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着,門板反彈回來,拍擊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跄前撲,幸虧平頭小夥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裏嗡嗡響。他問平頭:“我是不是有點醉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醉,像您這般出色的人物怎麽會醉呢?我們這裏醉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裏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醉,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醉。”

小夥子這一番順理成章、邏輯嚴密的話把丁鈎兒說服了。他跟着他穿過一片堆放着大批圓木的空地。圓木粗細不一,粗者直徑兩米,細者直徑兩寸。有松木、桦木、柞木、橡木、榆木。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來。植物學知識不豐富,認出這些也不錯。圓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開始枯萎的黃草從圓木的縫隙裏鑽出來。一只白色的蛾子懶洋洋地飛着。幾只黑燕子在木跺間飄,醉态朦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雙手,夠不着上沿。他握緊拳頭,輕輕地敲打着橡木的暗紅色年輪,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頭上。他嘆息一聲,說:“好魁梧的一棵大樹!”

平頭接過話茬,說:

“去年一個釀葡萄酒的個體戶拿着三千元來買它,我們沒賣。”

“他買這幹什麽?”

“做酒桶呀!”平頭說,“葡萄酒不進橡木桶永遠不上等。”

“你們應該賣給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們讨厭個體經濟!”平頭說,“我們寧願讓它爛了也不支持個體經濟。”

丁鈎兒暗自欽佩羅山煤礦的公有制覺悟,兩條狗在圓木後追逐,步态滑稽,如癡如醉。那條大公狗似乎是門房的看門狗,仔細看又不太像。他尾随着平頭小夥子繞過一垛垛圓木,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裏的伐木場并漸漸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樹的巨大濃蔭下,生出許多鮮豔的蘑菇,一層層腐敗的橡葉與橡實,放出迷人的酒氣。有一棵色彩斑斓的大樹上,結着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都顏色粉紅,鼻眼分明,肌膚紋理細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愛的小雞雞恰似一粒粒紅彤彤的花生米。丁鈎兒搖晃腦袋,安定精神,神秘而驚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腦海裏展開。他批評自己在不必要耽誤時間的地方耽誤了很多時間,但轉念一想,從接受任務到現在僅僅二十多個小時,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宮裏尋找路徑,已經是絕對的高效率。于是他耐心跟着保衛部的平頭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麽地方去。

又繞過一垛清一色的白桦圓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陽,一片金黃浮在毛茸茸的深綠裏。他嗅着桦木特有的、甜絲絲的醉人氣息,心裏蕩漾着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桦樹皮還沒有完全喪失生命,皮膚光潔滋潤。破綻處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膚,好像說明着圓木依然在生長。有一只紫紅色的蟋蟀伏在白桦皮上,肥碩健壯,誘人捕捉。平頭青年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說:“葵花林中那一排紅瓦房裏,有我們的黨委書記和礦長。”

那排紅瓦房大概有十幾間的樣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莖粗葉大的葵花林裏。在充足的光線照耀下,黃色顯得格外輝煌。丁鈎兒注目美麗景色,有些類似陶醉的意識周身流淌,平緩、凝滞、厚重。他陶醉中掙紮出來時,帶路的平頭青年已經無影無蹤。他跳到桦木堆上去尋找,感覺到江水澎湃,桦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随波逐流。遠處,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煙,只不過那煙比淩晨時幹燥了許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動着若幹黑色人。煤堆下車輛擁擠。人聲、牲畜聲微弱得很。他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故障,現實世界與他之間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幾架杏黃色的礦山機械在井口周圍伸展着長臂,動作緩慢,但異常準确。他頭暈,身體彎曲,趴在一根圓木上。圓木在洶湧的波濤上旋轉着。那位平頭青年确實無影無蹤了。他滑下桦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适才的行為。一個受到高級領導人器重的偵察員竟像只怯水的小狗一樣趴在烨木堆看風景,而這行為竟成了這件如果屬實必将震動世界的特大案件的偵察過程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将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無論怎樣想那平頭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偵察員的想象力在一瞬間展翅飛翔,風鼓舞着他的羽毛和翅膀。平頭青年很可能是那夥吃嬰兒者的同犯。他在圓木間穿行時就想好了逃跑的機會。他指給我的道路布滿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鈎兒的智慧。

