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六、筆端寄情

? 小妖童扁豆活了六百多年,最厭煩的事情是等待,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耐性。而假使在焦灼的等待基礎上,再留她一個人感覺到了孤獨,那簡直就是生無可戀了。

但另一方面,這鬼精靈卻又是極端聽阿相先生話的。誠然她素日裏調皮搗蛋偶爾闖禍,只但凡先生交代的事,她必然全心全力去做好,不敢有丁點兒違逆懈怠。故此,當先生拈了訣硬闖入葉梓的意識後,她便強迫自己發揮最大的耐心乖乖看守中了定魂咒的葉楸,同時坐在電視機前專注地盯着先生用結界連接起來的空間,時刻關切葉梓意識中三人的一舉一動。

不過看着看着,扁豆心中一些疑問也越來越重,苦思冥想卻總無法參透。一則,緣何先生不告訴樓靖可以從外頭喚醒葉梓?另一則,緣何先生不早早引他夫妻二人走出幻境,反徘回意識中且行且看?還有,緣何先生突然觸發葉梓的意識空間之門打開,任樓靖墜入其間?

在扁豆看來,攫取凡人的記憶并非難事,于妖怪來說窺探本身也不算有違法度。所以憑阿相先生堂堂右督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将葉梓腦海中的往事提取出來,或映畫或成文,外人只需端坐當個看客,來龍去脈恩怨情仇自然分曉。漫步意識的回廊,身臨其境固然看得更真,可對陷入其中的人恰是極危險的。若是葉梓在中途有所覺醒,輕則會造成她記憶的紊亂,嚴重的情況下則有可能使她瘋癫成癡。更有甚者,樓靖也許因此永遠被困于葉梓的意識裏游蕩。并且即便葉梓的肉身已不存于世,意識的空間仍舊不會因此消失,某種意義上說,意識是永恒的。那便意味着,受困的樓靖将游走于循環往複的記憶中變成一種矛盾的存在,既真實,又虛無。

基于這樣不穩定的後果,扁豆實在不明白,阿相先生為何要采取如此費力又迂回的方式幫助樓靖?縱然領主有無上妖力,若生變故或可保樓靖全身而退,終究還是太冒險了。畢竟這樁生意裏,解開葉梓的心結是最終的訴求,她的記憶僅僅是通往真相的手段,而非用來交換訴求的故事。先生的窺探顯得太過熱衷,也太沒效率了。

思忖間,恍聽得電視裏的阿相先生喚她:“扁豆!”那聲音聽起來似在遠處,又仿佛就在耳畔。扁豆會意,忙将系在腕子上的紫金銅木魚解下來,捧在手心裏吹出一口精氣,就見原本只硬幣大小的銅木魚瞬時鼓脹,變得足有一只排球那麽大。扁豆提溜在手裏竟不顯得沉,麻利兒跑到如雕塑站立着的樓靖夫妻二人跟前,抽出銅槌對着木魚一通猛敲。當真是驚天動地的擂響!萬幸這屋子周圍早已被阿相先生升好了結界,不然非将整條街都鬧起來不可。

至于身陷意識空間裏的葉梓則受不了這般喧嚣,一記悚然的呼吸,她自醒了過來。眨眨眼,看見了身畔執手相牽的丈夫,以及他邊上一張笑意吟吟的陌生面孔。一時沉迷一時清醒,記憶裏轉了好大一圈,葉梓反而不記得阿相先生這個人了。

随後她發現了更不可思議的事。自己家裏居然莫名其妙站着一個手捧碩大紫金銅木魚的女娃兒,敲鑼打鼓吵得不亦樂乎。她似乎跟陌生男子是一道的,只是一個眼色,震耳欲聾的木魚聲便停止了。女娃兒親熱地跑向男子,笑起來好像一個福娃娃。本來葉梓覺得她好可愛呀!如果她沒有看見木魚倏然收縮成硬幣大小,被一绺紅繩紮在女娃兒手腕上的話。

此刻的葉梓迷惘極了!她完全不記得樓靖是何時回來的,更忘記了男子與女娃兒的來歷。盡管,她明眸清澈,遠遠比方才的自己活得清醒。

樓靖知道自己欠妻子一個解釋,但葉梓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卻比自己更苦惱憂郁。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憔悴無助的丈夫。

“靖哥哥,怎麽了?是不是我剛剛又——”

樓靖搖搖頭:“和你無關。不,其實是有關的。”他否認又承認,欲言又止,聲音啞得幾乎要斷絕。他看起來疲憊倦怠,指關節用力抵住眉心,竟黯然自她身邊退開幾步。

“對不起!我,我說不好,先生他……”

看見樓靖眼神中的乞求,阿相先生體貼地笑笑,轉向葉梓,柔聲道:“既如此,就讓小可來說吧!”

