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永記、莫忘

? 金家不愧是本鎮望族,宅院縱深幾進,園中回廊曲折,假山怪石作景,初來乍到若無人引路,恐怕能迷失在這深宅大院裏。

阿相先生自無心賞玩,牽着沒心沒肺東張西望的扁豆,在老家院的引領下直去了內堂。見過了老夫人——也就是巧娣的外婆,先生依舊裝腔作勢說了些神神叨叨的聳人之言,诓得全家老小都信他不疑,趕緊将他領進了巧娣的閨房。

進去後,先生一眼看見的不是床上木然無覺的巧娣,而是離地兩寸飄在床邊的阿飛。彼時,他正一往情深又不勝哀苦地癡癡望着巧娣。這一具游魂對妖怪來說存在感太強,以至于先生不可能如凡人一般讓視線穿過他的身體看見床內的巧娣,着實覺得礙眼。

顧不得旁人狐疑的目光,先生徑直走過去,擡手一拽阿飛将他扯開,不滿地喝斥:“你陰氣這般重,勿要離得她過近了!”

“先生,”巧娣的舅舅忍不住好奇探問,“您是在同誰說話呢?”

先生不避諱,直言:“還能是誰?阿飛喽!”

一句話叫在場所有人都倒吸口涼氣,膽小如舅母、老家院等人更是吓得同旁邊人擠做一堆,驚惶地打量着房內各處。

先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竟有些煩躁:“你們不必害怕!阿飛與你等無有怨仇,更非惡靈,不會枉害你們的性命。只是他心事未了,若不得遂願,恐怕得一直在人間盤桓難以解脫。”

舅舅到底男子,稍稍鎮定了情緒,憂心忡忡地問:“不能解脫,會如何?”

先生戴好眼鏡,目光有些涼:“你問阿飛還是巧娣?”

“先生此言,果然魇住巧巧神智,使得她終日渾噩不清的,就是阿飛的鬼靈了?!”

先生冷嗤:“哼,他倒有這本事!”

舅舅疑惑:“不是因為他?”

“慢說他一個将将枉死的冤魂邪氣未夠,縱然他被怨念浸染成為邪靈,也該先去尋害他的兇手解恨。對巧娣,他執念多過戾氣,恨不能時時刻刻相守。而魇術的本質是困,并非魂不附體,巧娣的靈魂仍舊與她的肉身融為一體,只是意識未得清明,無論人或者鬼魂都無法輕易抵達靈臺深處去将她喚醒。阿飛魇住她,簡直荒謬!”

“那——”

“先生可有法子救一救我家巧巧?”金老夫人攔住還欲追問的舅舅,出言飒飒,不怒自威,“什麽條件老身都可以允你,求財得財,以命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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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重賞之下總有喜色,不料只換來阿相先生一眼冷傲,并嘴角莫測的篾笑:“小可不要你的錢,更不要誰的命。因為這些,都不能救巧娣!”

老夫人眸光一凜:“虛虛實實,不明不白,狂生說話好不幹脆!”

“別急啊!小可又沒說不救!不過麽,”先生瞥一眼床內的巧娣,“容小可先問清楚,老夫人要就巧娣,是救眼前,還是救将來?”

“此話怎講?”

“救眼前,小可只管把人弄醒了,至于她傷心也好高興也罷,都與我無幹。若是救将來,則救人當救心,要她不死,更要海闊天空地活!”

“毋庸置疑!”金老夫人快人快語,“既是救,便請先生還巧巧一個平順康泰的将來。人生一世苦樂皆經歷,老身不要她小小年紀就失去希望。阿飛死了,她必須活着,走下去再看看一輩子的好運氣還剩多少,未必就得不到幸福。是不是,先生?”

先生笑了,抱拳拱手:“既如此,小可鬥膽,諸位請回避!”

讓一個陌生男子單獨留在未出閣的小姐閨房,這要求委實膽大得出格。其他要求都能滿足,但于禮教之處縱然豁達如金老夫人這樣堪稱女中豪傑的爽快人也不得免俗,怒沖沖瞪大了眼,看先生的神情顯然對先生的能力和人品保持巨大的懷疑。

時間滴答如逝水,一去不返。往日裏那樣耐心周到,精于在各色人物中間周旋并且戲弄的阿相先生,此番非但急切切懶去解釋,甚而連脾氣都沖得不行,二話不說竟索性拈了個定身咒,劍指一揮将金家一幹人等統統石化。這且不夠,又拂袖生風轉一道物換形移的令咒,憑空将衆人送去了外頭院子裏罰站。轉回頭催促阿飛:“快點兒,說你的訴求!”

