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一
丁鈎兒感到,鑲着金色邊角的地獄之門,發着隆隆的巨響打開了。他驚奇地發現,地獄并不像傳說中那樣黑暗無光,而是金碧輝煌。紅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同時放射光芒。一群群身披铠甲的、飾着豔麗條紋的、生着柔軟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飄搖不定的身體周圍游蕩。他感到有一只尖吻的彩魚在溫柔地啄自己的痔瘡,把那些腐敗的組織清除掉,像肛腸醫院的醫生,麻利地進行着手術。脫離軀體良久的意識之蝶鑽進腦殼,他感到頭腦冰涼。沉醉良久的特別偵察員睜開眼睛,看到女司機赤裸裸地坐在自己身邊,正在用擦車的絲棉沾着一種酸溜溜的液體擦拭身體。他發現自己也是赤身裸體。躺在光可鑒人的柚木地板上。過去的事情緩慢地湧上心頭。他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女司機仔細地擦着雙乳,神情專注,旁若無人,好像一個準備為孩子哺育的母親。漸漸地,晶瑩的淚水盈出了她的眼眶,彙成兩條小溪,緩緩下流。一種神聖的感情從偵察員心底泛起。他想說話,女司機撲上來,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然後他又感到成群結隊的魚兒在空中浮游,空氣中充滿了魚腥。他感到自己體內蓬勃的酒氣洶湧地灌輸到她的體內去。他醒了。她怪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偵察員搖搖晃晃爬起來,頭暈目眩,手扶着牆壁才免于跌倒。他感到空前虛弱,五髒空空,只剩下一張皮。女司機周身冒着雪白的蒸氣,好像一條剛出鍋的蒸魚。蒸氣過後,是清亮的汗水,從她身上溢出,在地板上流淌。她昏迷在地,十分可憐。憐愛之心像毒草一樣迅速滋長,但她的毒辣兇狠也令偵察員難以忘懷。丁鈎兒想洩她一身小便,像野獸一樣,邪惡的念頭,打消。想起金剛鑽,想起神聖使命,咬牙切齒,走!跟你老婆睡覺是生活作風問題,你們烹食嬰兒是罪大惡極。他看看女司機,感到她是金剛鑽的肉靶子。我已經穿透了肉靶子,正義的子彈繼續飛行。他拉開衣櫃,選擇了一套藏青色毛料西裝穿在身上。衣服很合身,就像量着他的身材裁成的。他想,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衣裳,最終還要要你的命。從自己的髒衣服裏找到手槍,裝進兜裏。拉開冰箱,吃了一根黃瓜。喝了一大口張裕葡萄酒。酒液柔滑,猶如美女肌膚。他剛要走,女司機從地上爬起來,雙膝跪地,雙手撐起,好像一只青蛙,好像一個嬰兒。她的眼睛裏流溢着可憐巴巴的神情。他突然想起兒子,父愛在心中泛濫。他走過去,彎腰摸了一下她的頭。說:“小寶貝,可憐的小寶貝。”
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的腿,溫柔地望着他。
他說:
“我走了,我不會放過你的丈夫。”
她說:
“帶我走。我恨他,我幫你。他們吃嬰兒。”
她站起來,匆匆穿好衣服,從櫃子裏掏出一只瓶子,瓶中裝着一些焦黃的粉末。她問:
“知道這是什麽?”
偵察員搖搖頭。
她說:
“這是嬰兒粉,大補,他們都吃。”
偵察員問:
“怎樣制作?”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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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醫院特別營養科制作的。”
“活着的?”
“活着,哇哇地哭哩。”
“走,去醫院。”
她從廚房裏拿了一把菜刀,提在手裏。
他笑了,奪過菜刀,扔在桌子上。
女司機突然發出“格格”的清脆笑聲,好像剛下蛋的母雞,好像一架木輪子車在石板路上滾動。笑着,好像一只蝙蝠,她又一次撲到他的身上。她的柔軟的雙臂箍住了他的脖頸,同樣柔軟的雙腿盤在了他的胯骨上。他費了很大力氣,把她從身上撕扯下來。而她一次次地撲上來,像一個難以擺脫的噩夢。偵察員跳來跳去,躲避着她的進攻,像只老猴子一樣。他氣喘籲籲地說:“你再敢亂撲我就斃了你!”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
“你斃了我吧!斃吧,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斃吧!”
