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妖怪考試
? 百妖之首琅禹侯君其人,據說是個身高馬大,架子比身子大,脾氣比架子更大的大人物,就連仙、鬼、魔三部的君上見了他,都自覺不自覺要禮讓三分。也因了有這麽個人物鎮着,自兩萬年前他執掌妖界以來,一衆大妖小妖都得以揚眉吐氣,不用成天在另三部跟前夾着尾巴做人了。是以,侯君雖高高在上親近不得,卻也廣受擁護愛戴,乃是一位實至名歸的偉大領袖。
如此厲害的人物,對自己所轄妖界裏妖怪們的成色也嚴格要求,給妖怪們定下了品階級別。官職不論,所有的妖怪統共分五級,每一級又三等,而好像阿相先生這樣的領主,則淩駕于五級之上,則簡單直白又粗暴地封為“大妖怪”。叫人敬佩侯君很有想法的同時,也慨然他在起名字這件事上很沒有想法。
而理所當然的,階級地位不同,待遇也就有了格差。為了提現平等,讓每個妖怪都有機會獲得地位的提升,侯君大筆一揮,再頒一道策令,從此妖界就有了妖怪升級考試。此一舉與凡人世界的科舉頗為類似,區別在于科舉針對的僅是讀書人,而妖界的考試則是每只妖怪都必經的“妖”生之路,且不限年齡,不限性別。誠然,大多數妖怪是沒有性別的,或者說自定性別。
化為人形,又修煉了六百五十年,可妖界領主阿相先生家的小妖童扁豆如今仍只是個初等妖怪,不過相當于人類孩童的幼兒園水平,委實有點兒丢人現眼。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扁豆貪玩成性疏于課業,另一方面也是身擔教化之責的阿相先生素日太過嬌寵,生怕小東西吃苦受累遭遇挫折,結果明明六十年一屆的考試,他硬是一次也沒舍得讓扁豆參加。
不過說起來,也怨不得先生如此小心謹慎。
妖界的升級考試不單有妖怪知識的筆試,應試妖怪間的妖力對決資格淘汰賽,才是每回考試的重頭戲。甚至,好戰成性的琅禹侯君給出的規則是:允許合理傷亡。
這話實在符合人類世界所謂政治家們發表演說時一貫的“假、大、空”宗旨,試問,世上有哪一種傷亡又是合理的呢?
“戰争注定會有流血犧牲,對于一場計劃內的戰争裏計劃內的戰損率,用一句‘合理’就能掩蓋戰争的荒謬,消弭那些在戰争中失去親友的人們心中的悲苦麽?”
存着如此質疑的阿相先生,理所當然地向琅禹侯君提出更改規則的請求。
被屬下嚴厲頂撞的琅禹侯君,意外沒有勃然大怒,僅僅勾唇一笑,不緊不慢道:“軟弱的家夥,死了又有什麽可惜?妖怪都是生于天地間長于天地間,物競天擇弱肉強食便是這世界亘古不變的法則。本君不過是在弱者被外界的競争吞噬之前,先一步将他們淘汰了而已。僥幸沒死的家夥若存有骨氣,也定當刻苦修行,以期他朝能一雪前恥,這樣不是很好嗎?身為妖怪,如果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又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呢?阿相啊,慈悲是種美德,可若你的慈悲只能保護軟弱的家夥在考試時不受傷害,卻保不住他們在天地間掙紮生存的每時每刻無病無災,那你的慈悲,便也不過是種不負責任的濫情罷了!”
各持己見的上級和下屬,一樣的固執,一樣的難以被說服。君令如山不可撼動,終究還是權高者遂了心意主張。可為臣的阿相先生并不願就此無為妥協。于是自六千年前升任領主開始,每一回妖力對抗賽阿相先生都會親臨督考,一旦有痛下殺手者,他必出手制止。而對于此種非官方的私下行動,琅禹侯君居然裝聾作啞起來,大度地選擇了縱容。
很長一段時間裏衆臣都在揣測侯君的用意,想不明白他的冷厲,更琢磨不透他的寬宏大量。
“也許,君上只是等着你自己知難而退,消磨了耐心!”作為摯友,又同殿為臣,阿色師傅的看法倒是迥異于衆人,“畢竟這世上除了阿魉,就只有你總明目張膽與他唱反調,又一次次被駁回。”阿色師傅兩眼乜斜,揶揄同僚,“我覺得逗你玩兒已經成了君上樂在其中的一項消遣!”
