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五、集語永記

? 穿街走巷,過橋涉水,又翻幾座丘陵,足飛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那鑰匙終于在一僻靜小院前駐足,盤旋不去。

“應是此處了!”

阿相先生收了術,帶着衆人降落下來。又擡手,鑰匙便如之前一般乖乖回到他掌心,收起雙翼,恢複成本來黯淡的面貌。捏了鑰匙,插入院門上的鎖孔,“嘎噠”,木門應聲而開。

這是一間不大的小四合院,正屋向南,東西兩間廂房。院中一角矗立着一株枝幹粗黑的老樹,逢春正盛開,白色小蕊迎風搖曳,隐隐有暗香。

“白梅花。”槿娘站在樹下手撫樹幹,仰望一樹的高潔,“他說過的,要為我在院中植一株臘梅,這樣,即使大寒天裏我也能賞花看景了。呵,可惜呀!他總是不善園藝,到頭來還是種了一棵春梅。”

雖是笑着,眼角卻滑下淚來,終至不可遏制,漫延成低聲的嗚咽。

——是了,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說出的話必然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曾幾何時,冰輪之下,他挽着自己的手,不善哄人的拙舌誠懇地保證:“我知你不愛周旋在人情世故裏,且等等!我跟着哥哥們再忙碌幾年,攢下錢來置個小院兒,只帶上紫玉丫頭,我們離開這大宅子,清清靜靜過自己的日子。”

“你舍得娘親和小妹?”

“奉養雙親乃為人子的本分,娘若是願意同我們一道,我自然樂意為她養老送終。但若她不願與我們一處,我又何須強求?畢竟這個家是她的心血,她的根。至于媚兒,呵,那丫頭精得很,你無須為她操心。再者說,女兒家總要嫁人的,橫豎不能在娘家過一輩子。”

“嗯!那我聽相公的。”

共結白首盟的兩人月下靜立,相依相偎,憧憬着未來的自由與恬淡。從不曾料到,等來的是天人永隔,生死各一方。

此時此刻,薛槿娘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那年他不顧大雪阻路,非要趕着回家來;明白了落下山崖魂斷異鄉的他,為何至死都牢牢攥着那枚銅鑰匙。趙敬軒,她的相公,已經完成了當初的許諾,急不可耐要将這小院送給自己,當作是新年的禮物。

“可我不要小院,不要梅樹呀!”槿娘跪在樹下苦苦嘶喊,“為什麽你不明白,沒有了你,小院也好,四季的風景也罷,便是這人生都失了顏色,了無生趣了呀?!為什麽你不明白,我要的是你,只是你啊?!為什麽,為什麽你就這麽走了?為什麽不管我了?為什麽?”

槿娘不會再去問相公的心裏可有位置将她安放,因他已經證明了:他愛她,用生命的全部!

“這就是你惦記的財寶,還想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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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相先生冷冰冰地質問癱坐地上的趙媚兒。咒術何時解開的,便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只是呆呆地看着,想着,琢磨不出真心人的深情,一把算盤撥弄不清相濡以沫的價格。她無言,不懂,怎言?

在場無一人忍心去打擾離人的淚與相思!所有人都只是看着,看槿娘在不可回轉的流年裏哀悼逝去的情感,看樹上的白梅承受不住如斯的沉痛,紛紛落下枝頭,去泥土裏尋一方安寧。

“和尚——”

過了許久,趙媚兒恍恍惚惚開口喚人,卻不知她叫的是誰。順着她視線望去,只看見阿相先生鐵青着臉站在那裏。

“你這惡婦瘋了不成?怎的将道爺叫成和尚了?”

紫玉不說還好,這一腔不平反叫先生的臉色愈加難看。害得趴在先生背上的扁豆想笑又不敢笑,小臉埋在先生頸窩裏,憋得渾身發抖。

先生稍稍撇頭,睨了她一眼,手背到身後拗向上,手指摸着她小胖腿用力掐了一把,疼得小丫頭登時慘呼,仰起通紅的小臉求饒。

“唉喲——先生饒命啊!扁豆不敢了,不笑了,真不笑了。”

先生沒理她,低頭又掠了眼趙媚兒,沒好氣地問:“你有何說法?”

“和尚,你究竟是什麽人?”

先生不耐地回答:“本座不是人!”

“啊?”趙媚兒一雙媚眼瞪得核桃般大,“你、你,那你究竟是?”

“本座是誰不重要,你只管說你想說的。”

趙媚兒頓了頓,在腦海裏找了找理智,結結巴巴問:“我、我、我想知道,你們,欲待怎樣、處置我?”

