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人心叵測
? 青梧鎮上的趙家雖稱不上名門,總算家裏畝産充足,衣食無憂,在這小鎮上也屬于有頭有臉的富戶了。家大業大是非多,一切坐卧行走突然就都放大了,街坊四鄰雙雙眼一個勁兒盯着密切關注,稍有風吹草動,立即傳得街知巷聞。而連日來,趙家門裏人員進出頻繁,自是不用一盞茶的工夫就傳出消息來,言說寡居的三少奶奶三日前入山拜佛,誰想竟不得回還,自此行蹤杳然。
只是這不歸的因由,一時卻又衆說紛纭,堆砌出了各色八卦獵奇的說法。一說,是叫采花賊擄去糟蹋了;二說,乃遭綁票,只等着趙家拿錢贖人;三說,三少奶奶實在耐不住寡居的清寂,在外有了情人,已然私奔去往他鄉。更有那奇思妙想的,硬說三少奶奶遇見山中仙子,受了點化得道飛升了。
令人發噱的是,三少奶奶薛槿娘确然在山裏遇見了非凡的存在。只那并非仙子,而是一大一小,一尊一卑的兩名妖怪。
匿于隐身障裏站在巷口望着府門快有半炷香的時間了,槿娘仍沒打算要進門的樣子,這讓一貫沒什麽耐心的小妖童扁豆很是惱火。
“我說你這娘子好生磨蹭!到底是你的夫家,便是你自己的家。你娘家父兄也被請了來坐在屋裏等你的消息,你此刻現身出去正是舉家團圓,還有什麽好猶豫苦惱的?你到底愁什麽呀?衆目睽睽,那害你之人還敢公然與你不利麽?”
槿娘兀自躊躇:“不、不是,我、我,我不想回去的!我只想知道紫玉怎麽樣了。”
“那就——”
啪——
話未說完,扁豆額頭上先就挨了先生一巴掌。盡管打得很輕也不疼,但能叫小妖童立即住口。想想心裏頭又委屈,遂小嘴一癟,眉一耷拉,眼淚汪汪把先生瞧着。
阿相先生見慣她撒嬌,無動于衷,兩眼乜斜,幽幽道:“什麽都不知道多嘴什麽?”繼而又轉向槿娘,提議:“若不想被人瞧見,那就從別處進去吧!”
這“別處”還真是符合妖怪來去灑脫的個性,橫豎都不用門,捏個訣,直接穿牆進了後花園。加上之前的“疾風訣”,短短半個時辰裏槿娘第二次體會術法的玄奇,不禁對先生肅然起敬,倍加信任。
不理會槿娘眼中明晃晃的崇敬之情,阿相先生半點未耽擱,直拽着她在園中熟門熟路地穿行起來。
槿娘詫異莫名:“公子以前來過這裏?”
“怎麽可能?本座不過鼻子好些,聞得見你留在這家中的體味罷了。”先生毫不避忌直言相告,瞬時羞臊了槿娘,臉紅得快趕上紅梅花了。可先生不管這些,盡是拖着人快步向前,穿月門過回廊,兜兜複轉轉,倏地站下。
“到了!”
槿娘擡頭,眼前赫然是熟悉的院落,熟悉的門楣,不禁感慨良多,下意識邁步跨進屋去。隔了三日,屋中纖塵未染,鋪上的錦被,梳妝臺上的胭脂盒,桌上的水杯茶壺都規規矩矩放着,沒有被人使用過的樣子。便連阿相先生也不由得心中暗贊:“難得這家裏還有人惦記着這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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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無意,入耳一聲低咽。循聲看去,自門外進來一名小婢,身着水藍的衣裙,圓臉,丹鳳眼。
“紫玉!”槿娘失聲驚呼。
三天的生死未蔔,三天的擔憂挂念,于槿娘來說,這世上僅剩的溫情與羁絆,只是眼前這個手提水桶哭腫了眼的丫鬟紫玉。斯人當也如是思念着她吧!淚不曾斷過,微白的面容上難掩憔悴。
可槿娘的呼喚紫玉聽不到。槿娘這個人,也映不進她的眼中了。
——是了,竟忘了自己此刻是在阿相先生隐身障的保護下,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看不見她。但眼前人是紫玉啊!那樣傷心難抑!槿娘實在很想上去抱一抱她,告訴她自己好好的,自己回來了。
伸出的手頓在半空,未能如願前進。回眸看,是阿相先生擡手将她按下。他眼中的凝重令槿娘卻步,痛苦地放棄了這近在咫尺的團圓。
“三少奶奶,”紫玉擰起濕抹布,仔細擦拭着梳妝臺上的每一處細節,哭一聲說一句,“您到底在哪兒啊?都怪紫玉不争氣,沒能保護好您,您可千萬不能有事呀!但凡您有個好歹,紫玉也不偷生,便随您投胎去,下輩子還伺候您。咻——三少奶奶——”
倒不知這小丫鬟是否每日裏都似這般在屋裏自言自語,只聽一遍那話,足叫人心中酸楚。一邊嘆聲好個小忠仆,一邊要唏噓人心難測天道不公。
三人正感懷,孰料,小丫鬟随後又說出另一番咬牙切齒的賭咒來!
