿飛默了默,誠道:“先生見諒!我答應了人家不吐露她的身份,斷不好背棄誓言的。”

先生冷哼:“你不說本座便猜不到麽?金家的女人世世代代都有一頭烏黑纏綿的青絲,若說不曾有守護的小妖顧養着金家,任誰能信?”

“這——”

“既不叫你同本座坦白,料想也是本座的熟人。本座七千年的壽歲,在妖界委實稱不上長輩,不過領主位高,侯君座下除了阿色便是本座為尊。下谒上,本座不認識的妖怪,哼,除非是死了化灰!不過事忙多忘,本座也是懶得一個個去記着。只這千八百年的記憶裏,有此等能耐管叫白發變青絲的,本座倒是知道一個,名喚姌夜,與你認識的可是同一人?”

阿飛語塞,不否認,便是默認。內情一經道破,難免惴然。反而是阿相先生沒事兒人一般,且似根本不需阿飛領路,徑自疾步前行而去。

為免走散,阿飛只得懷着忐忑緊緊跟上。待得追到先生近前,就聽他淡淡又問:“你有何訴求?”

“啊?”阿飛一時間無措,沉吟片刻,卻道,“這個,等先生見過巧娣再說吧!”

先生眼尾餘光瞟他一瞟,也不追問。如此,一路無言,三人緘默着飄行,翻山越嶺後落定在金家宅門外。

出乎扁豆意料,先生沒有施術直接穿牆進去,反而有禮貌地拉環打門。不刻,一張布滿褶皺的蠟黃老臉從微開的門後探了出來。

“請問,您是?”

先生抱拳作揖:“老人家見禮。小可乃游方的術士,途經此處,恰見貴府宅院陰氣缭繞,敢問近日府上可是有府眷不幸猝卒?且是那青春正好的年少兒郎?”

老家院驚嘆連連:“喔唷,先生好本事!正如您所料,我家孫小姐的未婚夫婿幾日前橫死街頭,至今連屍首都沒讨回來呢!可憐孫小姐茶不思飯不想魔怔了一般,已是卧床不起好幾日了。唉——”

說着話,老家院自覺悲苦,頓時老淚漣漣。

若在往常,依着阿相先生的脾性定要好言勸慰一番。無奈當日時間緊迫,已容不得片刻耽誤。先生輕輕幹咳兩聲,語帶催促:“有勞老人家代為通禀一聲主人家,就說小可有舒意解憂之法,或可救巧娣小姐一救。”

“嗳?”老家院驚奇不已,“先生居然連我家孫小姐的閨名都叫得出,真、真是神通啊!您且稍待,小老兒這就回禀去。等着噢,勿要走開!”

老家院興沖沖往內院奔去,不過一會兒功夫又喘着粗氣奔回來,直說老夫人有請,便引着先生和扁豆直往內行去。至于阿飛的魂魄,橫豎別人也瞧他不見,自是早早飄進巧娣屋裏探望心上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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