“我,我——”阿飛結巴了半天,抿唇咬牙,終于決定,“我要巧巧快快樂樂活下去!”

先生負手,眉梢一挑:“要她快樂唯有兩種可能:要麽你活着陪她;要麽她永遠忘了你。否則快樂于她,便是癡人說夢。”

“哼,”阿飛一陣心酸,澀然苦笑,“先生真能挖苦人吶!她是人我是鬼,如何陪伴于她?事到如今,只讓她忘了我便好。”

“要忘情,也無非兩種選擇。一是去地府取孟婆守着的忘川水。可鬼界法度森嚴,非是奈河橋上走,不飲忘川河中水,讨你是斷難讨來的,只能偷或搶。本座活了這些年,倒未曾聽說有人能從鬼君治下順得忘川水的。”

阿飛無措:“那,那,那……先生方才說有兩種選擇,還有一種方法是什麽?”

“這個嘛——”這一日裏,先生頭一次露出那副常挂在臉上的玩世不恭的笑,拿腔拿調悠悠然道,“妖界有位釀酒高手,秘制梅醇‘癡心半壺’。妖怪飲下不過大醉百日,若與凡人飲下,半壺則情根深種,一壺滿飲,卻能紅塵苦惱皆忘,癡笑天下。”

“先生就是妖界的人,能不能向那位高人買一壺?”

“啊呀,那可是很大的人情呀!”

見阿相先生狀似苦惱摩挲起下巴,直逼得阿飛雙膝跪地拜倒在他腳下,苦苦哀求:“阿飛時日無多,求先生圓了我的訴求,我也可以安心去閻王殿投胎。若得再世為人,定當為奴為仆,還了先生這份恩情。”

“嗯——”先生繼續摩挲着下巴,慢吞吞叨咕,“心意倒是懇切,只可惜你入輪回飲忘川水,前塵舊事都抛卻,又怎麽記得來還我這份情呢?”

“這,我……”

瞧阿飛急切的模樣,便知他确是個實心眼的人。先生不禁莞爾,收起了玩笑心思,便俯身拉他起來,認認真真道出另一番設論。

“你想她忘了你,可有問過她是否願意?”

“……”

“與其用一壺苦酒毀了她的過去,不如你親自來解了她的心結豈不更好?”

“我?怎麽——”

先生擡手示意阿飛勿要再言,轉過身望向床榻上沉沉睡着的巧娣,驀地擰眉寒眸,信手撈起她一把烏黑的發絲握在手裏,赫然叱令:“可恨的奴才,還不現身?!”

随着這聲雄渾在室內陣陣回蕩,只見巧娣的頭發倏地泛起璀璨光芒,漸次耀目,極致滿屋輝煌,卻在光芒最盛的一刻戛然而止,瞬息湮滅。凝神再看,卻是一名五官精致的少女玄色深衣裹身,亭亭立在床邊,向着先生恭順伏下,施了個無比謙卑的大禮,口中莺莺自言:“姌夜見過右督!”

先生側身而立,睨一夜伏低的姌夜,神情寡淡:“收起你的虛禮!本座先問你,可知罪?”

姌夜頓首:“是!妖鬼不同道,姌夜未行請準,擅自将右督之名透露給死魂靈,譬如通敵,罪該萬死!”

“嗯,量罪得法!那再說說你的功吧!”

“嗳?”

伏在地上的姌夜微微一怔,旋即擡起頭來,滿目困惑。先生則只是笑,深色的眼瞳隐在厚厚的鏡片後面,難辨真意。

一旁的扁豆瞧着此般膠着很是心焦,直直跑上去伸手拖姌夜起來,嘴裏沒大沒小地埋怨:“唉呀,姐姐真笨吶!先生是讓你功過相抵了。雖說你一時嘴快露了先生威名,卻也是出于一番善意。何況你還用念力固住巧娣小姐神思,未叫她情急下做出尋死覓活的傻事,可是大大的功德。先生賞罰分明,如何還會再興問罪?你還不快些起來解了自己的念力,也好讓這對苦命鴛鴦好生敘敘情。”

被扁豆叽叽喳喳一番搶白,加之阿相先生也未顯出惱意,姌夜便安了心,于是起身去到床頭邊,俯身自巧娣萬千青絲中抽起一绺來用力拽出。只見那黑線在半空中劃了個弧,徐徐盤落在姌夜手心裏。再看時,才發現它并非發絲,而是一根盈盈閃光的銀色縧帶。