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一粒紫色的有機玻璃扣子彈射出來,清脆地落在地板上,像只小動物一樣,滴零零地滾動,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如此纏綿,地球的吸引和地板的摩擦仿佛都無可奈何它。偵察員恨恨地踩了它一腳,感到它在腳底下鑽動,癢癢,腳心,隔着襪子和厚厚的皮鞋底。
“你到底是個什麽人?是金剛鑽指示你這樣幹的吧?”因為肌膚之親而對她産生的眷戀之情從偵察員心中漸漸消失,柔軟的心髒開始變硬,并逐漸呈現出鋼鐵的顏色,他冷冷地說,“這麽說你是他們的同謀,也吃過嬰兒。金剛鑽指示你纏住我,破壞我的調查。”
“我是個不幸的女人……”她嗚嗚地哭起來,真哭,淚水很多,肩膀抽動,“我懷過五次孕,每次懷到五個月時,就被他送到醫院去流産……流下來的孩子,被他吃了……”
她悲恸欲絕,晃晃,看看要立仆,偵察員忙伸手,她就勢撲到他懷裏,嘴巴觸到他的脖子,輕輕地嘬一下,緊接着狠狠地咬了一口。偵察員一聲怪叫,對準她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她像青蛙一樣,呱,叫一聲,仰面朝天跌倒。她的牙齒鋒利,丁鈎兒已經領教過。他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沾了兩手指血。她躺在那兒,睜着眼。偵察員抽身便走。她打着滾撲過來。噢噢叫着,哥呀哥,別扔了我,我親你……偵察員靈機一動,從陽臺上扯出一根尼龍繩子,将她捆在椅子上。她手抓腳踢地掙紮着,嚷着:“負心賊負心賊!咬死你咬死你!”
偵察員掏出一根手絹,勒住她的嘴,在脖子後打了一下死結。然後,像逃命一樣,離開了女司機的家,并響亮地拉死了房門。他隐隐約約地聽到椅子腿敲擊地板的咯咯聲,生怕這個難纏的女強盜帶着椅子追出來,他飛快地跑,水泥的臺階啪啪地響着,聲音震耳欲聾。他記得女司機家樓層很低,但樓梯卻拐來揭去,仿佛通向地獄。在一個拐彎處,他與一個快速跑向樓梯的老女人撞了一個滿懷。他感到她臃腫的肚皮像一個裝滿了液體的革囊,彈性幾乎沒有但流動感很強。随即他看到,她揮舞着又粗又短的胳膊,跌倒在樓梯上。她的臉非常大,非常白,像窖藏了半冬的大白菜。偵察員暗暗叫苦,腦子裏猝然生長出一簇毒蘑菇。他跳到樓梯轉折處的平坦地面上,慌忙伸手去扶那老人。她閉着眼鳴叫着,聲調宛轉而凄涼。偵察員感到內疚。彎下腰去,雙手抄着她的腰,把她拉起來,她的身體沉重,何況還滾動着,累得偵察員頭上的血管随時都可能爆炸,被女司機咬破的脖子像針紮着一樣痛。後來幸虧那老女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配合了一把,他才把她拉起來。她的粘膩的手指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傷口,痛出了他一身冷汗。他聞到她的嘴巴裏噴出一股腐爛蘋果的味道。他無法忍受這味道便松了手,老女人随即軟在樓梯上,宛若一麻袋顫抖不止的綠豆涼粉,但她的手卻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褲子。他看到她的手上沾着十幾片亮晶晶的魚鱗。兩條裝在塑料袋裏的活魚——一條鲫魚一條鳝魚——掙脫出來,鲫魚彎曲着身體,在臺階上猖狂地跳動着,鳝魚則黃着臉,青着眼,豎着兩根鋼絲一樣的胡須,鬼鬼祟祟地、艱澀地爬行着。塑料袋裏的水緩慢地淌下來,濕了一級臺階,又濕了兩級臺階。他聽到自己幹澀地問:“老大娘,你要緊嗎?”