這時候,葉梓又看見了沙發上如嬰兒般熟睡的姐姐,心裏突然生出莫名的靈感,陡然張皇道:“你是來捉我的嗎?靖哥哥!”她搶步逼到樓靖跟前緊緊攥住他手,全身止不住地發抖,“你受不了我了,是嗎?這個人要帶我去哪兒?瘋人院嗎?你終于也跟他們一樣相信我是瘋了,你不要我了,對不對?”

樓靖肩頭一晃,血絲密布的雙眼震驚地望住妻子,雙手捧住她的臉,聲聲哽咽:“我怎麽會不要你?我發過誓的,生死都要跟你在一起的呀!誰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除非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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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掉落下來,滴在樓靖的手心裏,葉梓哭求:“靖哥哥不要死,不要不管我了!”

夫妻相擁,期期艾艾,宛如一場生命的訣別,難舍難離。

一天裏第二次,本應無心的小精怪感到了虛幻的疼痛。扁豆覺得自己也許是有一顆心的,就在自己的胸腔裏,只是自己修煉得不夠,所以才無法觸摸到。

她沒意識到自己的小手始終扥着阿相先生腰上的衣角,越捉越緊,越靠越近。而先生只是看在眼裏,什麽都不問,手臂垂下來,将她牢牢攬在身側。

“先生去了好久,可尋到答案?”

扁豆小臉貼在先生腿上,問得讷讷。

先生手落在她顱頂,暖暖的。

“你想問的,不是有無,而是悲喜吧?”

扁豆輕輕點了下頭。

“可結局不在過去,是悲或喜,應問當下,問他二人彼此的用心。”

“扁豆有些怕了。”

“怕結局不是你想要的?”

“不!”扁豆伸手環住先生腰際,将臉埋進他衣褶裏,“扁豆怕當集語者,怕當不好。凡人,好難懂啊!”

先生眸光落向不可知的遠方,聲也缈缈:“所以才更要去看清,去懂得。究竟是什麽令人如此着迷?究竟情可以多深,愛能撐多久?我,也想知道。這樣她回來的時候,我才有足夠的資格回答她的問題。”

經歷許多事,扁豆已不需要去問先生口中的“她”是誰。阿魉這個名字是史書上的一道封印,也是先生心裏唯一的牽記。

“今夜好長啊!該去結束它了。”阿相先生收回遙遠的思緒,回眸認真地看着樓靖,“樓探長,你的訴求果然不變嗎?”

葉梓不明所以,眼中惶惑。卻聽見丈夫沙啞的生意裏簡短的堅決。

“不變!”

“好!”話音未落,先生揚手打了記明亮的響指,“就如您所願!”

似不容違逆的號令,室內照明瞬間全滅。而原本關閉的電視機屏幕卻鬼使神差地閃爍起來,自行點亮。滿屏雪花,伴着嘶嘶沙沙的雜音,在寂靜的室內顯得詭異突兀。不一會兒,雪花消失了,有清晰的畫面在屏幕上播放。

暗夜星空下,老朽籃架旁,故人相談。

——葉梓悚然一驚,皆因眼前所見都是曾經的真實。同學會的記憶宛如映畫重播,在家中的電視機裏徐徐上演了。她癱軟進樓靖懷中,完全難以置信。

阿相先生瞥了她一眼,擡手指着畫面裏的一人問道:“很吓人是不是?哎呀奇怪啊,為什麽人會沒有臉呢?”

這話說得并不确切,屏幕上葉梓面前的楮樵其實是有臉的。只是那張臉好像蒙了一層水霧般,扭曲模糊得辨不清真容。

“為什麽會這樣?”

——在葉梓的意識空間裏,樓靖乍見此景時問過阿相先生同樣的問題。

當時阿相先生竟笑了下,手撫着下颚滿含深意地輕喃:“原來她心中理不清的不是這件事,而是這個人啊!有意思。”

随後他們便回來了。因為先生說,門後的景象不是結果,而是現象,所以他必須去親口問葉梓,用她的訴求來圓滿樓靖的願想。

在經歷了大驚大愕之後,又籠統地聽阿相先生自述了職業和來歷,意外地,此刻的葉梓已能稍稍平複心緒。出于樓靖預料,她竟沒有如自己那般對阿相先生非凡的來歷表現出劇烈的懷疑和批判,反而平靜地提出質疑。

“怎麽叫用我的的訴求去圓滿靖哥哥的願望?那究竟誰才是你這次的顧客?或者我們兩個都是?”