扁豆知道,這東西叫“絡”,是修為高深的妖怪以自身精氣所制的念力紐帶。使用時或附或系,只消讓它牢牢附着于受術者身上,便可通過念力達到控制思維的目的。不過此種術法頗耗精氣,且因其惑人生亂,妖界立了法度予以限制,輕易是不得使用的。好在姌夜此次施術純為了救人,又有阿相先生這個領主給予默許,便勿需擔心日後琅禹侯君會來追究。

脫離了“絡”的控制,巧娣不刻即悠悠醒轉,望見屋中幾人着實迷惘。

“你們是?”

先生臉上挂起和善笑容,答曰:“我們是誰不重要,只我這裏有一人,你定然想見得很。來,”先生伸手攙扶巧娣坐起來,“小可這就讓你們見上一見!”

言罷,先生将左手食指擱在齒間咬破,擠出兩滴晶瑩的珠液抹上巧娣的眼睑,随後啓唇念一聲:“開!”

再次睜開眼的巧娣,赫然瞧見了面前站着的那一具鬼像,眼淚剎那洶湧,一躍下床猛地紮進對方懷抱,卻是連片衣角都未握住,徑直自那身體裏穿了過去。癡情女子怔然回身,凄楚地凝望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面前人非人,看得見摸不着,彼此陰陽兩分。

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手捂上了雙眼,不忍看,不願信。

“阿飛哥哥向來本分,怎麽連你也能說話不算話呢?”淚水穿過指縫,如斷線珠鏈不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巧巧……”聽見伊人絕望的啜泣,阿飛一顆不再跳動的心卻分明感覺到撕裂的痛感,低啞着喚一聲,竟也有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鬼之淚,都是心血,是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口中來來回回只念這一句,多少遺憾多少恨,愛不起,難舍裏。

女子擡望眼,淚裏婆娑:“還記得你許過我的話麽?說我讓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一輩子不違背誓言;說你不會跑遠,死了也讓我鎖着。如今我卻連你手都牽不到,你怎麽忍心吶?”

“是我誤你了!可我已經不再是這個世上的人了,我死了。巧巧,忘了我吧!忘不了就恨着我,好好活下去。欠你的,阿飛下輩子,下下輩子,幾生幾世當牛做馬,一定來還你。”

“下輩子你不是阿飛哥哥,我也不是巧巧了!”巧娣眦目,抓過披散的長發給阿飛看,“這青絲是巧巧留給心上人的溫柔鎖,鎖住的人是你,因為跟我說情願給我洗一輩子頭發的人只有你一個。巧巧也說過,你若敢先我死了,我便追到地府去,用這青絲做個鐐铐逮你回來。我都未去逮你,你便等不及要訣別,抛下我去下輩子了嗎?情若能忘,這溫柔鎖又要來何用?”

話音未落,就見巧娣一個折身沖向梳妝臺,抓起案上剪紙用的剪刀,毫不猶豫齊耳絞下一大把烏發。欲待下第二剪,堪堪被趕上前的姌夜死死攔住。雖說巧娣頑固掙紮,畢竟鬥不過妖力頗強的姌夜,剪子自是被順利奪下,人也精疲力竭頹然跌坐凳上,咬着唇顧自嗚咽。

無可作為只能焦急旁觀的阿飛,當時當刻默默立在巧娣邊上,顫抖的手徒勞地撫在她發上,任發絲放肆穿過自己的掌心指尖。

扁豆很是可惜巧娣被剪下的長發,矮身蹲下,一點點攏起地上遭棄的烏絲,捋順了捏在手裏,失望地挪到先生跟前,小嘴微微嘟着,輕聲呢喃:“難道這樣好的一頭烏發!”

阿相先生眉睫低垂,目光柔柔落下來,撫一撫扁豆顱頂,接過她手中的斷發,緩步走到巧娣跟前。

“阿飛與我提了一個訴求,說要你後半生能快樂。我打趣兒說,要你快樂,一則他重生,二則你忘情。你猜,他如何回我?”先生的話音聽在耳中,顯得冷冷清清,“他自知重生無望,便只求我助你忘情。死了七日卻遲遲不去地府報到,戰戰兢兢在陽間徘徊,一心只記挂着你的安樂,你倒說說,他是忍心不忍?”

