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原形畢露

? 那一夜,扁豆開開心心吃完了“兜兜轉”的綠豆糕,打着飽嗝去了夢鄉。而領主阿相先生的小屋也如常安寧,似沒有受到任何瑣事的侵擾。

唯有翌日起,扁豆變得異常忙碌,連續一個禮拜都尋由頭往外跑。因她素來頑劣,也是先生順她順成了習慣,哪怕她的理由是去林子裏抓鳥捕蟲這等浪費光陰的事,先生最多也就丢下幾句諸如玩物喪志一類的斥責,終究還是放她出來在外頭漫山遍野地瘋玩。每日裏非得是灰頭土臉一身汗,将将日落西山了才能看見她踏進家門。

當然,扁豆并非真的去玩兒了。這些日子她一心只惦念着竹林小屋裏的阿布呢!頭一天将傷藥悄悄掖在懷裏捎給阿布取用,第二天就開始每天在山間溪流為他捕捉活食充饑,更別提端茶遞水掃地洗衣服了,真是在家都不見她這般勤快。

正多虧她這般細致的照拂,加之妖界純淨的天地精華氣,阿布腿上的傷複原得挺快,第三日上,不但沒有流血化膿,還開始結起了痂。

這天照例換過了藥,扁豆小心摸摸那道狹長的傷痕,随口道:“照這情形,再有個三、五天你鐵定能好利索了。”

阿布垂着頭微微笑一下:“是好得差不多了,該走了。”

扁豆頓了頓,有些難過:“是啊!你本仙族,畢竟不能在妖界久留。唉——”

阿布轉過臉去,不敢面對朋友:“這些日子蒙你關照了,真不知該怎麽答謝你!”

“去去去!”一聽這話扁豆頓時不高興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嘟起小嘴,“沒得來說這虛頭巴腦的場面話!未必我還圖你什麽?既說這外道話,想是狐族小仙架子大,在下小小妖童高攀不起你這個朋友,往後我不來就是。”

“別別別,我沒有那個意思!阿布今生最幸運交了扁豆你這個朋友,快別說什麽高攀低就的,臊死我了。我話說的不對,我錯了,給你賠禮!”

言罷,阿布拖着條傷腿晃晃悠悠站起來,雙手抱拳一躬到底,嘴裏直喊“姑娘恕罪”。起初扁豆還裝裝樣子不予理睬,結果這狐貍索性揪住耳朵扯得老大老長,呼扇呼扇地拍打,鼓起嘴翹起鼻,哼哼唧唧說:“阿布笨得像豬八戒,扁豆小美女不要生氣啦!”

扁豆噗嗤一聲破了功,笑得前仰後合:“不許你侮辱豬八戒,二師兄明明很雞賊,一點兒不笨!”

一番插科打诨,二人又和好如初。

又是時近黃昏才作別,不過這一次,扁豆到家後發現,屋裏又多了一個等門的。

“你總算回來了!”瞧見扁豆進門,小土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同樣的,見着他,扁豆也很欣喜,上前拉住他手蹦蹦跳跳笑着道:“小土哥哥幾時來的?怎麽不提前知會一聲兒?我也好早些回來見你。”

“還好意思說。聽先生講,你這幾日都在外頭瘋到很晚才回來。扁豆啊,可不敢這麽胡來了!知道嗎?這些天,外頭可是兇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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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出什麽事兒了?”扁豆歪着小腦袋,看看小土又望望他身後的阿相先生,滿臉茫然。

小土驚詫:“你真的一點兒沒聽說呀?”

扁豆好奇死了:“什麽呀?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你直說行不行?”

“這幾天每到夜裏,總有妖怪死于非命。屍身無一例外被吸幹了精元,棄置荒野。”

“呀!”到底是修為尚且心性不穩,恍一聽這消息,扁豆登時吓得驚呼,小臉煞白褪了血色,抓住小土的手也止不住地顫抖,“你、你、你說真的?”

“捕役都報到師尊這兒了,豈能有假?如今,妖界已是人心惶惶。可惜師尊半月前去了狜嶺凝霜姑娘家,最快明天一早才能回來。因不放心我獨自看守家門,囑咐我今晚來先生這邊暫避,待他回來再同先生一同商量應對的法子。誰想我來了大半天,遲遲不見你回來。方才還跟先生說要出去尋你呢!”

“先生——”

小土說一句扁豆就怕一分,到最後小妖童連聲音都在打顫,顯然真是吓壞了!