丁鈎兒夾住公文包。包裏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連發手槍。手裏有槍,氣粗膽壯。他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桦木們、橡木們、各類圓木同志們。那些粗大圓木的剖面花紋頗似一張張連環靶。他幻想着槍打圓木核心,雙腿卻把他帶到了葵花林的邊緣。

沸騰的煤礦裏出現了這樣一個幽靜地方,可見事在人為。他迎着葵花走上前,葵花盤兒像一張張笑臉逼過來,但它們翠綠色或者淡黃的笑臉顯得虛僞而陰險。他聽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碩大的葉片随風起舞,嚓嚓作響。他摸摸公文包裏的鐵家夥,昂首挺胸向紅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着紅房子,身體感受着包圍着他的向日葵送給他的威脅。向日葵威脅涼森森的,生着白色的毛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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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鈎兒推門入室,過程複雜,感受萬端,終于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這二位幹部都是五十歲左右,臉龐圓乎乎,好像小面包;臉色紅撲撲,好像紅皮蛋;略有将軍肚。他們身穿灰色中山裝,衣縫筆挺。他們臉上挂着慈祥、寬厚的微笑,具有長者風度。他們倆很可能是孿生兄弟。他們每人抓住了鈎兒一只手,親熱地握着。他們很會握手,不松不緊,不軟不硬。丁鈎兒感到兩股熱流傳遍身體,手裏像握着兩只剛剛烤熟的紅瓤兒小紅薯。丁鈎兒的皮包落在地上。一聲槍響從皮包裏穿出。

乒——!

皮包冒青煙,牆上一片瓷磚破碎。丁鈎兒吃驚得肌肉痙攣。他看到子彈射中了牆上一幅玻璃馬賽克拼鑲成的壁畫,畫的內容是哪吒鬧大海。美術家把哪吒搞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偵察員的手槍走火打爛了哪吒的小雞巴。

“果然是個神槍手!”

“槍打出頭鳥!”

丁鈎兒臊得夠嗆,慌忙撿起公文包,拿出槍,扣上保險。他對兩位幹部說:

“我絕對扣上了保險!”

“良馬也有失蹄時。”

“走火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礦長和黨委書記的寬容、勸解使丁鈎兒更加不好意思,沖進門時的勃然豪氣煙消雲散,他甚至卑躬地點頭,點頭畢,剛要拿證件、介紹信之類,黨委書記和礦長擺手制止了他。

“歡迎丁鈎兒同志!”

“我們歡迎您來礦上指導工作!”

丁鈎兒不好意思詢問他們從哪裏得到了自己來煤礦的消息,搓着鼻子他說:

“礦長同志,黨委書記同志,我是奉xx同志的命令,前來貴礦調查紅燒嬰兒事件的,此案事關重大,絕密。”

礦長和黨委書記相視十秒鐘左右,突然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來。

丁鈎兒板着臉說:

“請你們嚴肅點!現任酒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從貴礦出去的。”

也許是礦長也許是黨委書記說:

“是的,金部長原是我礦子弟小學教師,那可是一個有能力、有原則、百裏挑一的好同志。”

“請你們向我介紹他的情況!”