是否閑來作弄不得而知,阿相先生更無意分辨君心所想,妖生漫長,他只着眼當下,做該做的,想做的。
因此上,堅持了六千多年從不缺席的阿相先生,對于今年這一場考試,自然也是要雷打不動前去督考的。不過此番,他還多了一項要緊的事由,那就是看着扁豆。
起因,原只為阿色師傅家的小土今年已然報名應試,且是要升級為三等妖怪,着實叫扁豆很不服氣。須知她一貫仗着阿相先生的寵愛,在衆小妖尤其是小土面前有着很強的優越感。可再強的優越感,也不過是仰賴先生這棵大樹灑下的蔭涼。原先小土那二等妖怪的身份,扁豆還能自我安慰是因為年齡的差距造就了級別的差距,尚可毫無顧忌對着小土頤指氣使。可若是小土升為三等,自己再要以區區初等小妖的身份去指揮小土,則未免顯得有失立場。因此上,今次扁豆堅決纏着先生央求,非要去應試,同其他三百七十四只初等妖怪一起,争奪每次僅五席的升級機會。如此一來直叫阿相先生心中忐忑緊張萬分,不親眼看着親手護着焉能安然?
Advertisement
“不過一場考試罷了!你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饒是你對扁豆呵護備至,總不好礙着她的前程,考試這一關橫豎是要過的。才第一場你就操心成這般,那今後幾百年沒完沒了地考,你還不得心力交瘁死去活來好幾回?”
阿色師傅瞧着坐立不安、一直搓着手在試場外走來走去的阿相先生,不禁出言挖苦。誰知,一向愛同他擡杠的摯友,這一趟竟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只鐵青着臉抽了抽僵硬的嘴角,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來。直把阿色師傅看得印堂發黑額角挂冷汗,恨不得沒認識過這沒出息的朋友。
欲待再譏諷幾句,那邊廂試場的圍欄恰好開閘,考完了文試的妖怪們一窩蜂湧出來,三三兩兩紮堆熱烈讨論起方才的試題。
還不及先生仔細尋找,猛然間一條黑影自人群中竄出來直撲進他懷裏。定睛看時,扁豆這小精怪已經手腳并用,半摟半抱地挂在先生頸上,小嘴叽叽喳喳叫嚷起來:“先生先生,扁豆愛死你啦!”
一言既出,立刻達到萬衆矚目的效果。原就聽聞過這一對主從間暧昧傳聞的妖怪們,無不側目,小心謹慎而又明目張膽地交頭接耳起來。
殊不知,阿相先生早習慣了扁豆“大馬屁三六九,小馬屁天天有”的肉麻攻勢,對她的宣言毫不驚訝,對別人的側目也毫不避諱,反順勢托了托小妖童将她抱穩些,笑眯眯問:“聽你這話,是都考出來了?”
扁豆成竹在胸:“嗯嗯!我拿一輩子的綠豆糕保證,肯定能過。”
“嚯,好大口氣!滿口話可不敢說。妖怪的一輩子不是凡人的一輩子,千八百年你或許能忍,萬年你也能忍得?”
“能!嗳不對!”扁豆恍然先生話中的陷阱,大叫,“扁豆一定能過,絕對能過!”
“嚯?”先生挑眉,“‘兜兜轉’的綠豆糕本座給你訂着,考不過便與小土分了,你看他吃。”
“放心吧先生,扁豆诓誰也不會诓您吶!您是不知道,拿到卷子,扁豆幾乎以為今次的出題人就是先生咧!譬如說噢,問我們‘琅禹侯君的原身是何物’,還有‘白蛇與龍族的淵源’,最神的,居然讓我們寫一寫妖、精、怪的區別,這不都是您以前教過的麽?先生說邊問邊學很适合扁豆,果不其然呢!跟着先生一起收集故事,在故事裏記住妖怪的過去現在,嗯,這實在是天底下最有用處最有意義的生意!先生當初怎麽就那麽聰明,想到開了集語亭呢?人才呀人才,先生太有智慧了,叫扁豆想不愛您都不成!”
