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斯人不歸
? 雖說古人常言,“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一間寺廟靈不靈驗,寺裏和尚會不會念經,總還是要靠香火來驗證的。依此俗見,“靈泉寺”的和尚應該是不太會念經的了。
少人煙的山門下,林蔭茂盛,陽光被交錯的枝桠分割成不規則的小塊,從空隙間偷偷落到地上來。石塊堆砌的山間小路,因了青苔的附着,變得濕滑不可大意。一頂軟轎便如是謹慎地拾級而上,在樸素的寺門前落定。
“三少奶奶,到了。”
丫鬟挑簾的動作和說話的聲音一樣輕柔,好似一個不慎,便要将這靜止的空氣攪出褶皺來。連帶轎內之人也仿佛受了感染,并不答話,只緩緩探出柔荑搭在丫鬟腕上,蓮步輕移,從轎內跨了出來。細打量,正是位少婦人,一身淨白的素服,發間別着朵白色的絹花,顯是正服喪呢!
立在門前仰望了一眼寺門上的匾額,又理理衣裙,主仆二人便留下轎夫們,自行入得門去。
主殿外,小沙彌正打掃庭院,瞧見有香客進來,遂停下勞作雙手合什念句“阿彌陀佛”,以為見禮。
佛前供上香火,合眼默禱,任心思随袅袅的香煙一道升騰至虛無靜斂。完畢後起身,功德簿上留下一筆,便如來時一般,不留下只言片語安靜離開。恰在殿外,與老方丈打了個照面兒。
“住持大師,有禮了!”
“阿彌陀佛!”老方丈立佛手禮,微微欠身,“薛施主果然還是來了。”
“大師說的哪裏話,難道小婦人竟不該來?”
方丈面慈語善:“呵呵,來否去焉,一念執着罷了!請恕老衲直言,尊夫仙去已有年餘,施主每月來此求佛前顯靈,能得見亡人一面。慢說求不得,真如了施主的願,陰陽同處,于他于你也未必是好事啊!”
老方丈的話很是懇切,聽在薛槿娘耳中卻如擂鼓,她下意識捏住前襟,隔着衣物攥緊了頸上挂着的物什。
“你這老僧胡說什麽呢?”丫鬟紫玉顧不得尊卑禮數,潑辣地要來替主出頭,“我家三少爺同三少奶奶素來恩愛,此番逢難死于非命,左右連句交代都沒留下。三少奶奶思念夫君,求一面話別,倒是犯了誰家忌諱哪條國法?你說你一個老和尚,成天誦經念佛就好了,塵緣裏的是非瞎摻和什麽?也不怕佛祖怪罪爛了你的舌頭!”
紫玉說一句便上前一步,手指頭險能戳在人腦門兒上,直把個好心的老和尚逼得連連後退,倒仍能面帶和善的笑,顯是并不介懷。
“紫玉,不得無禮!”槿娘低聲喝退丫鬟,凝眉恭敬地朝方丈颔首,“小婦人多謝大師提點。只是執念已深,欲斷難斷,好與不好的,權當是活着的一點念想罷。”
“唉,人何自苦?施主好自為之吧!阿彌陀佛。”
Advertisement
老方丈搖搖頭,拈着佛珠,口中呢喃着經文顧自離去。留下槿娘一雙星眸目送,癡癡望了好久。
出得寺門,槿娘并不急于上轎返家,加之适才老方丈的一番規勸也着實擾人心思,遂遣了轎夫們先行下山,自己攜紫玉在山間小徑上慢行,以散愁情。
時值早春,梅香幽幽,新綠抽穗,天地間一派盎然生機。可惜了這一年的好景致,卻再無人相伴,只影空守,人也好景也罷,都只是相顧兩無言了。
其實一直以來,槿娘并不認為自己同相公是紫玉口中所述那般兩情相悅如膠似漆的恩愛,不過是承了父母之命的一段姻緣,互不嫌惡,便相敬如賓地過活。成親兩年,每日裏相攜着看日出月升,賞春華秋實,品人間煙火,如今那人去了,才恍然,情這東西,或許不熾烈,卻是可以随時間沉澱,一點點散出醇香來。可惜她醒得太遲,錯失了表白的機會,也就無從知曉那個人心裏是否也如自己一般空出了位置,去安放這段無疾而終的情緣。
而一個人的日子裏,她也驀然覺察,很多平素再自然不過的事竟都帶上了陌生感。早起梳妝的一筆描眉,夜半軟床上的半邊空蕩,如今俱成了無法與人或言的失落。
更恐怕,若斯空守的冷清日子,也已不見容于人了。
猶記得那一日花園樹下,也是這般由紫玉陪伴着園中慢行,忽聽聞耳畔一聲軟綿綿的召喚:“槿娘啊!”