“我們邊吃邊喝邊談。”

丁鈎兒不及争辯,就被推進了宴席。

尊敬的莫言老師:

您好!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酒國市釀造學院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鬥——這是我的筆名,原諒我就不告訴您我的真名了——您是當今文壇的著名作家(不是吹捧)自然能知道我起這個筆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國,心在文學,整個人在文學之海裏紮猛子打撲騰。為此,我的導師,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岳母的丈夫我的岳父。岳父者泰山也。俗稱老丈人也的袁雙魚教授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甚至挑唆他的女兒跟我鬧離婚。我不怕,我為了文學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闖,“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我反駁他說:什麽叫不務正業呢?托爾斯泰是軍人,高爾基是面包區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醫學院學生,王蒙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北京支部副書記,他們不都改行搞了文學了嗎?我的老丈人還想與我争論,我學阮籍的樣子,給了他一個白眼,只是我技術欠火,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蓋住,魯迅也不能,是不是,這些您都知道,我對您扯這些幹什麽?這簡直是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關雲長面前耍大刀,金剛鑽面前談喝酒——言歸正傳——尊敬的莫言老師,我拜讀了您的所有大作,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槃。《鳳凰涅槃》郭沫若,《我的大學》高爾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種千杯不醉的“酒神”精神,我看過您一篇文章,說“酒就是文學”,“不懂酒的人不能談文學”,您這些話猶如醍醐灌頂,使我頓開茅塞。正是:打開兩扇頂門骨,一桶茅臺澆下來。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過一百個,當然,您是例外。從酒的歷史到酒的釀造、酒的分類、酒的化學結構、酒的物理狀态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學,我自認為能搞文學。您的論斷等于給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鸠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樣。所以,莫言老師,您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麽要給您寫這封信了吧?請受弟子一拜!

最近,我看了根據老師原著改編、并由您參加了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看完後我激動得徹夜難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師,我真為您高興,我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師,您真是咱酒國的驕傲!我準備呼籲各界向市委領導進言,把您從高密東北鄉挖過來,到咱酒國落戶安家,老師,請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師,初次給您寫信,小的不敢啰嗦。随信寄上小說一篇,請老師批評指正。這是我看完電影《紅高粱》之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睡;一邊喝酒,一邊運筆如風寫出來的。老師讀罷,如覺得尚可,懇切希望能幫助椎薦發表。弟子這廂有禮了!

敬祝吾師文思泉湧!

您的學生:李一鬥另:老師如需好酒,請示,學生将立即去辦。

酒博士:

來信及大作《酒精》均收到,勿念。

我是個沒正兒八經上過學的人,所以我對在大學裏念書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況對你這位博士研究生。

現在的時代搞文學似乎不是聰明之舉,我們行裏的人都自嘆別無他能,才不得不搞文學。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寫了一篇《千萬別把我當狗》的小說,那裏邊寫了幾個地痞流氓,在坑蒙拐騙偷什麽勾當都幹不了的情況下,才說:咱他媽的當作家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說,你不妨找這部小說看看。

你是研究酒的博士,這的确讓我羨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會改行寫什麽狗屁小說。在酒氣熏天的中國,難道還有什麽別的比研究酒更有出息、更有前途、更實惠的專業嗎?過去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過去的黃歷不靈了,應該把“書”改成“酒”。你看人家金剛鑽金副部長,不就是仗着大海一樣的酒量,成了酒國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嗎?你說,什麽樣的作家能比得上你們的金副部長呢?所以,老弟,我勸你聽你老丈人的話,踏踏實實地做你的酒學問,免得誤入歧途,耽誤了青春年華。

你在信上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決定改行搞文學的,這可是大罪過,什麽“酒就是文學”、“不懂酒不能談文學”啦,都是我醉後胡言亂語,萬萬不可相信,否則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認真地拜讀了,我這人沒有理論根基,鑒賞力很低,不敢指手畫腳。我已将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那裏雲集着中國當代最優秀的文學編輯,如果您是千裏馬,相信會有伯樂來發現。

我這裏不缺酒喝,謝謝你一番美意。

即祝安康!

