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一言難盡
? 乍現的詭谲景象将屋中的人與非人都震懾了。
斷了根的烏發宛如黑色的觸須瘋狂扭動,它們争先恐後地纏繞上阿相先生手腕前臂,順着胳膊往上爬,直繞向肩頭。銳利的尖端芒刺一般狠狠紮入皮下,一下又一下鼓脹着,分明是在貪婪吮吸。
然而“怪”是沒有血的。他們同貨物幻化的“妖”不同,活着依靠的不是心跳,而是精元。那些鬼魅妖異的發魔正在攫取阿相先生的靈力和能量!而他神情安逸沉靜,仿佛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
“先生!”扁豆驚呼着要沖上去搶救,被姌夜牢牢拽住。她哪裏肯就範?對着姌夜又踢又打,竭力哭喊:“你放開我,我要去幫先生!壞蛋,放開我呀!”
小小的扁豆體力上顯然鬥不過成年的妖怪,任她如何掙紮也難以逃脫姌夜的鉗制,于是情急下,對着姌夜胳膊就是一口。咬得扁豆自己都覺得牙根疼,可姌夜也好像同先生一樣失去了痛覺,就是摟着她,緊緊地,絕不放手。
再無他法的扁豆,終于放棄了抵抗,徒然看着,傷心地哭泣。
“沒關系的!”耳邊是姌夜清泠的話音。她跪在地上,自後将扁豆攬在懷裏,笑起來帶着莫名的傷感,指尖拂過小妖童臉上的淚珠,很涼。
“那是阿相先生呀!他一定可以做到。一定會沒事的!相信他!”
沒來由地,扁豆安靜了下來。癡癡地回過頭去,便看見先生手中狂躁的發魔已停止了猙獰地舞動,靜靜垂墜下來,一如尋常的發絲。而先生那被侵蝕過的手臂也似毫發無傷,不見半點傷痕。
始終沉着淡然的阿相先生不緊不慢地,将吸飽精氣的發絲擺在巧娣方才剪壞的那一處斷發下,另一手覆上接縫處輕巧地按了按。放手時,斷發已妥帖接上,且瞧不出一星半點的不自然。混了姌夜一縷烏絲的長發,宛如與生俱來就在巧娣頭上生長着,從未離開。
“這是——?”阿飛的疑問也是巧娣的疑問。
先生将眼鏡捏在手中,不住揉搓眉心,聲音裏滿是倦怠:“這叫‘結夢緣’!巧娣,你試試閉上眼睛,用心想着阿飛的樣子。”
巧娣順從地合眼冥想,不一會兒,她的面前居然憑空又出現了一個阿飛,直把不識神鬼的游魂阿飛和沒見過世面的小扁豆看得目瞪口呆。
恍惚間,就聽先生清冽的話音吩咐巧娣:“好了,睜開眼看看吧!”
雙目打開的瞬間,巧娣驚起身,踉跄跌退一步,手掩住口,瞪住兩個阿飛詫異地說不出話來。
不待他人相詢,先生自行道出了內中蹊跷:“方才給巧娣接上的斷發滲透了我的精元,又有姌夜發上附着的念力相佐,便能依着巧娣所想造出一個幻象來。放心,這幻象只能在制像人跟前顯形,其他人是看不見的。雖說是幻象,倒可交談,該是能一解巧娣相思之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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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先生的解惑,巧娣半喜半憂地伸手過去想摸一摸那幻象。然而同阿飛的魂靈一樣,幻象也是可見不可觸,望着自己穿像而過的素手,巧娣難掩失落。正是這一忽兒的不專心,幻象便逐漸淡去,消失無痕。
“假的終歸還是假的!”說着,巧娣的淚又禁不住落下來。
生時尚不夠伶牙俐齒的阿飛,做了死魂靈也沒有變得能說會道。面對巧娣的眼淚,他除了心疼,再有就是望着先生用眼神告求。
習慣了勞心勞力還得勞動嘴皮子的先生,今天顯得特別疲憊,不僅是揉搓眉心,更在桌旁坐下,一手扶住額頭,話音愈見低啞。
“幻象是假的,你倆的心卻是真的。阿飛不顧魂飛魄散的危險執意找我要一個訴求,就是怕你傷心過重不欲求生。我本是生意人,原只消完成了主顧的心願即可,現下卻多餘做這樣的安排,你道我是為了什麽?”
巧娣無言以對,泫然望向身畔的阿飛。
“他寧願被你忘得一幹二淨也要你快樂地活着,反之你寧願一生痛苦也不肯舍棄一絲一毫的回憶,正是癡心對癡心,真情換實意。我既不能因了阿飛的癡心而滅了你的癡心,阿飛是我的主顧,我也不可罔顧了他的訴求,折中之法唯此一種而已。你只一味怪阿飛狠心,怎不站在他的立場掂量掂量他狠心裏的傷心?不是因為想着你為着你,他一個死了的人何苦再問紅塵俗世的愛恨生別離?他想你忘情,同你難以忘情,存的都是一般樣的心思呀!愛已成癡,若求之不得,何患入夢?”