循聲望去,是同樣一身素服的婆母,正由丫鬟攙着往這邊過來。也是喪子之痛難平,不過四十出頭的婦人,連月來容顏憔悴,白了鬓發不說,額上的皺紋都愈發深刻,直似刀剜的,不可填滿。
規矩地欠了欠身問句安好,槿娘便只是低眉順目地站着,沒有多的話。在這個家裏,她不單是與夫君客客氣氣,對着誰都是有禮有節守着閨秀的教養,不拒人千裏,卻也似乎隔着扇窗門,若即若離。
婆母眼帶凄婉将她望着,似無意擡手觸碰她鬓上的白花,輕嘆道:“唉,沒想到,我們婆媳兩輩竟都是一樣的寡命!可惜你同軒兒沒有孩子,苦了你了。”
槿娘乖巧地搖搖頭,柔聲細語回道:“娘別這樣說!媳婦生死都是趙家的人。相公在我守着相公,相公不在,我守着娘,日子總是過得下去的。”
“寡婦,不易呀!你還年輕。”
槿娘聽得出婆母的言外之意。自己不過十九,年華正好,又沒得拖兒帶女的負累,便是改嫁,總還能找到好人家的。婆母的話是警醒,也是試探,恐怕她這麽個嬌滴滴的兒媳婦耐不住空庭寂寞,日後生出是非來。又或者,婆母是在指引前路,勸她速去?只為家裏還有兩房叔伯一個小姑,遣了她這個無關的外姓人,日後便少一個人來争這份家産。
美人緩緩擡首,星眸盈盈望過去,看見婆母眼裏難辨真假的疼惜,她忽的莞爾一笑:“好歹夫妻一場,娘就容媳婦守滿了三年的喪期吧!如今,也不過才斷了七呀!”
婆母未料到她能說得這般直白,微微一怔,旋即讪然賠笑:“你這孩子,不怪軒兒總誇你靈慧。也罷,總是為娘的小人之心了,你自個兒珍重吧!”
言罷,還由丫鬟攙着,轉身蹒跚離去。望着那已有些佝偻、略顯老态的身影,槿娘驀地心上一緊,眼眶泛紅。
“少奶奶,切勿将老夫人的話放在心上呀!”
丫鬟紫玉是初嫁來時便派在屋裏伺候的,同她很是親近。如今這宅院裏頭,怕也只有她尚能真心善待自己這未亡人了。
見她徑自也紅了眼眶,槿娘憐愛地撫了撫她鬓發,抿唇笑得凄苦。
“傻妹妹,你多想了!我不過是替娘唏噓,她,老啦!”
只她曉得疼惜別人,卻不知又誰來疼惜她呢?
如今一年已過,她自是規規矩矩在家服喪,未生出絲毫越矩不軌的心思來,除了每月兩次來此處幽靜的小廟祈願,便是連府門都不出的。饒是如此,也還是感覺得到,那種嫌惡不善的眼神冷冷射在自己脊背上。
曾經,槿娘以為同是外姓人,作為妯娌,上頭的兩位嫂嫂是可以深交的。況且她們一個溫婉,一個唯諾,都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好女子,都是一樣的媒妁之言父母安排、一輩子活在禮教裏的模範。誠然,趙家并非多生刁難的刻薄人家,只離了娘家,想着餘生都要倚靠在過去未曾謀面、今後未必交心的丈夫身上,那份孤獨與不安,又豈是局外人能切身體會的呢?也所以,三個小女子本應能生出相憐相惜的姐妹情分來才對。
尤其那二嫂汝兒,不及槿娘有運氣,婚後沒能得二伯青睐,常年受冷遇。縱使逢場作戲的幾次同房有幸獲孕誕下子嗣,也未能改變夫妻間的涼薄。于汝兒來說,兒子便是她留在這個家裏唯一的理由,也是今後的漫長人生裏唯一的指望了。
至于大嫂珮君,她雖溫婉,卻是有見識,也有野心的。作為長媳,她除了要求自己成為傳宗接代的優良工具,還警醒自己不可放松對婆母的侍奉,時刻準備好接過女主人的權杖,做趙家的內當家。
相比二嫂的堅忍和大嫂的心重,一直以來槿娘都覺得自己的婚姻輕松恬淡得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也相信,嫂嫂是姐姐,是除了相公以外可以交心的人。
可人心終究是世上最琢磨不透的懸疑,它會掩藏,會矯飾,在人毫無防備之時,說變就變了。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的槿娘很快就被女人們孤立,不再一起圍坐涼亭裏做女紅,不再結伴來尋她議論鄰裏坊間的蜚短流長,也不再領着孩子同她花園嬉戲了。她,成了透明一般的存在!
并非沒想過,莫不如屈從了,自回娘家去。可無犯“七出”便行遣回,必招致流言非議,又何以安生?也嘗思量,天地不容身,何妨歸去?卻如之前對着老方丈說的那樣,心裏頭鬧不清、放不下、舍不得,縱一死,也難心甘。
如是想着,手又不自覺撫上前襟,隔着衫子摸到了裏頭的物什。頓了頓,勾指自頸間牽出一股金縷線,其下穿着把顏色黯淡的銅鑰匙。将鑰匙握在掌心柔柔摩挲,口中不自覺輕喃:“敬軒吶,這鑰匙究竟是哪裏的?能叫你至死都牢牢攥着不肯松開。”
“三——”
紫玉原是要說些勸慰的話,卻連稱呼都沒叫全就息了聲響。走在前頭的槿娘下意識回頭,只覺眼前猛地一黑,兜頭罩下只麻布套子。随後胸腹間驟然遭受一股大力壓迫,疼得她呼吸一窒,膝頭便軟了,倒地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