莫言《酒精》

親愛的朋友們,親愛的同學們,當得知我被聘為釀造大學的客座教授時,無比的榮耀像寒冬臘月裏一股溫暖的春風,吹過了我的赤膽忠心,綠腸青肺,還有我的紫色的、任勞任怨的肝髒。我能站在這個被松柏和塑料花朵裝飾得五彩缤紛的神聖講壇上為你們授課,多半是因為它的特殊才能。你們知道,攝入體內的酒精,大部分通過肝髒分解……金剛鑽站在酒國市釀造大學公共課大教室的高高講臺上,神色肅穆地履行他的職責。他講授的第一課起了個廣大而寬泛的題目——酒與社會——正像一個卓越的高級領導人從不就具體事件發表演講——他像上帝一樣居高臨下——他談古道今、談天說地、廣征博引——一樣,一個優秀的客座教授,也決不把自己的講授內容局限在他的題目之內。他盡管可以天馬行空,但必須時時回到地球。他似乎信口開河,但每一句話都與他的題目有着直接或間接的聯系。

酒國大學九百名頭顱膨大、心馳神往的男女大學生們,與他們的教授、講師、助教、校領導共聚一堂,猶如一群小星星,仰望着一顆大星星。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金剛鑽在講壇上放射着鑽石般的摧燦光芒。聽衆中,年過花甲的袁雙魚教授高昂着他的頑固不化的頭顱,白發飄飄,風度翩翩,頭發根根清楚如銀絲,面色紅潤,神清氣爽,如得道高士,一身仙風道骨,閑雲也,野鶴也。他秀出衆頭的銀頭顱形成一種超拔的氣象,宛若羊群裏的一匹駱駝。這個老人是我的導師,我不但認識他而且認識他的老婆,後來我戀愛上了他們的女兒,進一步發展結了婚,他和他老婆自然成了我的岳父和岳母。那天我也在大教室裏聽課,我是釀造大學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我的導師是我的岳父。酒精是我的精神我的靈魂,也是我這篇小說的題目。寫小說是我的業餘愛好,因此我沒有多少負擔,我可以信馬由缰,我可以邊喝邊寫。好酒!是的是真正的好酒!好酒好酒,好酒出在俺的手。喝了俺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咱的酒,吃個老母豬不擡頭!我把盛酒的玻璃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眼前及時地浮現出大教室裏的情景。實驗室裏,葡萄酒勾兌實驗室裏,鮮明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璃瓶裏泛濫着層次不同的紅色,光在燈裏鳴叫,酒在血裏運行,思想在時間的河流中逆行,金剛鑽狹小的、彈性豐富的臉蛋兒放射着誘人的魅力,他是酒國市的光榮和驕傲,是大學生們崇拜的對象。生子當如金剛鑽。嫁夫當嫁金剛鑽。沒有酒就沒有宴會,沒有金剛鑽就沒有酒國市。他喝幹了一大杯酒,用文質彬彬的絲綢手帕沾沾絲綢一樣光滑的嘴唇。勾兌系的系花萬國香穿着世界上最美麗的花裙子用最标準的動作為我們的客座教授斟滿了酒杯。他親切地看了她一眼,她羞得滿臉通紅甚至或者是幸福得紅雲爬上了她的雙頰。我知道臺下的女生中吃醋者有,嫉妒者有,咬牙磨齒者有。他嗓音洪亮,喉管通暢無阻,根本無須清理。他的咳嗽純粹是傑出人物的一點小毛病,是一種無傷大雅的習慣。他說:親愛的同志們、親愛的同學們,不要迷信天才。天才就是勤奮。當然,唯物主義者并不一般地否定某些個別的人身上個別器官的優越性。但這畢竟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我承認我的分解酒精的能力先天就較強,但如果沒有後天的艱苦訓練,我的技藝、我的藝術也未必能達到這種千杯不醉的輝煌程度。