“哼!人面獸心的僞君子,別以為瞞得了所有人。紫玉人微言輕,奈何不得你。等着吧!有機會,我一定弄死你為三少奶奶報仇。活着辦不到,死了做鬼也要将你這騷蹄子的肉一塊塊咬下來,生吃活剝了才解恨!”
罵一句便用力揩一下桌子,似恨不得将木頭搓下一層皮去。見此狀,便是槿娘也錯愕萬分,甚是驚詫地望向先生。
“看來,有些事,也并非全如你所料呀!”先生淺淺笑道。
“确然,我沒想到,會是她。或者,是紫玉誤會了?”
“是不是誤會,問過本人不就知道了?”
“不!”槿娘慌忙拽住先生衣袖,“莫問了!奴什麽不想知道什麽,更不想再同這家裏任何一人說話。求你了公子,我們走吧!你說過要幫我的,走吧!我們去找我心裏要的那個真相。”
先生目光落在紫玉身上,眼神悲憫:“可你想過紫玉沒?你願意她就這樣一輩子懷着恨意活下去嗎?若當真如你所言是一場誤會,何妨将話說開?解脫了你,更解脫了她!或者,其實你知道那些都是真的,你只是想自欺欺人繼續逃避,是麽?”
槿娘肩頭一震,慢慢松開了手。
知她動搖,先生更逼迫:“該面對的終究要去面對,不然,你哪條路都走不下去,哪兒都回不去!”
“走下去?”槿娘咀嚼着先生的弦外之音,臉上一時悲,一時痛。
恰此時,門外院中傳來高聲的叫嚷:“紫玉,紫玉,在的話趕緊給我滾出來!”
瞬時,就見槿娘渾身一顫,不自覺捏住了前襟。阿相先生看在眼裏并不多問,只跟着恨恨向外走去的紫玉一道出了房門。
不同于紫玉的低眉順手,先生不存着下人的卑微,又隐身在屏障內,自是趾高氣昂将來人打量個清楚。卻瞧她不過也就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女,一身藕荷色的絲裙襯了軀體的玲珑,烏發如墨,眉眼含媚,委實有些紫玉說的騷氣。
略略猜想,這人應當就是紫玉适才咒罵的正主了。看樣子,倒是這家裏主子小姐的模樣咧!
“嗳,漂亮小娘子,那不會是你家小姑子吧?”
扁豆慣常攀在阿相先生肩頭,撇過頭,好整以暇地向站在先生身後的槿娘問話。對方不語,只微微點了下頭。轉回頭,院中的小姑子已經耍起了主子的蠻橫。
“成天就知道往這沒人的屋裏跑,我交代讓你炖的甜湯呢?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個什麽光景?不伶俐的蠢貨,未必你多來幾趟,那人就能顯靈回來了?”
原本低着頭咬唇隐忍不發的紫玉,聽聞最後一句,猛地擡起頭,雙手攥拳眼含兇光直視趙家小姐,冷冷頂撞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怎知三少奶奶就一定回不來?莫非你還能知道她人在哪裏,是死是活?”
“放、放肆!”趙家小姐一時叫紫玉的氣勢震得慌了手腳,竟有些結舌,“死丫頭,竟敢、敢頂撞我,活膩味啦?”
紫玉跨前逼上:“對呀,我就是找死呢!你弄死我好了,最好像三少奶奶一樣生死不明。哼,這不正是你拿手的麽?”
趙小姐竟自跌退:“你、你、你,含血噴人!”
“噢?那這個為什麽會在你手上?”
紫玉一把拽出頸上挂着的金縷線,其下墜着的,赫然便是槿娘一直随身帶着的銅鑰匙。
“怎麽會?”槿娘忙伸手在襟前摸索,又探到頸下确認,始恍然,自己竟一直沒意識到那要緊的物什已然不在身上了。
而此刻,同樣驚詫不已,甚而面帶駭然的趙家小姐已是臉色慘白,整個人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不、不可能,我明、明明……”
“是呀!你明明将它鎖在梳妝臺的小櫃子裏,怎麽會被我拿到?哼,呵呵——”紫玉森然冷笑,“因為我乘你午睡時偷到了鑰匙啊!萬幸當日我并未完全暈厥,模模糊糊聽見歹人們說,要拿三少奶奶的這把銅鑰匙回去做憑證。所以我回來後便各房各屋裏尋摸,終于,在你的梳妝臺裏找到了這把鑰匙。也證明,你便是謀害三少奶奶的元兇!”
紫玉的指控聲色俱厲,吓得趙家小姐面如死灰。饒是如此,她賊心不死,猶自狡辯。
“你、你胡說!這鑰匙分明在你手上,怎說是在我房中找見的?”
