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二、瞞天過海(捉蟲)
? 人一忙,日子過起來便不覺得快,轉眼,距離扁豆和阿布相遇那日已過了一禮拜了。
彼時,狐貍的傷須得靜養,但又輕易不敢将他帶回去見阿相先生,恐惹是非,于是扁豆自作主張,施術在竹林深處化出間屋子,權且供阿布容身。當然,她的法力修為不高,那房子建得實在簡陋,堪堪比茅草棚上品些,還算結實,能擋風遮雨。屋內一應生活用具也備得齊全,尚可居住。
安頓好阿布,擡頭看天色,恍覺已耽誤了很多時辰,扁豆惦記先生交代的差事,匆匆別過阿布,急忙奔往摳沿兒的水寮。
話說那摳沿兒等得可是心焦,抻着脖子候在路口,只等一眼瞧見小徑上遠遠身影一點,便急不可耐快步迎上來。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到了!小可從晌午等到日西斜,半步不敢離開,你倒是忙什麽去了?怎的這會兒才來?急死我了都!”
扁豆心虛地不敢看對方,故作随意道:“急什麽?說了要來就肯定會來的。阿相先生說的話幾層失信過?再者,你心裏沒着落,大可用‘飛來去’探問一下,自然清楚明白,何至于這般焦躁?”
摳沿兒委屈極了:“小姑奶奶嗳,你說得輕巧!阿相先生是何人?領主呀!右督!世間事從來都是上究下,我們底下人豈敢有那雄心豹子膽去跟上面追根究底?也是今日扁豆姑娘獨自來,小可才敢叨咕幾句。若是右督同行,小可便是放個屁捂上塞嘴裏吞進去,也不能叫他老人家聞着丁點兒味兒不是?”
“嗯,确實!”扁豆裝腔作勢點了點頭,心裏卻是得意洋洋竊喜不已,直慶幸這長嘴沒長膽的孬貨未去找先生相詢,正叫自己鑽了空子。回頭須好好編個圓滿的謊,将這半日的散漫遮掩過去。
而那摳沿兒眼見扁豆神情自若篤定得很,暗忖人家可是右督府上的妖童,每日裏總歸有很多雜事須得打理,來得晚也情有可原。自己如此牢騷滿腹,反顯得太過計較了,一時間懊惱不已,哪裏還會再追問扁豆遲來的緣由?趕忙換起一副谄媚嘴臉,搓着手,将扁豆請進屋去,讓座奉茶,随後去裏間取出先生訂做的珠串恭敬交由扁豆驗看。
要說這蚌妖的手藝當真堪稱頂級!一十八顆圓潤飽滿的淺粉色珠子,每顆直徑都足有三分半,便是捧在手心裏細瞧也找不出半點瑕疵來。珠子上的孔鑽得極精細,寬窄适當,透明的串線穿孔而過,珠子們相互依偎着,并不過分活絡以至摩擦碰撞,也不顯得擠擠挨挨,彼此協力,煥發出溫潤的柔光。
便是這樣的珠子方襯了花好月圓的寓意,既顯出阿相先生一番真誠,也不至于太過隆重叫收禮之人感到棘手,想必內心更是歡喜的。至于厚禮贈于何人,不消問,摳沿兒也猜得到。滿妖界都知道左督阿色師傅同雪女凝霜姑娘換了婚帖,他本乃阿相先生摯友,又同為領主的,于公于私交情都非同一般,也才受得起這份精心準備的禮物了。
于珠寶古玩的優劣鑒賞扁豆是一竅不通的,不過憑千百年來摳沿兒在妖界的口碑,加之寶珠映射在眼中的那份确實無疑的奢貴質感,她自信了,這珠子是萬中無一的好貨色。遂妥帖收好,又将先生交予的功德符摸出來遞給摳沿兒。
妖怪不同于凡人,用不上錢財貨幣,買賣多以物換物。若是類似此等高價而又不違背法令的交易,則可視為功德,由買家向賣家提供書面憑證确認交易的成立,賣家手握憑證可自信前往妖界監察司兌換功德。
所謂功德,通俗來講其實就是可助妖力提升的天地精華氣。而因了買家的等級身份,這功德符所能兌換的精華氣也就有了厚薄之別。循常理,當然是買家等級越高,符紙上的功德也越厚。妖界侯君至尊,順位下來就是兩位領主。能跟右督阿相先生做生意,這一趟買賣蚌妖摳沿兒真可謂大大地賺了一票。
捧着符紙笑得跟朵滿開的向日葵般燦爛的摳沿兒,早忘了半日間等候的焦灼怨氣,一個勁兒沖扁豆點頭哈腰鞠躬致謝。沿門前小徑直将扁豆送出半裏多遠,才在扁豆不耐煩的催促下折返回去。可獨自走出去一段路再回頭看,他竟還遠遠站在路口鞠躬呢!