老女人說:
“我的腰斷了,腸子也斷了。”
聽到老女人如此準确地報出了傷處,偵察員知道無窮無盡的麻煩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黴的頭上。甚至比那條鲫魚還要倒黴,當然更不如那條鳝魚處境優悠。在一瞬間,他想掙脫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卻彎下腰,說:“老大娘,我背你去醫院吧!”
老女人說:
“我的腿斷了,腎髒也受了重傷。”
他感到有一股惡毒的氣體在腹中膨脹。那條鲫魚蹦到腳面上,他飛腳,鲫魚飛起,撞在樓梯的鐵欄杆上。
“你賠我的魚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過來的鳝魚一腳,說:
“我背你去醫院!”
老女人雙手摟住他的腿,說:
“休想!”
他說:
“老大娘,你腰也斷了,腿也斷了,腸子也斷了,腎也破了,不去醫院,在這兒等死嗎?”
“死我也要拽着你墊底!”老女人斬釘截鐵地說。說話的同時,他感到她的雙手使足了力氣。
偵察員絕望地嘆了一口氣。他看看樓梯、看看垂死的鲫魚和鳝魚,看看破碎的玻璃外邊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濃烈的酒糟味從外邊湧進來,還有當嘟嘟敲打鐵皮的聲音。他感到渾身發冷,非常想喝酒。
這時,從他和老女人頭上,傳下來一陣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聲,女司機身體挺得筆直,背後帶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他對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現井沒有讓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個老女人纏住,不如讓一個小女人纏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輕松,仿佛絕望的陰霾天空露出一塊希望的太陽。他看到她已經把那根勒嘴的手絹咬斷,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齒的銳利。因為身體上綁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臺階時椅子的後邊兩條腿磕碰着臺階的邊緣。他對着她點點頭。她也對着他點點頭。她停在老女人身邊,身體一晃,像老虎擺尾一樣,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聽到她惡狠狠地說:“松手!”
老女人擡頭望望她,嘴裏嘟嘟哝哝,好像在罵人,但手卻松開了。偵察員立即退了幾步,與老女人拉開了距離。
她對老女人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
老女人搖搖頭。
“他是市長!”
老女人急忙爬起來,手扶着樓梯欄杆,渾身哆嗦。
偵察員心中不忍,忙說:
“老大娘,我帶你去醫院檢查。”
女司機說:
“你給我松梆。”
他為她松綁。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動着胳膊。偵察員轉身就跑。他聽到她在後邊追趕。
偵察員跑出樓門洞子時,被停放在那兒的自行車挂住了衣服。自行車“稀裏嘩啷”倒了,衣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機從背後抛過來繩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繩子一緊,他立刻呼吸緊張。
她牽着他走出樓洞,像牽着一條狗或是一只別的什麽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細雨,打濕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繩子,防止被勒死。一個圓溜溜的物體從他面前飛過去,吓了他一跳,随後他看到跑過來一個光腦袋的半大男孩,渾身濕漉漉的,沾滿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着頭,求饒道:“小姑奶奶,放開我吧,讓人看見,多不雅觀……”
她一頓繩子,繩扣立刻又緊了,說:
“你不是能跑嗎?”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發誓不甩掉我,讓我跟着你。”
“我發誓、我發誓。”
她松開繩子,偵察員剛要發怒,卻聽到她溫柔的臉上的那個嘴裏放出了動聽的樂曲:
“你呀,整個一個毛孩子,沒有我保護你,誰都可以欺負你。”
偵察員心中一震,溫暖的感情在肚子裏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樣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不單濡濕了他的眼皮,而且還濡濕了他的眼球。
細雨霏霏,編織着軟綿綿的稠密羅網,籠罩樓房、樹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還聽到一聲脆響,一把粉紅色的折疊傘在她的另一只手裏彈開,舉起來,罩住了頭。他很自然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還搶過了那把傘,像個盡職盡責、體貼溫存的丈夫一樣。他想不出來這把雨傘的來處,滿腹狐疑。但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覺擠出去了。
天陰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時間喪失。細雨打在柔軟的傘布上,發出細微的聲音。這聲音甜蜜而憂傷,像著名的藝甘姆堡白葡萄酒,纏綿悱恻,牽腸挂肚。他把摟着她腰的胳膊更緊了些,隔着薄薄的絲綢睡衣,他的手感覺到她的皮膚涼森森的,她的胃在溫暖地蠕動着。他們依偎着走在釀造大學狹窄的水泥路上,路邊的冬青樹葉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塗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場上高大的煤堆蒸騰着乳白色的熱氣,散出一縷縷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煙囪冒出的猙獰黑煙被空氣壓下來,化成一條條烏龍,在低空盤旋、糾纏。
就這樣他們走出了釀造大學,沿着那條蒸騰着白氣、散發着酒香的小河邊上的柳蔭路漫步。下垂的柳條不時拂動着傘上的尼龍綢面,傘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鋪着一層濕漉漉的金黃枯葉。偵察員突然收了傘,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條,問:“我來到酒國多長時間了?”