他很謙虛,真正有本領的人都謙虛,吹牛的人往往沒本事或沒有大本事。你又優美地喝幹了杯中酒。勾兌小姐優美地為你斟滿酒。我用疲倦的手為我自己的杯子倒滿酒。大家用會心的微笑相互問候。李白鬥酒詩百篇。李白不如我,李白喝酒要掏錢包,我不用,我可以喝實驗用酒,李白是大文豪我是業餘文學愛好者,我市的作家協會副主席勸我寫點熟悉的生活,我經常把實驗室的酒偷了送到他家裏去。他不會騙我。他的課講到什麽地方了?讓我們豎起挺拔的耳朵,精力集中,九百名大學生們宛若九百匹精神抖擻的小毛驢兒。

小毛驢兒,客座教授金剛鑽副部長的神情、姿态與小毛驢兒一般無異。他在講臺上搖頭擺尾,顯得異常可愛。他說,我的喝酒歷史要追溯到四十年以前,四十年前那個萬民歡慶的月份裏我在母親的子宮裏紮了根,那之前據調查我的父母與衆人一樣,興奮得如癡如狂、接踵而來的歡愛陷入一種天花亂墜的迷狂狀态,所以我是狂歡的産物,副産品。同學們,我們都知道狂歡與酒的關系,狂歡節是不是酒神節無關緊要,尼采是不是酒神節那天降生的也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是我父親狂歡的精子和我母親狂歡的卵子結合而成的産物,這就決定了我與酒的緣分。他展開二張遞上去的紙條,讀畢,寬容大度地說,我是黨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怎麽能宣傳唯心論呢?我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物質第一,精神第二”,是我永遠高舉着的戰旗上用金絲線繡着的字跡。精子盡管狂歡着也是物質,同理,狂歡着的卵子難道就不是物質了嗎?再譬如:狂歡的人們難道能抛棄了骨頭和皮肉,變成一個純精神四處飄飛不成?!好了親愛的同學們,時間寶貴,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我們不要在這些簡單的問題上兜圈子,中午我還要宴請出資贊助第一屆猿酒節的朋友們,他們當中有美籍華人、港澳同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金剛鑽提到“猿酒”時,我在教室後頭看到我岳母的丈夫的兩根頸三角肌緊張起來,它們發了紅。老頭子被這傳說中的瓊漿玉液也難比的東西攪得半生不得安寧。釀造“猿酒”,讓神奇傳說變成容器裏的液體,是酒國市二百萬人民夢裏也想的好事,是重點攻關項目,市裏投了巨資,老頭子是攻關小組的組長,他的三角肌不緊張誰的三角肌緊張?我看不到他的臉。我基本上等于看到了他的臉。

同學們,讓我們的眼前出現這樣一幅神聖的圖像,一群狂喜的精蟲,搖動着柔軟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沖向地堡,不,它們雖然狂喜但它們的行動是活潑溫柔的。當年,法西斯總頭目希特勒希望德國的青年人應該“像獵犬一樣靈活,像皮革一樣柔韌,像克虜伯鋼鐵一樣堅硬”。盡管希特勒理想中的青年人有點像現在在我們眼前游動的成群精蟲——其中一只是我的內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況創造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們寧願用爛俗的國貨,也不用精良的洋品,這是個原則問題,不允許有一絲一毫馬虎。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醫書上把精蟲形容成蝌蚪,我們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蟲——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親溫暖的溪流裏游泳。它們在比賽,優勝者獎給一粒,獎給一粒漿汁豐富的白葡萄。當然,有時候會出現兩名游泳選手同時到達終點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兩粒白葡萄,獎給他們每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這甜美的汁液只好山他們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選手同時到達終點呢?這種情況太特殊,這種現象極其罕見,而科學原理總是在一般的條件下抽象出來,特殊情況另當別論。好歹在這次競賽中,只有我一個最先抵達,白葡萄一粒吞沒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無論多麽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腳的,這是列寧語錄;沒有比喻就沒有文學,這是托爾斯泰的話。我們把酒喻為美人,人家把美人喻為酒,這說明酒與美人具有某種同一性,同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與美人區別開來而特殊性中的同一性又把美人與酒混同起來。但真正從飲酒中體會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謂鳳毛麟角。