扁豆對此甚感無力。仰頭瞧天色,也早已不見落日餘晖,深藍色的天空上星光依稀。原本打算回家前再去看一眼狐貍阿布,現時扁豆思忖着還是得作罷,盡早回家去與阿相先生複命要緊。遂結印拈個疾風咒,足下乘風,飛快往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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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入院中已是夜幕普降,月色正好,隔着木門聽不到屋內有響動,唯有明亮的燈光穩穩地照射出來,在幽靜的院落裏灑下一塊橙暖的方框。扁豆猶豫着是先打門還是直接推門進去,卻聽見熟悉的嗓音自門後響起,簡短,而不失沉穩。
“進來吧!”
扁豆心裏咯噔一下,深呼吸,忐忑地推開了屋門。書房小案,竹簡紙書圍着擺了一圈,先生躲在案後斜斜倚靠,一手持卷,神情閑在,似一心閱讀。
琢磨不透先生的意思,扁豆難免心虛,只是立在門邊不敢進去。小腦袋低低垂着,眼觀鼻鼻觀心,雙手背在身後不安地絞動
“先、先生——”終于,她鼓起勇氣怯怯地喚了聲,暗地裏偷眼将先生觑了觑。豈料先生頭也不擡,目光盡落在書頁上,敷衍般“嗯”了下,再無他言。
扁豆吸吸鼻子,提高音量又喚一聲:“先生,扁豆回來了!”
“噢!”
觀先生的做派,顯然并不打算放下手中的書卷。甚而,連一眼都懶得賒于扁豆。如此冷淡,更叫扁豆心下着慌!
相處了幾百年,扁豆是熟知先生脾性的,面上看着随和親厚,總笑眯眯的,一旦光起火來,整治人的手段可謂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防不勝防,并且從來心黑手狠不留情面。此時不作聲,擺明是等着扁豆自行坦白呢!暗忖今朝左右是躲不過去了,與其等着先生的怒點越積越烈,備不住再來一場嚴刑逼供,倒不如及早服軟認錯的好。
在心裏又斟酌一遍謊話的可信度,舔舔嘴唇咬咬牙,扁豆以一種誠心悔改又多少帶着些委屈的可憐樣,小心翼翼蹭到先生身邊跪坐下。
“先生,扁豆好餓!”
“……”
“先生先生,好先生——”扁豆耍賴般扒住先生大腿直搖晃,“扁豆知道錯了,以後再不貪玩兒了,先生不要不理我嘛!”
“唉——”扁豆的裝乖賣萌又一次擊中了先生的軟肋,他嘆息着擱下書卷,撫一撫扁豆的頭無奈道:“你這孩子,幾時能收收這副頑劣的性子呀?”
見先生态度緩和許多,扁豆立即乘勝追擊,企圖顧左右而言他,轉移話題道:“先生不是說邊玩邊學,對扁豆的修行有助益麽?”
先生假意正色:“你倒會巧言狡辯!本座許你玩鬧,可也沒叫你頑得忘了時辰吶!你看看這天色,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嗯——”扁豆忸怩撒嬌,“先生不要生氣啦!扁豆真的以後再不敢了,扁豆發誓!”
“收起你那套凡人的把戲。正經功課不做,盡學些耍滑使奸的無賴伎倆,我看你是越來越沒妖怪的樣子了。合該那電視機壞了,正好絕了你的瘾頭,省得日後妖不妖人不人,有辱師門。”
“嗯嗯,壞得好壞得好!”