女司機說:
“你問我,我問誰?”
偵察員道:
“不行,我要立即開始工作。”
她拍動着嘴角,嘲諷道:
“沒有我,你什麽也調查不到!”
“你叫什麽名字?”
“你這家夥,”她說:“真不是東西,覺都跟我睡了,還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說:“我問過你,你不告訴我。”
“你沒問過我。”
“我問過。”
“沒問,”她踢他一腳,說,“沒問。”
“沒問,沒問,現在問,怎麽樣?”
“甭問了,”她說,“你是亨特,我是麥考兒,咱倆是搭檔,怎麽樣?”
“好搭檔,”他拍拍她的腰,說,“你說我們該去哪兒?”
“你想調查什麽?”
“以你丈夫為首的一夥敗類殺食嬰兒的罪行。”
“我帶你去找一個人,酒國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誰?”
“你親我才說……”
他輕描淡寫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帶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板餘一尺。”
他們摟摟抱抱地走到驢街上時,天色已經很暗,憑着生物的特有感覺,偵察員知道太陽已經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着日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紅太陽無可奈何地往地上墜落,放射出萬道光芒,房屋上、樹木上、行人的臉上、驢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色彩。楚霸王項羽拄着長槍,牽着駿馬,站在烏江邊上發呆,江水滔滔,不舍晝夜。但現在驢街上沒有太陽。偵察員沉浸在蒙蒙細雨中,沉浸在惆悵、憂傷的情緒裏。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酒國之行無聊透頂,荒唐至極,滑稽可笑。驢街旁邊的污水溝裏,狼藉着一棵腐爛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禿禿的驢尾巴,它們靜靜地擠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燈照耀下發着青色、褐色和灰藍色的光芒。偵察員悲痛地想到,這三件死氣沉沉的靜物,應該變成某一個衰敗王朝國旗的徽記,或者幹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細雨出現在黃色的燈光裏,宛若紛飛的蠶絲片斷。粉紅色的雨傘像株鮮豔的毒菌。他感到又饑又冷,這感覺是在他看了路溝裏的髒物之後突然産生的。同時他還感到自己臀部和褲管早已被雨水打濕,皮鞋上沾滿污泥,鞋旮旯子裏積存着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裏的泥鳅,腳。緊接着這一連串奇異的感覺,他的手臂被女司機冰涼的身體凍僵了,他的手掌試到了她腸胃的狼狽不堪的鳴叫。她只穿着一件粉紅色的睡袍,腳上套着一雙長毛絨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帶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兩只癞貓馱着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長的歷史實際上就是類似階級鬥争的歷史,有時男人勝利,有時女人勝利,但勝利者也就是失敗者。他想自己和這女司機的關系有時是貓與鼠的關系,有時又是狼與狽的關系。他們一邊做愛一邊厮殺,溫存和殘暴重量相同,維持着天平的平衡。他想這個東西一定凍僵了而且他也感覺到她凍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只乳房,感到那原先暄騰騰的富有彈性的東西,變成了一只冰涼的鐵秤砣,一個半熟的青香蕉蘋果在冰櫃裏存放了很久。
“你冷嗎?”他說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廢話,但他緊接着說,“要不我們暫時回你的家,等暖和的日子到來,再去調查。”
她的牙齒“的的”地顫抖着,僵硬地說:
“不!”