那天,他這一番話把我們給震了,我們是淺薄的大學生和比較淺薄的研究生,我們喝過的水還不如他喝過的酒多。實踐出真知,親愛的同學們。神槍手是用子彈喂出來的;酒星是酒精泡出來的。成功的道路沒有捷徑只有那些在崎岖小路上不畏艱險奮勇攀登的人們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

真理的光輝照耀着我們,大教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我有一個苦難的童年。偉大人物都在苦難的海洋裏掙紮過,他也不例外。盡管我渴望着酒,但沒有酒喝。金副部長為我們講述他在艱苦的條件下以工業酒精代替燒酒鍛煉器官的經歷,我想用純粹的文學語言描繪他這段不平凡的經歷。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黑暗降臨,金剛鑽站在副部長與歡樂精子之間的一個位置上。他對我招手,他穿着一件破棉襖引導我走進他的故鄉。

寒冷的冬夜,一鈎殘月和滿天星鬥照耀着金剛鑽村莊的街道和房屋,枝葉幹枯的柳樹和梅花。因為不久前一場大雪,大雪過後出了兩次太陽,太陽融化了雪水,所以家家草屋的檐下,挂着一串串晶瑩的冰淩。冰淩在星光照耀下閃爍微弱的光芒,房頂和樹枝上的積雪也在閃光。根據金副部長的描繪,那應該是一個沒有風的冬夜,河裏的冰層遭受奇寒折磨拆裂,響亮的裂冰聲在深夜裏更響亮。夜愈深愈安靜。村莊在沉沉大睡,這村莊是我們酒國市遠郊的村莊。很可能有一天我們會乘上金副部長的桑塔納轎車去瞻仰聖地、參觀聖跡,那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将喚起我們對金副部長的敬仰,一種多麽親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從這窮困破敗的村莊裏,冉冉升起了一顆照耀酒國的酒星,他的光芒刺着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熱淚盈眶,心潮澎湃,搖籃破舊也是搖籃,任何東西也不能代替。根據目前态勢估計,金副部長的發展前途不可限量,成為高級領導人的金剛鑽攜帶着我們在他的鑽石村塵土陷腳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時,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連時,在高高的遠望着無邊的綠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步時,在他的牛欄與馬廄前徘徊時……童年時期的痛苦與歡樂、愛情與夢想……連篇累牍行雲流水般地湧上他的心頭時,他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狀态?他的步态如何?表情如何?走動時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邁右腳時左手在什麽位置上?邁左腳時右手在哪裏?嘴裏有什麽味道,血壓多少?心率快慢?笑的時候露出牙齒還是不露出牙齒?哭的時候鼻子上有沒有皺紋?可描可畫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辭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樹上挂着冰雪的枯枝在院子裏嘎叭嘎叭斷裂,遙遠的池塘裏,冰凍三尺,枯幹的冰上蘆葦叢裏,夜宿的野鵝和家鵝驚夢,發出嘹亮的鳴叫。這鳴叫由清冽新鮮的空氣傳送到金剛鑽七叔家的東間房裏。他說他每天晚上都到七叔家裏去,在那裏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黑油油,一盞煤油燈放在一張古老的三屜桌上,三屜桌靠着東山牆安放。七嬸七叔坐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小爐匠、大個子劉、方九、張保管,他們與我一樣,在這裏消磨漫長的冬夜,每夜都來,風雪無阻攔。他們報告着每天各自的經歷和聽到的七村八疃的新聞趣事,豐富多彩,妙趣橫生,展開了一幅廣闊的農村風俗畫卷。這是富有文學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貓,從門縫裏爬進來,咬着我的腳。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窮孩子,穿不上襪子,兩只生着黑皴皮的腳蟋縮在蒲草鞋裏,腳心裏、腳丫子中間,全是冰涼的汗水。煤油燈光在黑屋子裏顯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紙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氣從窗紙的破洞裏奔湧進來,燈火冒出的一縷黑油煙袅袅上升,并不斷變換形狀。七嬸和七叔的兩個孩子在炕角上睡着了,那個女孩打着均勻的呼嚕,那個小男孩的呼嚕不均勻、高一陣低一陣,還夾雜着嘟嘟哝哝的夢話,他好像在夢裏同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嬸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經官能症,呃呃地地噫着氣。七叔是個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張臉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棱角,像一塊平平的粘糕,他的朦朦胧胧的雙眼老盯着燈火出神。其實七叔是個相當精明的男人,當年他巧施計謀,騙娶了比他小十歲有文化的七嬸,那過程曲折複雜,一言半語難說清。七叔是位業餘的獸醫,能在豬的耳朵上靜脈穿刺,注射葡萄糖青黴素,還能劁豬閹狗骟驢。他與村裏的男人一樣好飲酒,但是沒有酒。各種能夠釀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頭等大事。他說:我們饑腸辘辘地熬漫漫冬夜,那時候,誰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認我的鼻子對酒精特別敏感,尤其在空氣沒遭污染的農村、農村的寒夜,種種味兒脈絡清楚,方圓數百米內,誰家在喝酒我能夠準确地嗅出來。