“還能怎樣?”不等先生作答,紫玉搶着說話,“謀財害命惡毒心腸,死不足惜!”

如今風水輪流轉,紫玉明顯理直氣壯起來,反襯得趙媚兒可憐巴巴柔弱無依。

“紫玉,別這樣!”

那邊廂,已然平複下來的槿娘緩緩踱過來,拉過紫玉站在一旁,俯身攙起趙媚兒。轉頭想着先生欠一欠身,龔良賢淑道:“公子仁厚,還請放過媚兒吧!”

“什麽?!”

“啧啧啧——”

紫玉的驚詫同扁豆的贊嘆同時響起。阿相先生則微微一笑,兩手一攤道:“娘子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本座不過是來管閑事的局外人,你倆的私怨自然由你們自己去解決,何故跟我要一個發落?”

“先生的意思,是不為難媚兒了?”

先生聳聳肩,算作默認。可另一邊的紫玉丫頭卻一千一萬個不答應,理由是“狗改不了□□”,誰都難保她趙媚兒不會再生歹念。無論如何也該小懲大誡一下,以示警告。

阿相先生本是懶得理那趙媚兒,聽了紫玉的意見驀覺很有道理,遂起了玩心,硬是在趙媚兒眉間種了顆朱砂蠱。警告,但凡她日後敢有邪念,便叫她腦袋裏猶如鋼釘鑽骨疼上個十天,死去活來。

如此,終是放過了她,将她趕至街上,自行想辦法回家。

“你呢?該回去了吧?”先生重又擰起眉,直直望着槿娘,顯得憂心忡忡,所言也有些叫人費解。

然而槿娘卻洞悉了一般,舒眉莞爾,搖了搖頭:“不,不用回去了!我,該走了。”

“什麽呀?怎麽就不回去了?三少奶奶要去哪——”紫玉着急要去握住槿娘的手,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徑直從槿娘腕上穿了過去。

“這……三少奶奶?!”

不同于不明就裏的紫玉,阿相先生神情悲憫,喟然長嘆:“唉,你幾時意識到的?”

槿娘依舊笑得很淡很好看:“完全想明白應該是方才進院子的時候。不過之前公子說我要回到該去的地方,細細想來便是在暗示吧!”

先生颔首:“你始終神思未明,不可點破,又不可缺了指引。本座引你回來,也是想你能認清真正的自己。但為什麽明白了卻不願回去呢?你元神未散,現在歸位還來得及。”

“不用了!奴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沒什麽遺憾了,不妨去輪回裏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早些續上今生未了的緣。”

“什麽元神、輪回的?你們究竟在說什麽呀?”

面對急切的紫玉,槿娘和阿相先生都不禁為難,不知如何與她解釋現下的情狀。反是一根筋直來直往的扁豆無所顧忌,嘴快直言相告。

“啊呀,小姐姐你好笨吶!你家三少奶奶已經不是人了呀!你看看她那虛實不定的樣子,那就是個生魂。說白了,人未死,可魂靈出竅了。她魂魄離體已三日,半個時辰之內若不回歸肉身,她就徹徹底底變成死魂靈,再活不過來了。”

真相落在耳中猶如晴天霹靂,打得紫玉丫頭一瞬失神,兩眼空洞地望着槿娘,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事實。俄而,突醒悟過來,拉住先生雙手撲通跪下,未語淚先落,苦苦哀求。

“人未死便是還有救,先生,請無論如何救救三少奶奶!”

阿相先生眼中蕭索,又看一眼梅樹下的槿娘,黯然垂眉:“抱歉!本座救不了你家三少奶奶。”

紫玉猛地打了個顫,張皇追問:“為什麽?您不是會法術麽?還會飛呢!為什麽就幫不了三少奶奶?是錢麽?需多少?紫玉去籌!求求您一定救救三少奶奶,先生慈悲啊!”

阿相先生俯身托住少女欲行的叩拜,聲沉意切:“再高強的法術也無法起死回生!更何況,你家三少奶奶心願已了,無意流連紅塵,元神不願歸位,我奈她何?如今連她肉身落在何處都不得而知,縱然本座強留,也是有心無力。姑娘,放她去吧!”

“不,不要,不會——”紫玉哭了又哭,淚痕未幹又來洗過。轉回頭膝行去抱槿娘,盡是求她:“三少奶奶別走,不要死,活下去!別丢下紫玉!”