“我怕凍壞了你。”
“不!”
神探亨特攜着他的親密戰友麥考爾的手,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寒冷秋夜在驢街上悄悄行走……偵察員的腦海裏閃過了這樣的話語,字變清晰,像“卡拉ok”錄像帶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骜不馴,但有時也溫柔多情。驢街上空空蕩蕩,坑窪裏的積水像毛玻璃一樣,閃爍着模模糊糊的光芒。來到酒國不知多少日子之後,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圍轉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終于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這條古老的驢街令他聯想到女司機的雙腿之間的神聖管道。他批評自己的怪誕聯想。他像一個患了強迫症的蒼白的青春期少年一樣,無法克制那觸目驚心的喻指在腦海裏盤旋。美妙的回憶翩翩而來。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女司機是他的命運中注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與她的身體已經被一條沉重的鋼鏈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經胡胡塗塗地産生了一種對于她的感情,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怕,這就是愛情。
街燈稀疏,街兩邊的店鋪大多已關門。但店鋪後邊的院子裏,卻燈火升騰。一陣陣撲撲騰騰的聲音不在這個院子裏響就在那個院子裏響,他請不到人們在幹什麽。女司機及時地提醒他:“他們趁夜殺驢。”
路面仿佛在一秒鐘內變得滑溜溜了,女司機跌了一個屁股墩。他去拉女司機時自己也滑倒了。他們共同砸折了雨傘的龍骨。她把雨傘扔到路溝裏。細小的雨點變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氣又潮又冷。他的牙縫裏有冰涼的小風兒鑽動。他催促她快些走。狹窄的驢街陰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穴。偵察員攜着他的情人深入虎穴,字跡清晰。迎面來了一群黑油油的毛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恰好在他們看到了驢街一側的霓虹燈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時候。
毛驢的隊伍擁擠不堪。他粗略地數了一下,驢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頭毛驢組成。它們一律黑色,一根雜毛也沒有。雨水打濕了它們的身體。它們的身體都油光閃閃。它們都肌肉豐滿,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輕。它們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驢街上的氣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驅趕着它們擁擠在一起。它們都拼命往裏擠,當後邊的擠進去時,中間必定有驢被擠出來。驢皮相互摩擦的聲音,像一根根芒刺,紮進了他的肌膚。他看到它們有的垂着頭,有的昂着頭。晃動着誇張的大耳朵,這一點是一致的。它們就這樣擁擁擠擠地前進着。驢蹄在石板上敲擊着、滑動着,發出群衆鼓掌般的聲響。驢群像一個移動的山丘,從他們面前滑過去。他看到,有一個黑色少年跟在驢群後邊,蹦蹦跳跳。他感到這黑色少年與偷竊自己財物的魚鱗少年有幾分相似。他張開嘴巴,剛要喊出一句什麽話時,就看到那少年把一根食指噙在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這一聲呼哨像鋒利的刀片一樣拉破了厚重的夜幕,并且引起了群驢的昂揚鳴叫。在偵察員的經驗裏,驢鳴叫時總是駐足揚頭,專心致志,這群驢卻在奔跑中鳴叫。怪異的現象使他的心髒緊縮起來。他松開攥住女司機手腕的手,奮勇地往前撲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趕驢的黑色少年,但他的身體卻沉重地摔在地上。堅硬的青石與他的後腦勺猛烈碰撞,“嗡”,一聲怪響在雙耳裏膨脹,眼前還有兩大團黃光閃動。
等到偵察員恢複了視覺後,驢群和趕驢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條寂寞、清冷的驢街在面前橫着。女司機緊緊地抓着他的手,關切地問:“跌得嚴重嗎?”
“不嚴重。”
“不,跌得非常嚴重,”她嗚咽着說:“你的大腦肯定受了嚴重的挫傷……”
經過她的提醒,偵察員也感到頭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樣。他看到女司機的頭發、眼睛、嘴巴像水銀一樣蒼白。
“我怕你死……”
“我不會死,”他說,“我的調查剛剛開始,你為什麽要咒我死呢?”
