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他生前緣
? “是麽?他到底去往了凡間。”
昏暗的偏殿內燭火搖曳,在牆壁地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阿相先生垂首躬立,面前是他侍奉了數千年的君上。他沉默,只等掩面黯然的人給自己一個發落。
“下去吧!”
先生沒有動。
“怎麽?還有何事奏禀?”
先生搖搖頭:“沒有!”
“那是不忿?”
“臣為何要不忿?”
“那便退下,本君要休息了。”
先生直起身,擡頭深深地望着琅禹侯君。
“君上沒有什麽要問臣下的麽?關于麿犽。”
侯君毫不回避灼灼的目光,猶是淡然:“噢,他殺害的那些散妖救得活吧?”
先生略作沉吟,才道:“麿犽奪的是精,而非魄,妖力散了,一時看起來是死去的樣子,其實命還在。救活不麻煩,只是得從頭修煉。”
侯君單手支頤:“妖齡最久的是幾年?”
“三百一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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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拿本君的功德符去,都給補上。”
言罷揚手抛出來幾枚符紙,飄飄蕩蕩自落在先生手中。
先生瞧一眼這些符紙,複擡眸望侯君,笑中有他意。
“事到如今,還是要幫他護他。君上當真慈父!”
侯君眼神驀地遠了:“他說我并非真的,無法承認我,是麽?”
“确實!”
“那就好!”
“嗳?”先生頗感意外,“君上不想——”
“不是本君不想父子團圓,”侯君自軟靠中起身,走了過來,“正如麿犽所言,本君這副原身承了狼神的神力,一些情感并不能在幾萬年的歲月中沉澱消弭,本君只是繼承了一部分記憶,包括為父的遺憾與虧欠。這便是狼神心裏最深的執着吧!如今解脫了麿犽,本君對自己這段前世的因緣總算有了了結,也終于完成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補償。只望着此去凡間,麿犽能活得平安。啊,對了,方才你說他去凡間做什麽營生?”
阿相先生垂首禀明:“馴獸師!”
侯君本已錯身而過,足下不由得頓住,轉過頭來古怪地笑着:“憑他那爆脾氣?”
先生眼中也難掩笑意:“事實确是如此。扁豆那孩子同他投緣,一直通着信。如今他封了妖氣剪短了頭發,還染成了尋常的黑色,在一間巡回馬戲團應聘成為馴獸師。”
“馴的啥?”
“呃,據說,是獅虎!”
“哼,臭小子!”侯君搖搖頭,“打小就愛大貓,就怕畜生叫他玩兒壞了。”
“據說,他成天就跟貓兒們一道睡在籠子裏。”
“吃了他才好呢!”
“據說,大貓為他争風吃醋了。”
“你怎麽老是據說、據說的?”
先生忍着笑:“因為這些都是扁豆八卦給臣下知道的。”
侯君瞪他一眼,轉身還往門外去。檐廊下舉目向上,伯勞山的夜晚總是太過安靜了。
“那天你突然來問麿犽,說實話,本君很意外。”侯君微微嘆息,“不過想一想,魉兒會與你說,一點兒也不奇怪。”
先生立在侯君身後,神色間顯得寂寞:“君上會與魉兒說麿犽,也是一點兒不奇怪。畢竟,都是您的孩子!”
侯君苦笑:“本君又幾曾當好過一個父親。對麿犽,不止他與我疏離,其實除了那些随着骨血留下來的記憶,我也并不能如狼神那樣體會所謂的父子羁絆。他的情,他的無奈和妥協,包括最後的求全求仁,我都無法感同身受,甚至,我是哧鼻的。”
侯君轉過臉來,自嘲自斷:“魉兒曾經評價過我,說我不該是妖王。既然具有挑戰神的力量,又不屑神族的法度,那麽我就該去取而代之。讓新的秩序重新排列地上的主次,人與妖是要共存還是統治,我們對情感的支配是否可以淩駕于種族之上變得自由自我,這一切,都是魉兒期待看到的。其他的我不做評論,唯有一點,她說的是對的。對于神族,我還真是十分不爽啊!”
阿相先生眸光一凜:“君上!”
侯君笑得輕巧:“放心吧,相,本君是不會造反的!并非不敢,而是目前的平衡本君覺得挺好。戰争的本質是殺戮,魉兒也是最終看清了這一點,才會選擇犧牲自己保全妖界。她知道,那一番若沒有一方肯妥協,那麽本君必然傾全族之力誓保我兒前程。可最後,本君被她保護了。坐在這個位子上上萬年,那是第一次,本君想反一反。你呢,相?”侯君掠一眼神情凝重的阿相先生,“那年,恨否?”
先生點了點頭:“恨!恨我自己!”
侯君愣了下,苦笑:“何苦?”
先生擡起頭,同問:“君上何苦?”
“你指麿犽?”
“既無情,又何必為了一個罪人冒險得罪神族?”
“你心裏豈非沒有答案?”
“五萬年了,君上要試試妖王的權力可以抗争到哪一步。挑釁權威需要合适的籌碼,不可太輕,也不宜太重。目前看來,一個廢棄的前任妖君,分量正好。接下來——”
先生點到即止,不再往下贅言。
侯君斜睨先生,嘴角邊泛出一抹狡黠:“阿相啊,太聰明了是會短壽的!”
先生無謂地聳聳肩道:“破壞大神的束心咒已屬大不敬,無謂多添幾條罪責。臣下倒是欽佩君上的手段,凝霜的招親會上故意放出舸笪,看似純為了攪局,卻正好讓汲淵成了無人看守的空境。是臣下狂悖,終究低估了君上的綢缪,只看到了表面的一層,未能窺得其後的連環。臣下慚愧!”
琅禹侯君挑眉:“都被你猜到了,那本君還玩兒什麽?我還怕你小子反咬我一口呢!”
先生笑笑:“是啊!君上對臣總是不能全然放心。”
“廢話,誰叫你成天反我?”
先生辯解:“臣反的是策,不反君上。”
“不一樣嗎?”
“不一樣嘛!”
侯君負手眯眼:“說本君放舸笪離開汲淵,還說不反我?”
“哎呀呀,該死該死!”先生領會,忙自打嘴,“确是臣說了胡話。舸笪乃是趁着汲淵外的結界太過老舊,威力日漸衰退的工夫硬闖出來的。也因了他未盡到看守之責,致使麿犽逃脫,至今下落不明。舸笪之罪,當真罪無可赦!該死!”
“嗯!是該重罰!不過死罪可免,就加罰舸笪三百龍骨鞭,還去汲淵守着,未奉召,終生不得出來。”
先生領命:“臣明白!這就回去寫呈報給天上的折子,将來龍去脈奏禀明白。”
侯君複眯起眼:“你這家夥,果然還是太聰明了!”
先生眼神閃了閃:“君上切勿這樣說,臣惶恐!臣不想做聰明人,只願做個聽得懂話的人。”
侯君滿意地笑笑,擺擺手示意阿相先生退下。
先生會意,頓首為禮,轉身離開。方邁出幾步遠,忽又在檐廊裏站下,不曾回頭,僅語帶深意地問一句:“君上那年,有沒有恨過?”
侯君默了默,沉聲道:“哪一年?”
先生沒有正面回答,只道:“臣沒有問題了,臣告退!”
人影杳然,君自獨立,眼中望住這山巅的月色,低低呢喃:“魉兒啊,這麽多年了,你喜歡的這個傻小子有時候還是笨得像個白癡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