夜愈深了,我嗅到東北方向的酒味,雖然隔着一道道牆壁,但它的親切誘人的味道,飛越一道道白雪覆蓋着的房頂,穿過披挂着冰雪銷甲的樹林,沿途陶醉着雞鴨鵝狗。狗叫聲圓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着天上的星辰,它們幸福地眨眼睛,搖搖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頑童;還醉了河中的魚兒,它們伏在柔軟的水草裏,吐着一個個粘滞的醇厚氣泡。當然,一切耐寒的夜游鳥兒也吸食着酒的氣味,包括那兩只羽毛豐厚的貓頭鷹,包括在地道裏嚼草根的田鼠。在這片廣大的、雖然寒冷但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靈都在享受着人類的貢獻,神聖感由此而生,“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雲儀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為什麽我們用酒來祭祖先人、超度亡靈呢?在這個夜晚我明白了。這是我被啓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潛伏在我身上的精靈覺醒了,我感覺到了宇宙的奧秘,一種無法用文字表述的奧秘,它美麗而溫柔,多情又善感,纏綿又悱恻,滋潤又芳香……你們明白嗎?他張開兩只手,伸向神長了脖頸的聽衆,我們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裏的靈丹妙藥,他手裏什麽也沒有。

你的眼睛裏放射着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與上帝對話的人眼裏才有這種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們看不到,你聽到的聲音我們聽不到,你嗅到的氣味我們嗅不到,我們多悲哀!語言從你的被稱為嘴的器官裏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樂,一條扁圓的河,一根飛揚的從蜘蛛精屁眼裏噴出來的絲,像雞蛋那般粗細,那般圓滑,那般質感良好。我們在音樂裏陶醉在河裏漂流在蜘蛛絲上跳舞,我們見到了上帝。見到上帝之前我們先看到我們的屍體随着河水漂游而去……貓頭鷹的叫聲今夜為什麽如此溫柔像戀人絮語,因為空氣裏有了酒。野鵝和家鵝為什麽在寒冷的深夜裏在非交尾的季節裏交層也是因為空氣有了酒。我使勁抽搐鼻子,方九甕聲甕氣地問我:“你嗤嗡鼻子幹什麽?想打噴嚏嗎?”

我說:

“酒,酒的味道!”

他們也一齊抽搐起鼻子來。七叔的鼻子上布滿了皺紋。他問:

“哪裏有酒味?酒味在哪裏?”

我心馳神往地說:

“你們嗅,你們嗅。”

他們的眼睛四處張望着,遍布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嬸惱怒地說:

“掀什麽?炕裏難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嬸是知識分子,我說過的,所以她說“莫名其妙”。她初嫁過來時,批評我母親淘米太狠破壞了“維生素”,“維生素”讓我母親目瞪口呆。

酒味裏含着蛋白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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