最後那一串恭維,扁豆說一句,邊上的阿色師傅就打個哆嗦,周圍的觀衆也是集體抖落一身雞皮。待得好話說完,扁豆更是“吧嗒”一口,在先生半邊頰上響響地香了一記,惹笑了先生,也叫旁觀的阿色師傅着實忍無可忍。
“嗯哼!”阿色師傅幹咳一下,湊到先生耳邊咬牙提醒,“你願意寵着這活寶我不攔着,你倆膩味我也不反對,只這大庭廣衆的還是矜持些好。不然,只怕說這丫頭是你私生女的妖怪,會多到你殺都殺不完。”
“那就慢慢殺呗!”阿相先生樂呵呵抱着扁豆,伴在阿色師傅身邊悠哉慢行,“說得出這混話,可見得是不配做妖怪了。歷來,妖界除了活物所化的‘妖’,哪個還能跟凡人似的繁衍下後代來?當初你與人把酒談笑,說了句戲言調侃我,倒叫好事的拿去以訛傳訛。我向來以為,言之惡,不在其真假,在乎用心。玩笑之人本座玩笑待之,惡意之人,我自然也不必笑臉相迎。話語也是一種武器,救人得恩,傷人得仇,既說得出來便得擔得起後果,否則,何來信乎?”
阿色師傅無奈:“我說東你扯西,我講一句,你還十句,簡單的家事你倒擡了大道理來壓我。罷了!既然說不聽,我也無謂做那小人,你愛怎的就怎的吧!”
“原就愛怎的便怎的,你要管,管得着麽?是吧扁豆?”
被抱得很舒服的扁豆撇頭朝阿色師傅咧嘴甜笑,露了一口珍珠米粒般白亮的小牙,賣萌賣得很是輕車熟路,生生叫嚴謹了數千年的阿色師傅心中小小蕩了一蕩,不自禁想去憐愛一番。且他又是個想到就做,比之阿相先生更我行我素的橫主,索性跟先生直言:“喂,好歹我也陪你這沒出息的孬人在外頭罰站了半日,扁豆借我抱會兒。”
先生忍着笑,挑釁般斜睨着好友,促狹道:“你不怕人家說你是後爹?”
“敢,叫他生不如死!拿過來。”
說着擡臂一格,跟搶劫似的将扁豆撈進自己懷裏,抱穩後替她整了衣衫,兩指輕輕掐住她紅撲撲的小圓臉,表情裏透着壞。
“豆兒啊,咱們換換,讓小土去伺候阿相這半老小子,你來跟着我學術法可好?保你百年內,妖力修為在同年的小妖裏獨占鳌頭。”
“嗯——”這顯然是個極具有誘惑力的邀約,輕易勾搭起了扁豆強烈的虛榮心,免不了啃啃指甲、蹙蹙眉頭,要好好糾結一下。
正思忖着,瞥眼掃見了阿相先生警告性的惡瞪,扁豆立時後脊一凜,腆着臉讪笑,轉而沖阿色師傅打了個官腔:“伯伯盛情,扁豆銘感五內!只是先生自小訓導,為人處世須得善始善終,也當知恩圖報。扁豆成形之日起便追随先生,這六百五十年裏蒙他悉心養育教化,大恩大德縱使肝腦塗地也難報其萬一。惟願耗盡此生長伴先生左右,分其憂服其勞,恪盡本分方為正途。伯伯厚意,扁豆只能慚愧推卻了!”
說完,把小臉往阿色師傅肩上一搭,撒嬌般蹭了蹭,卻又在人家眼皮底下暗暗沖先生吐吐舌頭、擠了擠眼兒,使勁兒賣乖。就見阿相先生那一臉得意,跟阿色師傅飛眼兒飛到眉毛都快抖下來了。
吃了癟,沒好氣,阿色師傅欲待反唇相譏,冷不防聽見聲聲飽含激情的呼喚,叫着“師尊、師尊”,帶着跑動時的躍動感由遠及近來到跟前。定睛一瞧,若非那勤勞肯幹本分守矩向無怨言的妖童小土,還能是誰?
跟阿相先生見過禮,小土便興奮地仰着頭望向阿色師傅,崇敬中帶點期待地問道:“師尊也來督試嗎?怎麽早沒聽您提過?”
與小土相反,阿色師傅的情緒很是平淡,一眼疏離一語推拒,不得親近:“本不打算過來。正好今年扁豆也應試,我陪着阿相先生過來瞧瞧她。”
“噢!”