紫玉跪在已然可見不可觸的槿娘跟前,徒然地去摟去撈,總是落空。淚不斷,聲已啞,哀不自勝。

終無奈,眼前人心已堅定,決絕不回頭。離別在即,唯好言寬慰。

“傻妹妹,死未必就是壞事!不妨想想,興許我去到地府,就見着相公了。我們夫妻一道赴了輪回,下輩子,下下輩子還能在一起,豈非圓滿麽?餘生太長了,沒有相公陪着,我好寂寞呀!槿娘此生一直逆來順受,順慣了,就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要什麽。唯一一次,我想通了,瞧清楚了自己的心,可來不及跟相公說。我多想告訴他我愛他,我得去告訴他!”

槿娘笑着落淚,透明的手柔柔按在紫玉顱頂,似長姐的叮咛摩挲。

“對不起,許我任性一回吧!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人生。”

期期艾艾,懇懇切切,如何能拒絕?又怎狠得下心拒她?紫玉艱難地點點頭,掩面恸哭。

槿娘擡眸,笑吟吟望住先生:“多謝公子相助!可惜,奴家終究沒有東西可以報償給您!”

“怎說沒有?”先生攤開手掌,“這鑰匙不是在本座手上麽?”

“鑰匙?”槿娘愣了愣,随即了然,抒懷安然,“如此,便好了!”

倏然風來,吹得白梅如雪飄落,無暇潔白鋪了一地。只庭院之中,何處覓伊人?

書桌後的閱冊人随意疏懶,支腿斜卧,穩如羅漢。

許是覺得倦了,阿相先生輕輕合上手中的《集語小劄》,摘下鼻梁上的黑框大眼鏡,疲累地揉了揉眉心。一指撩鬓發,驟然飛揚出如瀑青絲,烏發變銀白悠悠蕩蕩披散下來,覆了半身。

适逢扁豆正吃力地捧了一摞書冊挪進門來,乍見先生原形畢露,身姿且輕且慢,先為美色嘆了嘆,立即又深深不平。遂重重擱下書,快步奔到書桌前,順手抄過先生适才翻看的書冊,捏在手裏充氣勢,大聲抱怨道:“差遣我曬書,自己卻躲起來偷閑。就算您是先生,這般剝削我這小妖童,也是太過分了吧?!”

阿相先生還支頤合目,嘴角邊挂着淺淺的笑。

“才做多少事,怎麽,委屈了?”

“我做多少事?我都來回搬了六趟了,哼——”

先生打開一只眼瞄了瞄扁豆,便裝不下去了,咯咯笑着坐起來,将她抱在膝上,勾指刮一下她鼻頭。

“叫你幹活就叫屈,成了成了,歇會兒吧!回頭本座自去收拾。”

“真嗒?”小妖童古靈精怪地轉了轉大眼珠,很是期待地望着先生。

先生挑挑眉:“到底,咱倆誰是先生誰是妖童?”

扁豆大喇喇一攤手:“扁豆小嘛!先生本領大,能者多勞!”

先生扶額:“養你何用?”

扁豆乖覺地給先生捶捶肩,嘻嘻笑:“好玩兒啊!”

先生放下手,垂睑乜斜:“本座不記得教過你當諧星。”

“自學成才!”

先生噗嗤笑出來,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玩兒吧!本座說話算話!”

“歐,不用幹活喽!”

扁豆一陣歡呼,摟着先生脖子又蹭又跳,好不得意。

鬧完了稍稍消停,扁豆繼續賴在先生膝上,卻留心到了案上的那本《集語小劄》,順手拿起來翻看。才開扉頁,便慨然:“啊呀,算算也有五百年了!”

手指撫過泛黃的書頁,憶當年說當年:“那可是集語亭的第一單生意咧!不,這麽說不确切。應該是那件事兒之後,先生才想起來要開這集語亭的小店,算是一次契機吧!”

“唔,确然!”先生下颚抵着扁豆小腦袋,視線自上而下落在書頁上。當年種種譬如潮湧,一波一波撞進心裏。有感動,也有唏噓!

叮鈴——

不意,銅鈴聲響,打斷了二人的懷想。相視一眼,各自微笑。

先生說:“哎呀呀,又有客人上門喽!”

扁豆應:“知道了知道了,扁豆這就去迎客!先生您也快些去更衣梳洗,莫叫客人久等喽!”

言罷,機靈的小妖童便歡蹦亂跳地跑出了書齋,留下先生獨坐書桌後,笑意深深。

是時,一縷清風穿窗而入,放肆地挑弄了案上打開的書頁。薄紙翩翩舞蹈般噼裏啪啦翻動起來,自行合卷。

阿相先生拾起書冊,指尖輕撫過封面黯淡的筆墨,口中輕喃:“接下來,又會是怎樣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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