先生的語氣不嚴厲,話卻重,一言一句都撞在巧娣心上,字字珠玑。
出事以來一直被自己的傷心魇住的巧娣,從來沒想過無奈魂去的阿飛心底的難舍和挂念。陰陽界的兩岸,她在人世想念,他在鬼域念想,彼此都遺憾,誰都不比誰輕松,誰也不比誰坦然。
指端依依,撫過鬓邊已續上的斷發。它含了先生的氣,摻着姌夜的念,更重要的,那裏頭有阿飛極欲交托的心。念及此,巧娣覺得自己終于可以釋懷了,能平靜面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她記得先生說過,阿飛要趕着入輪回,相處的時間已然無多,所以更該好好告別。
“阿飛哥哥,”巧娣站在阿飛面前,近得幾乎能貼上去,“別怪巧巧任性,也別一味記着我說的混話。巧巧這輩子遇着你不冤,就是可惜了沒能最後得個圓滿。如果真像你說的下輩子還能遇見,我們一起把今生缺了的給補上,好不好?”
阿飛用力點頭:“唔!阿飛這輩子欠巧巧一頂花轎,下輩子一定補你個八人擡。”
“嗳,說好了!”
“說好了。我,走了!”
“黃泉路上莫遲疑,哥哥勿要牽挂太多迷了道,走好呀!”
阿飛默然颔首,俯身靠近。巧娣感覺額上一陣涼氣拂過,她知道那便是吻了,是阿飛留給她最後的溫存。淚湧淚落間,魂已離去,從此,世上再無阿飛,他只活在一個叫巧娣的女子的記憶裏。
“先生!”經歷過方才的駭然,愛說愛鬧的扁豆一直未再說話,只乖巧地站在先生身畔,極仔細極輕柔地揉捏先生被發魔侵害過的胳膊。
“訴求了了,回家吧!”
阿相先生笑笑,将她小手牽下,輕輕地說聲:“回家!”
主從相攜着走出來,姌夜默默跟随,只将一段情一場思念留給巧娣獨自體會。
一重院門一重天,中庭的天井裏止步,阿相先生回身問姌夜:“此番,還是不回去麽?”
姌夜始終垂着頭,叫人看不清她眼中喜悲。
“姌夜乃無主孤靈,既由人間來,還自在人間!”
“這話你打發別人可以,打發本座不顯得冠冕了些麽?”
姌夜更欠身:“姌夜不敢!”
先生凝視她片刻,忽道:“你不似凝霜,敢言敢鬧,恨便說恨,本座不會怪你。”先生轉過身來,又往前去,“原本,我也沒有資格怪任何人。”
身後一聲急切:“不是這樣的!”
先生頓住。
“姌夜了解她。當年事并非右督來遲,而是她不想你來,不讓你來。”
先生慘笑:“因為我來了,也改變不了結局,是嗎?”
“不!”姌夜對着背影直直跪了下去,眼淚凝結在眶裏,聲聲哽咽,“是她知道,右督若來了,她便會不舍得不甘心。她不想去争了,更不想您去為她争。她想您永遠是阿相先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妖主,替她看清這一場功過是非最後的結局。若有一日她能回來,還由您親口告訴她,只要您說,她是對的。”
扁豆感覺牽住自己的大手狠狠地顫抖着,掌心的寒意透過自己的指尖貫入意識深處,直撞在一團迷霧上,耳中響起莫名的山歌。
“問一聲那個拾薪的人,為何老低頭嗳?你看蒼山雲出岫,你看洄魚逆溪流;你看草窠裏嗷嗷的小獸,你看露水凝珠甜了蝼蟻的喉。勸你一聲不肯聽喽嘿,牛背朝天總佝偻,哎喲總佝偻,自己做窩自己背,可憐你個大蝸牛喽喂!”
——扁豆以前從沒學過這樣的山歌,也不記得自己聽哪個相熟的妖怪唱過,卻覺得那曲子和唱歌的人莫名很熟悉,很親切。
“咦——”扁豆趕忙搖晃腦袋,想要将這奇怪的印象從意識中驅趕出去。不料竟猛然記起:“啊呀,忘記啦!!”
愁緒被打斷,阿相先生和姌夜俱是一怔。先生垂首看扁豆,問她:“什麽忘記了?”
扁豆痛心疾首:“報酬啊報酬!那個死魂靈還沒給咱報酬吶!先生白幹啦!”
未料先生淡淡一笑,告訴她:“給過啦!”
扁豆納罕:“幾時給過的?扁豆怎麽不……等一下,噢——”她瞬間恍悟,“是那張相片!他跟巧娣的合照。可是,”小妖童撇撇嘴,又覺得委屈,“費了這麽大勁兒,先生連七千年至純的精元都祭出來了,就得了張紙,扁豆覺得今兒這買賣很虧咧!”
“啊,是吧!”
意外,阿相先生居然沒有駁斥扁豆的抱怨,反而讷讷地附和着,但又聽不出失落。扁豆不由仰起頭,認真打量先生。便覺察他神色很是古怪,欲訴難訴,失魂落魄。
扁豆從沒見先生這般患得患失過,不免擔心起來,小手試探着拽拽先生衣袖,撒個嬌:“先生累了,快些回去歇息吧!”
“嗯,是該走了!”又一次附和了扁豆的意見,先生轉身面對姌夜,好言再問:“你果然不随本座回去?”
姌夜依舊跪着,伏身再一拜:“右督厚意姌夜明白,只是時機未到,懇請右督再縱容姌夜一次!”
“時機嗎?”先生抿唇沉吟,俄而,淡淡然似勸非勸道:“随你吧!不過偶爾也該回妖界去走走,有些故人,還當去見見的。而且,會記挂你的,并不只有阿魉一個。珍重!”
乍聽聞“阿魉”二字,姌夜沉靜的面上驟然有了一絲波動,就連望着先生的眼眸上也覆蓋起一層薄薄的霧氣。直到先生牽着扁豆拈訣隐身而去,那一層霧氣才凝結成珠,一滴又一滴,跌落袖上。只可惜,先生沒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