“是,我是胡說!紫玉區區一個婢女,說什麽都不會有人信的。所以我不說,只記着,替三少奶奶記着,替自己記着,你趙媚兒是蛇蠍心腸的毒婦,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僅憑了無端的猜忌,你便斷定三少爺留下的這把鑰匙牽連着豐厚的財寶,竟不惜殺人害命也要從三少奶奶手裏奪過來。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惡人,紫玉會一輩子盯着你,詛咒你不得好死!”
“賤婢,找死!”
狗急跳牆的趙家小姐風度盡是,如瘋子般撲上來搶奪紫玉手中的鑰匙。
重要的罪證,紫玉焉肯脫手?雙方立時扭打起來,甚而滾倒地上,抱做一團。
幾番掙紮,趙家小姐仗着身量高了幾分,一翻身跨坐到了紫玉身上。見她仍死命攥着鑰匙,便動了惡念,擡手拔下頭上發簪,狠狠往紫玉頸上紮去。
“不要——”
“啊呀——”
槿娘的慘呼同趙家小姐的厲叫同時響起。定睛看去,槿娘已顯了身,正跪伏地上扶起紫玉。而方才還占盡優勢的趙家小姐,此時則捧住自己抽搐得好似雞爪的右手,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驚魂未定的紫玉愣愣看了看身邊的槿娘,又望望面前同樣顯了身的阿相先生以及他懷裏的扁豆,怔忪片刻,終于緩過神來,摟住槿娘嚎啕大哭。
“三少奶奶,您可回來了,紫玉好挂念你呀!”
槿娘默然無言,只是将紫玉緊緊抱住,眼淚撲簌簌掉落。
那邊廂,歪倒地上趙媚兒疼得不住倒吸涼氣,咬牙忍一忍,張嘴欲喊:“來人……”聲音尚未完全放出來,便硬生生哽在嗓子眼兒裏,頓時啞了一般。
“嘿嘿,你叫呀!叫呀!”扁豆坐在先生肩頭幸災樂禍地直拍巴掌,險些翻落下去。好在先生手快捉着她小辮兒提起來放到地上,依然不受教,又吧嗒吧嗒跑到趙媚兒身側,伸出短胖的小手指一下一下戳她的癢處。
“叫你壞,叫你惡,叫你逞兇,現在好了吧?手成雞爪子了吧?說不出來話了吧?氣死了吧?哈哈哈——”
可不是快氣死了?最郁結的是,眼前這小人兒不過嬰兒大小,卻跑跳自如,能說會道,怎麽看都不會是人生父母養的凡胎,十成十是個妖孽。怎不叫心中有鬼的趙小姐吓破了肝膽?偏生叫不出來,又跑不脫,只得活活受着,生不如死。
施術困住趙媚兒的阿相先生放縱扁豆去惡作劇,轉而催促槿娘:“此處人來人往,不宜久留!況你時辰不多了,快些說說要本座如何幫你?”
哭得抽抽嗒嗒尚未平複的紫玉從槿娘懷裏擡起頭來,正欲求問先生與扁豆的身份來歷,槿娘卻不給她機會,拿過她手裏的銅鑰匙遞給先生。
“求先生告訴我,這鑰匙究竟是做什麽用的?”
望着她眼中的堅定,先生卻并未伸手去接鑰匙,反而移步去到趙媚兒邊上。一記提拎将她抛在紫玉腳邊,站定後神情肅穆,話音清冷:“趙小姐也很想知道這鑰匙藏着怎樣的玄機吧?那就一起看看,讓鑰匙帶我們去它的歸宿!”
話音落,勢驟起。阿相先生展臂撥雲,攪動四方氣流,他人在漩渦中立,忽翻掌身前一似召喚。就見槿娘手中的鑰匙竟仿佛受到感應,嗡嗡震響,猛然掙脫掌握直向先生飛去。卻不落定,只停留在掌上一寸,豎直而立,飄忽無根。
這時候,先生動作卻緩了,雙唇微啓,如吹灰般輕吐出一口盈盈精氣,好一似月華瑩白的縷縷蛛絲,徐徐飄蕩繞上了銅鑰匙。精絲一圈圈,細致缱绻,将鑰匙層層包裹。随着先生那一息吐納完畢,精氣的蛛絲也斷絕。再看銅鑰匙,則已被裹成了鉛球大小,滴溜溜懸在先生掌上憑空打轉,慢慢慢慢地,靜止下來。
先生單掌穩穩托着瑩白光球,另手指節屈伸,迅速結好了印迦。劍指悍然前出點中球體,先生烈烈喝一聲:“破!”
精氣球頓時又疾速旋轉起來,甚而愈見膨脹,直長到西瓜大小,但聽聞“嘭——”的一聲破裂的悶響,光球豁然爆散,其中的銅鑰匙乍然放射出耀目白光。
直待光芒褪盡,再瞧那鑰匙,竟平白長出了一雙透明的蟬翼,在半空中撲騰盤旋。
“去!”
只聞先生飒然一記號令,鑰匙興奮地煽動氣翅膀,兀自飛走了。先生則袍袖輕甩,又卷風雲,帶了衆人騰于半天上,追着鑰匙飄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