無論是這一聲回應裏隐隐的流露,又或者小土臉上的難以掩藏,都準确無誤地傳達了兩個字——失落。
誠然,與阿相先生表面上的平易近人不同,同為領主的阿色師傅原就是妖界公認出了名的為人刻薄。要想從他嘴裏聽見一句和風細雨般的說言,其難度不亞于琅禹侯君戒酒。撒個小謊去哄哄小孩子纖細敏感的心這樣無傷大雅的事,他是愈加不肯就範的。
話雖如此,作為妖童,小土對自家師尊的秉性也當熟知,不過意外相逢,免不了還是會心懷期待。可惜滿心以為阿色師傅此番是特特來給自己加油助威,卻硬是被他不得轉圜的大實話狠狠打擊,眼看着小土瞬間鬥志低迷,蔫兒蔫兒地垂下了頭。
扁豆看不過,扭動身子從阿色師傅懷裏落下來,跑上前拉起小土的手大聲喊:“小土加油!”
“呃,噢,”小土愕了愕,努力擠出一抹笑容,“謝謝你扁豆!對了,你那邊也考完了,還順利嗎?”
“嗯!那題,簡單,準能過!小土念書比扁豆多,文試對你來說肯定更不在話下。武鬥的順序是按着級別由高到低,一會兒我們都去看你比賽。小土一鼓作氣,把那群紙糊的軟腳蝦統統打飛出去。”
一邊說一邊揮拳動腳,見扁豆如此興致高昂,小土想消沉都不敢消沉了。又想一想,考過了試升了級,非但自己得益,于阿色師傅說起來也是很有臉面的好事,便抖擻精神,決心再接再厲。
于是乎,兩個小妖童彼此鼓勵互相打氣,手牽手開開心心往前去了。兩位領主則随在後頭,信步慢走,還有計較。
估算着距離夠遠,小妖童們該當聽不見後頭的談論,阿相先生睨一眼身旁好友,撇撇嘴,奚落他:“嘁,老大不小的人了,還不如我家扁豆識大體!同小孩子也一板一眼的,小土跟着你還真是凄涼。”
阿色師傅不為所動:“心疼啊?換給你!”
“不換!”
“那你又說好?”
“自然是好的!拿扁豆換當然不行,不過我倒是樂意收下小土,勤快又聽話,比扁豆這小搗蛋可靠多了。日後呢,他倆一個陪我玩兒,一個幫我打雜,我求仁得仁何其圓滿啊?”
“什麽?打雜?”阿色師傅明顯不快,甕聲甕氣道,“我養了八百餘年的童兒,你竟要這般糟蹋埋沒,忒是屈才!”
先生笑得促狹:“噢,自己也承認小土很能幹很難得了!那你幹嘛老不給人孩子一個笑臉?成天板着張臉跟便秘似的,你到底懂不懂?所謂教育,是要付出愛的!”
“呃——”阿色師傅面色一沉,額角又挂冷汗,“你這酸溜溜的話哪兒學來的?怎麽聽着倒像是凡人的調調?”
阿相先生嘻嘻一笑:“就是凡人的調調嘛!扁豆閑來最喜歡看凡人的動畫片《小狐貍阿布》,前幾天我被她纏住一道看了幾集,這酸話便是那時聽來的。不過話酸理正,你還別說,這凡人偶爾倒也能說出些有用的道理來。”
阿色師傅扶額:“唉,你這家夥!成天跟凡人打交道就罷了,可勿要日久生情,跟凡人世界聯得太緊了。雖說你我都是因了人類的念力聚精而成的‘化’,終究人妖殊途,道不同不相為謀啊!”
“真的不相謀嗎?”先生眸色正了,笑中有深意,“阿相永遠記得好久好久以前一位朋友的話,她說很多事并非不可為,而是我們不敢做。她的努力也許在當時,甚至現在看來都是一場失敗,可不嘗試,就連失敗的機會也沒有了不是麽?《集語小劄》裏記載的每個故事你都看過,這樣你還要說人妖不兩立嗎?阿色,是我陷得太深,還是你自欺欺人?”
阿色師傅默了好一會兒,舉目眺一眼前頭兩個無憂無慮的小妖童,又仰頭望住頂上清澈碧洗的晴空,忽自嘲地笑笑:“相,你在玩兒火!”
阿相先生無謂:“我都玩兒了六百五十年了,停不下來啦!”
仰望的視線落下,直望進對方眼中:“呵,你呀,我遲早會被你害死!”
“我們應該追求的不是生命的長度,而是它的寬度,活要活得有意義。”
“咦——”阿色師傅誇張地攏了攏襟口,“再在我跟前說凡人的酸話,小心我先截斷你生命的長度。”
“哈哈哈……”
走在前頭的扁豆和小土被先生笑聲吸引,駐足回望,卻并不了然領主間方才的對話,便只當那是尋常人尋常的快樂,也跟着,一道笑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