先生贊許地點點頭,告訴她:“嚴格說起來,你們倆都不是本座這比生意的主客。這就好像俄羅斯套娃,你們的訴求被包裹在另一份更大的訴求裏,本座幫了你們,才能去找大主顧收取最終報酬。明白了嗎?”

樓靖職業性地條件反射,問道:“有人要你幫我們?”

先生抱臂,不置可否:“本座是很有職業道德的喲!”

樓靖蹙眉,眼中明顯有了拒意。

先生手一攤,大方表示:“本座說過,買賣皆随緣!你若疑我,作罷便是!”

不等樓靖表态,葉梓居然搶先開口:“不,請先生幫幫我們!”

樓靖頓了頓,視線對上妻子的目光,終究沒再說什麽。

阿相先生總是笑着,只将心思放回訴求本身,還問葉梓:“心意動搖才不定相,所以你的回憶裏楮樵的臉會出現虛化。究竟對楮樵,你有何事耿耿于懷?”

葉梓垂頭默了好一會兒,終于幽幽道:“說不上耿耿于懷,只是之前靖哥哥給我看楮樵的日記,讓我想起高中時候的一樁舊事。當年完全沒放在心上,差點兒都忘記了。”

“噢?”先生眉一挑,興趣濃厚,“願聞其詳!”

于是在先生和樓靖的注目下,葉梓緩緩起身去到卧室,很快又返出來,手上多了一個個舊舊的硬抄筆記本。她溫馴地在沙發上坐下,将本子打開攤在膝上。

樓靖認得,那是他在楮樵住過的舊居中發現的日記,葉梓打開的,正是夾有她相片的封底內頁。這本子拿回來給葉梓看過後,樓靖一直壓着沒上交,這會兒葉梓拿出來,他才發現照片下多了一張泛黃的紙箋。

先生接過葉梓遞上的紙箋,略略掃了一遍,竟自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兩眼乜斜,對樓靖道:“好內秀的情書呀!”

樓靖莫名其妙,暗忖自己與葉梓情意甚篤,一早挑明的關系,什麽時候寫過情書啊?

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那定是旁的人寫給葉梓的告白信。不能說毫無醋意,不過相比而言,樓靖此刻更關心這一紙情書與葉梓的反常有何因緣?

将短箋從先生手上拿過來細閱,樓靖詫異地發現,紙上沒有任何執筆人的落款,小小的一枚紙上僅是居中方正大體地書了簡短的一句話:閱覽室靠窗第三排架子,四點半,等你!

不等二人問起,葉梓坦然道:“高二寒假前一天,全校師生大會後我回教室拿書包,在課桌裏發現的。因為沒有名字,所以我以為是同學的惡作劇,就直接把信收起來跟誰都沒提,也沒有去閱覽室。直到靖哥哥把楮樵的日記本給我看。”

葉梓邊說邊将日記随意翻到一頁上,把情書比在一側:“我不是專業人士,不過這筆跡看起來,真的很像吧?”

或許是先入為主吧!被葉梓這麽一說,樓靖比對着兩種乍一看并不相似的筆跡,居然也隐隐覺得有幾處筆鋒的确很像。同時他記起,警隊的檔案裏對楮樵的學生時代有簡短的記述,特長一欄裏提到過一句他是硬筆書法七級,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小楷。且值得稱道的是,他左右手都能行筆,在這個圈子也屬少見的異才。另外楮樵性格有些許偏執,在很多生活習慣上明顯有強迫症,比方絕不穿皮鞋,還有就是從來不換鋼筆和墨水的牌子。

看着日記本上同樣的黑色字體,雖說不能斷言此乃出自同一人之手,不過考慮楮樵當年恐怕叫人認出字跡來,刻意用左手書寫也未可知。

當然,即便真是楮樵寫的情書,對樓靖來說雖感意外,卻并非驚詫。楮樵的心意在此次的案件偵破中已不成為秘密。因此樓靖只是好奇,葉梓執着于這一封情書又是為了什麽?