“噢?”見扁豆居然一反常态附和自己,先生警惕地眯起了雙眼,“出去大半日,卻是連心性都改了!”
小丫頭甜甜一笑:“嘻嘻,是扁豆想通啦!那電視劇呀動畫片的再好看,不過是編來糊弄人的,哪有這鮮活的山林有看頭?虧了電視機壞了,扁豆今朝出門這半天,走一路看一路玩兒一路,恍覺得,再精致的畫面都及不上真實的純然。我們妖怪生在天地自然裏,每日間吸着最幹淨的氣,喝着最清甜的水,看着最澄澈的天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美得不可複制,是大神的恩賜。”
這怕是扁豆懂事以來說的最通透的話了。或者,她本意是要扯個謊,将這半天的去向糊弄過去,然而真的話從口出,她卻不免在心頭掂量了話裏的真意,實在覺得以往那些沉湎于凡人游戲的日子很是虛度。也驚覺,自己這短短數十年間或已遺失了了許多珍貴的經歷,錯過了幾多不可追回的景致,而一些經歷和景致,錯過了便再也不可複得。
沒有年年相同的風月,妖怪們生存的自然更已不存在永恒。
思緒暗湧,驀然澎湃,兀自沉默了。
見小妖童莫名靜了,阿相先生仿佛是懂得的,擡手拍拍她小臉,淺淺笑一下:“想到了,就比一直糊塗下去要強。”
扁豆讷讷點頭,低聲道:“是扁豆錯了!”
先生更笑:“這回确是真的認錯了。”
扁豆臉微微紅起來。
“難得你能自省,這半日的荒廢倒也算值得的。好啦,去洗洗手,吃飯!”
“噢!嗳?”扁豆應完了方覺出先生話裏的古怪,“吃飯?吃、吃、吃什麽飯?”
先生歪着頭,一雙張大的眼顯得好無辜:“咦?适才是誰嚷嚷肚子餓來着?”
望着先生眼底深埋的笑意,扁豆小臉愈加紅了,頭低得幾乎抵到胸口上。
“怎麽?不想吃?還是你壓根就不餓?”
“我、我——”
“啧,”先生故作高深地摩挲起下巴,“方才本座還琢磨呢!你說你又不是活物幻化的‘妖’,須得用食物提供肉身活動所要的能量,一只玉石變的‘精’,曬曬太陽照照月亮就管飽了,你倒是怎麽就覺出餓來了?”
扁豆目光左躲右閃,語無倫次:“這個,那是,我……”
“是是是!”阿相先生沒耐性等她想出更多稀奇古怪的說辭,俯身過去勾指在她鼻梁上狠狠刮了一下,“認個錯也要學凡人電視裏學來的套路,還真是越來越不老實了。”
“唔——”扁豆尴尬地捂住鼻子,“扁豆真的知道錯了,先生不要罰我呀!”
“噗——”
沒見過如此耍賴的讨饒!別人家從來知錯就得認罰,可在扁豆這兒,知錯就等于不用罰,甚或不許罰,怎不叫先生氣結好笑?
扶住額頭穩穩神,阿相先生搡一搡扁豆,催促她:“罷了罷了,不罰你!快去洗手吃飯!”
扁豆更納罕了:“嗳?還真吃呀?”
“廢話!特地買來與你解饞的,你不吃難道還要本座消化嗎?”
說着話,就見先生袍袖在小案上輕輕一拂,立刻便現出幾碟子點心來。
扁豆頓時激動不已:“哇——綠豆糕綠豆糕綠豆糕——”
先生一巴掌糊她臉上推遠些,免叫她口水滴答落得滿盤滿案。
“不洗手不許吃!”
“噢!”扁豆立馬爬起來轉身往屋後跑。
“別忘了洗你的小髒臉,順便把那身拍過土的衣裳給換了。”
“嗳!”
調皮的小丫頭早跑得沒影兒了,只歡快的應答聲繞過門牆,自屋後傳來。
目送扁豆蹦跳着離去,先生盡是寵溺地笑着,卻在調皮的身影自視野中消失那一瞬,蹙起了雙眉,眼底浮起肅然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