不過不同于小土的理解,扁豆此刻卻并不單純是為自己感到駭怕,她最擔心的,還是獨自住在竹林裏且負傷在身的火狐貍阿布。奈何她答應過阿布不與第三人透露其行蹤,即便是阿相先生跟前她也說不得。妖怪重義氣,一諾千金,左右為難之下,扁豆內心裏簡直猶如火燒,萬分焦灼。

而一旁的小土則以為自己言重驚吓了小丫頭,趕忙安撫道:“沒事兒沒事兒,我吓唬你呢!死去的都是散妖,法力不高,而且目前犯人只針對活物幻化的‘妖’下手,尚未有別門遇害的奏報。更何況,先生是右督,那害人的孽障斷斷不敢闖到這裏來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聽遇害的都是散妖,原身又都為活物,扁豆豈非愈加擔憂阿布的境況?直急得兩眼泛紅,泫然欲泣。

确實不曉得自己哪一句又說得不合宜,小土也是抓頭搔耳手足無措,扭過臉去向阿相先生投去求救的眼神。想不到,先生只如常淡然,吟吟淺笑着上前,俯身摸一摸扁豆的頭,猝不及防道:“既然擔心,不妨去看看。”

“嗳?”扁豆錯愕,旋即了然,顧不得自保,兩眼噙淚懇求道:“先生,幫幫阿布吧!”

“阿布?”

小土聽得一頭霧水,欲待問明,先生卻不給他機會,只管牽過扁豆,徑直邁步向外行去。他也只得揣起狐疑,快步趕了上去。

夏夜的山林不似人類世界的大都會那般燥熱,山風凜凜掠過原野丘陵,驚得枝頭急顫,草葉飄搖。日間裏拼了命嘶喊的蟬蟲也在這霸道的涼爽中瀉了氣勢,不複激烈,唱得斷斷續續。

然而原該是靜谧清冷的夜,卻驀地有慘叫聲劃破長空直刺人心。聽聞者疾速趕至,可惜終究是晚到一步。

“阿、布——”

看着幾步遠處背對自己俯在地上蠢動的身影,那身火紅的皮毛異樣眨眼,又無比熟悉,扁豆一時失神,忘了挪動步伐。

應是察覺了身後的動靜,又聽得扁豆的呼喚,那身影不覺震了下,旋即起身,緩緩轉過來。

“啧,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火狐阿布舔舔嘴唇笑起來,露出兩排尖牙,夜色裏顯得猙獰可怖。他腳邊的地上,分明倒卧着一具活體生物。瞧它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已沒了生氣,再也不能活轉過來了。

“阿布,你……”扁豆既驚且恨,正欲上前,叫邊上小土一把拽住,順勢護在身後。少年模樣的妖童稚氣的面容覆蓋了陰沉,目光森冷嚴厲:“連日來的慘案,全是你犯下的了?”

“哼!”阿布鼻腔裏噴出一聲不屑,眼神一轉,直盯住阿相先生,“你是阿相?”

先生臉上不見情緒,涼涼應道:“正是!”

“右督大駕光臨,榮幸之至!”

“你不正等着本座前來麽?”

“嚯?”阿布理了理前襟,“不愧是右督,果然犀利!”

“哪裏!本座反要多謝你手下留情,沒有要了我童兒的性命。”

“那個呀,呵呵,圖方便罷了!難得有個心善又好騙的小妖童眼巴巴跑來供我差遣,不用,可惜了。況且,我這條傷腿也确實須得靜養。”

阿布臉上的笑容那樣跋扈,字字邪,聲聲惡,聽得扁豆傷心極了。她不是不能接受欺騙,她唯一不能原諒的,騙自己的人竟然是阿布。

“真是你害了那些妖怪?”扁豆雙拳握緊,眼淚在眶裏滿滿地醞釀,“為什麽?你是仙族,為什麽要同妖怪們過不……”

“傻孩子!”先生殘酷地打斷,“你還不明白麽?看清楚,那個根本不是火狐,不是仙族呀!”

“不是、仙族?那,他是誰?”

“呵呵,”阿布笑得陰鸷,“是呀,阿相先生!我不是火狐,又是什麽呢?”

先生垂眸看一眼身側的扁豆,視線轉回來又看向阿布,依舊是那樣雲淡風輕,不顯山,不露水。

“你是個什麽,自己還不清楚麽?你看不見麽?那些盤繞在自己周身,臭得叫人惡心的邪氣!”