阿相先生倒也無意對筆跡的事發表看法。他那笑容就跟焊在臉上永遠不會掉似的,重返現實後更是連瞳色都回複了深邃的墨色,笑得半眯了眼,雲淡風輕地問葉梓:“是他寫的該當如何?不是,又如何?”

葉梓沒有回答先生的提問,反而偏頭望着丈夫,眼中有莫名的愧意:“靖哥哥還記得嗎?那天我本來約好了跟你去看電影的,下午四點十五。”

樓靖讷讷點頭:“散場後發現停在路邊的自行車被偷了,你說不想擠着下班高峰乘公車,我們就手牽手走了三站路回家。為這,你還讓叔叔阿姨給訓了一頓,說晚回來也不知道打個電話跟家裏說一聲。結果我奶奶看不過去,心疼你,索性把你接來我家住了好久。還是大年夜叔叔阿姨來跟奶奶讨饒賠禮,她才許你回家過節。”

葉梓颔首:“嗯!也就是那一次,奶奶當着整棟樓的鄰居宣布認我當孫媳婦。說不管我上不上大學,上什麽大學,只要畢業到了法定年齡,随時可以讓靖哥哥娶我進門。”

“對呀!”這晚上,樓靖頭一次面上有了笑意,“奶奶還說,既然是孫媳婦,那就是樓家的人。但凡有誰敢欺負你,就是跟樓家過不去,她定管不答應。”

葉梓笑不出來,雙睑低垂面色沉重:“多好呀!可以做樓家的人,可以被爸爸媽媽正眼相待,那一天裏,包括那一天之後,我的日子全都變了,我每天都覺得很開心,很幸福。可是靖哥哥,”葉梓擡眸哀切地凝望,“那天從影院回家的路上,我們遇到過一個人,你忘了嗎?”

樓靖一時啞然,垂睑細想,倏地愣了。

“楮樵!”

“是呀,就是他!”葉梓眼中有淚滾落,“他看見了我們,知道我們去看電影,知道原來我身邊一直有個靖哥哥,然後他就回家了。他是我的同班同學,我甚至都沒問一聲他為什麽那麽晚才回家。”

樓靖覺得喉嚨發幹發緊:“其實,嗯,咳,其實他那樣知道了,也好。你不必要太內疚!”

葉梓傷心地搖了搖頭:“不是的,靖哥哥。開學的時候,楮樵是戴着頸托來學校的。他自行車騎得太快,結果為了避讓路上的小狗,失控翻到綠化帶裏,摔得頸椎錯位,整個春節都在住院。同學們都說,出事那天他是為了趕着回家給媽媽做飯才騎快車。就是那天,我們看電影的那天,他在閱覽室等我的那天。”

一份情感,不記或者莫忘,輕重之別到頭來終究只落在“用心”二字。遺憾一人一生僅此一心,圓滿了各自的情之所鐘,于他人的無法回應,又何嘗不涼薄?所以這也有傷人的善良,也會有凜冽的熾熱,未嘗覺得心疼,只因事不關己。

樓靖明白了,這些日子來葉梓的反常是因為,她堅信自己的幸福背後有另一個人的破碎。她內疚!此刻樓靖無法簡單地用“你多想了”、“情書未必是楮樵寫的”這一類的話去寬慰妻子,愛意那樣重,它真實存在過,在楮樵的心裏,也在所有人都不在意的過去。

葉梓捂着面孔,淚水從指縫中滲漏,滴滴掉落。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說?最後又為什麽要那樣子死去?究竟他是怎麽死的呀?”

是企問也自問,終究問住了自己,更難為了旁人。樓靖垂着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其時,阿相先生捏起了短箋,再看一遍,又問一聲:“這就是你的願望嗎?求甚解,求他死亡的真相,求他死前最後的心念?”

“不!”葉梓眼神空空的,“我只想确認,這封情書究竟是不是他寫的。”

“嚯?”先生笑意收斂,“這種事你找樓探長便可,何需拜托小可?”

葉梓落寞垂頭:“起先是不敢,現在,是不想。先生,”她殷殷乞望,“真也好假也好,我願意相信你的能力,所以請告訴我這封信上的真相。”

阿相先生不言,深深望着眼前癡着的人,掌心向下覆于情書之上。

俄而,竟面露訝色:“噢?倒是意外呀!”

撤回手,略一沉吟,複莞爾,偏過頭來望着身旁的小妖童扁豆:“看來,還得跟你這丫頭借一借小遣了!”

扁豆愣了下,小嘴一點一點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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