“我當然知道他不忍心!”巧娣眼中凄苦,“可将心比心,若換了是我站在人鬼界的那頭,他又能輕易放下麽?他今日狠狠心,說要我忘記,忘了就能快樂了?明明我同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人間天堂,把那些刻骨銘心的快樂都忘記了,我這一輩子又還剩下什麽?活人的記憶是死人的憑證,證明世上有過這樣一個人,他實實在在活過。阿飛哥哥已然不在了,假使我再忘了他,又有誰還能想着他記着他?我不要連阿飛哥哥曾經活着這件事都抹殺掉。他是人吶,我最親最愛的人!我該記住他,我要記住他!”

“哦?”先生陡然正色,“你說得如此堅決,卻又怎麽下得去手毀了這一頭青絲?金家的女人都惜發,斷發即斷情,我且問你,這發你還要不要?情,你要不要?”

斷發難續,巧娣捧着先生交還的烏絲,情難自抑,埋首發中低聲恸哭。阿飛則一直那麽樣站着,形容慘淡,苦不自勝,哀也不自勝。

滿屋子凄風苦雨,惹得一貫活泛的扁豆也跟着愁腸百結,一心只想緊緊依偎在先生身側,仿佛這樣就溫暖了,安全了,可以不悲傷。扁豆被自己這沒來由的情緒吓了一跳,腦海中有一些零零碎碎陌生的記憶片段閃過。她隐約看見了一位身着月白常服、銀發曳地的男子,滿目凄涼,一如現時的阿飛。欲待細辨那人真容,記憶卻戛然而止,難以尋蹤覓跡。扁豆不覺惑然擡頭,仰望先生滄桑的側臉,竟有一絲絲覺得他似那幻象中的男子。且此刻的先生也同樣眉頭深鎖,無端染了難解的憂郁。

應是感到了扁豆的注視,先生低下頭看她,舒了眉苦笑一下,擡手又撫一撫她額發,忽慨然“唉,看來本座今日得不得已,違背一次主顧的意願了!”

“嗳?”阿飛回過神來,慌張道,“先生不肯幫我了?”

“非是本座不願相幫,而是不能幫。我原想你鬼影現身能将巧娣勸一勸,卻低估了凡人的癡心執念。她既不願忘情,我又如何能逼她去飲那‘癡心半壺’?何況,篡改凡人的記憶無形中也可能會改了此人的命數。命格一亂,生死易時,可是犯了鬼君的大忌!本座受點責罰不打緊,只怕屆時你同巧娣都要在劫難逃。”

一言既出,阿飛頓時亂了方寸。看看巧娣又看看先生,再看看巧娣,還把其餘三人打量,急得抓耳撓腮。

卻是一直在旁噤聲不語的姌夜行上一步,雙手籠在寬大的袖筒裏向着躬身揖禮:“右督神通,定有其他解決之法!”言語間,似懇切,可又隐隐透出些許強迫。

阿相先生似笑非笑盯着她好一會兒,開口時倒也不愠不怒:“六百年不見,你真是越發大膽了。”

姌夜謙卑地垂着頭:“小的不過順着右督之意,恭維幾句。”

“呵,順我的意?你倒是對本座了若指掌!”

“右督一貫宅心仁厚,既肯前來,想必早已有了應對之法。”

“本座若說無法呢?”

“您一定有辦法!”

“呼——”先生長舒一聲,也上前一步與姌夜面對面站着,擡手勾起她一绺發絲,仿佛自言自語般低喃:“六百年前你也這般固執,可結果呢?曾經叫你失望過一次的人,難保不會叫你失望第二次。六百年前的阿相自以為神通廣大,六百年後的阿相一直後悔當初的自以為是,所以別太信我了。很多事,我也無能為力!”

言罷,驚見先生食指用力一彈,截下姌夜一縷發來。回身前深深凝望她一眼,便握着那一縷沉靜的墨色走到巧娣近前,取過她手裏的斷發,同姌夜的捏在了一起。

“凡人著《詩經》,開篇第一首便是《關雎》,言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如今巧娣小姐與阿飛塵緣已盡,你對這段情恰正是‘求之不得’,難免要日夜牽挂錐心難抑,莫不如,忘了吧!”

阿相先生最後一次嘗試規勸,巧娣則依然心意決絕。

“先生勿勸了!巧娣活得下去也好,活不下去也罷,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數,我認了。留着這段思念,痛雖痛着,熬得過便獨活,熬不過也無非是個死。只一條,生死我心裏都裝着阿飛哥哥。我的情,由己不由人!”

“好!”先生揚聲,“如此,便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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