話音未落,倏然出手,袍袖帶起的烈風直沖火狐而去。飛沙走石間迷蒙了視線,旁觀的人都下意識舉袖掩面。耳中聽聞“噗、噗”兩聲悶響,隔袖望去,阿相先生與阿布雙雙騰在半空中,已然交上了手。

本以為,堂堂妖界領主,對付此等“小仙”當也是不在話下。不想阿布雖腿傷尚未痊愈,術法卻着實精妙,每每對着先生打過來的印訣都不做絲毫閃避,總生扛硬接。并且總能憑着自身法力化解消弭,端的是半點傷他不得。

如此,先生也不手軟,凝神聚氣,掌中一團烈烈電火球徑直投擲過去。阿布似懼電,未敢直擊,仰身倒翻,退卻數步,旋身落到地上。

那一邊阿相先生也穩穩降下來,卷袖繞臂上,負手立定,阖眼仰首,半月正挂中天。他深深吐納,擾動空氣中蕩漾起波紋,隐隐有絲縷銀色透明的月精華随着氣流湧動,緩緩地充滿了他的腑內。

滿腔後卻不複吐出,只含着。垂首,猛開眼,雙唇微啓,吐息如吹灰般看似輕柔。然而先生口中逸出的不再是方才的銀白,竟都成了紫黑色的戾氣,入空後瞬時膨脹,挾着能量如暴風般席卷,直撞向阿布。

此一回,已非避不避的問題,而是根本來不及回避。阿布大約心中也明白,因此并不做無謂的奔逃,同樣負手而立,直面了那厲厲妖氣。甚而相碰的一剎那,扁豆錯覺他嘴角仿佛揚了揚,綻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從容,安慰!

撞擊後的震蕩是驚人的,并爆發出照亮天際的閃光,刺眼奪目,叫人無法直視。幾人或阖眼或撇頭回避,直待這動蕩自行平息。

出人意料的是,當山林間恢複寧靜黑暗,定睛看去,最先驚訝的卻是阿相先生。

“怎麽會?!”

“別動!”

先生指間夾着符紙,面對阿布的威脅卻難以催發,冷冷盯視對方的爪子鉗在扁豆咽喉,終究受制。

阿布嗤笑:“嘁!單憑區區一陣戾風就想破我的罡氣,阿相啊阿相,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喔?”

“放開扁豆!”等不及先生出手,關心則亂的小土急急自掌中化出柄長劍,提了就要往上沖。阿相先生手快将這愣頭青狠狠拽回來,攬在身側不許他輕舉妄動。

見此狀,阿布不壞好意地低頭瞥一眼懷裏的扁豆,笑道:“那小子對你還挺上心的!”

扁豆的淚不知何時落下的,順着臉頰滑下兩道濕潤的痕跡。

“阿布,你騙我!”

“喔唷,我可沒說過自己是阿布喲!”阿布的聲音邪魅無情,“從始至終,全是你自己一口咬定我是阿布,是仙族。我不過順水推舟應付你一下,所以不是我騙你,只怪你,太天真!”

一字一頓的殘酷深深刺痛了扁豆,叫她終于放棄最後一點僥幸的可能,相信了這場欺騙,信了眼前看見的真實的惡。又一次,扁豆感覺自己仿佛是有心的,因為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被言語刺痛,失血,失溫,血淋淋地認清了現實與幻想的天差地別。

眼前人确然不是阿布!動畫片裏的阿布善良溫柔勇敢堅定,最看重友情,絕不會将利爪伸向幫過自己的好朋友。

“你——”扁豆的淚停了,因為阿布的影像已從身邊這個人的身上完全消失,此刻她只想知道,“究竟是何人?闖入我妖界意欲何為?”

“哼,擅入?”僞裝的仙者眼中竟落寞,“我本是妖,緣何我竟來不得?”

扁豆不屑:“呸!我妖界自琅禹侯君治下幾萬年來,妖怪們彼此扶攜睦鄰相安,怎生出汝等喪盡天良殘害同族的敗類?先生既說你入邪,便不是妖,而是魔!”

“我是魔嗎?”阿布一瞬暴怒,爪上添了一把力,“你問問他,問問這位通曉古今的阿相先生,我究竟是個什麽?說呀!”怒目直視先生,“告訴她,我是誰?我是什麽?”

面對質問般的聲聲追讨,阿相先生默然沉吟,冷淡的面上依舊不見情緒。唯擡起的眸光盈盈,好一似聖者對苦難的憐憫,又隐隐旁觀人對當事者的唏噓,卻無論如何沒有了恨。

若斯矛盾,若斯難解!

四周一片靜谧,只聞山風拂崗,蟲鳴蛙叫。驀然一聲幽幽的輕嘆落在耳中,阿相先生仰頭,望向天邊皎潔的半月,手中的符紙俱都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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