“我什麽時候咒你死過?”她憤怒地反駁着,“我是說我怕你死。”
劇烈的頭痛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表示和解。然後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戰地護士,攙扶着他橫過驢街。一輛身體修長的高級轎車突然睜開眼睛,從路邊鬼鬼祟祟地竄出來,車燈的強烈光芒罩住了他們。他感到謀殺即将産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機,她卻更緊地摟住了他的身體。但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麽謀殺,轎車拐上馬路後,飛也似地溜過去,車尾的紅燈照耀着車底廢氣管裏噴出的白色熱氣,顯得十分美麗。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裏燈火通明,仿佛裏邊正在舉行什麽盛大的慶典。
擺滿花朵的大門兩側站着兩個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們穿着同樣鮮紅的制服,梳着同樣高聳的發型,生着同樣的面孔,臉上挂着同樣的微笑。極端地相似便顯出了虛假,偵察員認為她們是兩個用塑料、石膏之類物質做成的假人。她們身後的鮮花也因為過分美麗顯得虛假,美麗過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覺。
她們說:
“歡迎光顧。”
茶色的玻璃門在他們面前閃開了。他在大廳的一根鑲嵌着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醜陋的男人被一個肮髒的女人支撐着。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感到萬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廳,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步态蹒跚、但其實速度極快地滑過來,他聽到小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先生,太太,是用飯還是喝茶?是跳舞還是卡拉ok?”
小家夥的腦袋剛好與偵察員的膝蓋平齊,所以在談話時他們一個仰着臉一個則彎着腰俯着臉。一大一小兩張臉相對着,使偵察員的精神居高臨下,暫時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緒。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脊梁發涼的邪惡表情,盡管他像所有的訓練有素的飯店服務生一樣臉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惡的東西還是洇了出來。像墨水洇透了劣質的草紙一樣。
女司機搶先回答:
“我們要喝酒、吃飯,我是你們經理餘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家夥鞠了一躬,道:
“我認識您,太太,樓上有雅座。”
他在前邊引路。偵察員感到這小東西跟《西游記》裏那些小妖一模一樣。他甚至覺得他那條肥大的燈籠褲裆裏窩着一條狐貍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們的鞋被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肮髒。偵察員自慚形穢。大廳裏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摟着一些紅光滿面的男人跳舞。一個穿黑衣紮白蝴蝶結的小家夥蹲在一張高凳上彈鋼琴。
他們跟随着小家夥盤旋着上升,走進了一間雅致的小屋。兩個矮小的女孩端着菜譜跑上來。女司機說:“請你們餘經理來,就說九號到了。”
在等待餘一尺的過程中,女司機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軟的地毯上擦着腳上的泥。可能是屋子裏暖洋洋的氣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響亮地、連續地打着噴嚏。當某個噴嚏被阻礙時,她便仰起臉來,眯縫着眼,裂着嘴,尋求燈光的刺激。她這副模樣偵察員不喜歡,因為她這副模樣與發情的公驢聞到母驢的尿臊味時的模樣極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間隙裏,他見縫插針地問:
“你打過籃球?”
“啊啾——什麽?”
“為什麽是九號?”
“我是他的第九個情婦,啊瞅——!”
二
莫言老師:
您好!
我已經把您的意思轉達給餘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說:“怎麽樣?我說他會為我作傳,他就果然要為我作傳。”他還說一尺酒店的大門随時對您敞開着。不久前市政府撥了一大筆款裝修了一尺酒店,那裏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珠光寶氣,美輪美奂,謙虛點說也達到了三星半級水平。他們最近接待了一批日本人,打發的小鬼子們十分滿意,他們的團長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旅游家》雜志上,對一尺餐廳做了高度評價。所以,您來酒國,住在一尺酒店,分文不掏,即可享盡人間至福。
關于我寄給您的紀實小說《一尺英豪》,裏邊游戲之筆很多。我在給您的信上也說明了,此文是我獻給您的禮物,供您撰寫他的傳記時參考。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還是極為虛心地考慮了,我的毛病就是想象力過于豐富,所以常常随意發揮,旁生枝杈,背離了小說的基本原則。我今後一定要牢記您的批評,為能寫出符合規範的小說卧薪嘗膽、嘔心瀝血。
老師,我十二萬分地盼望着您早日啓程來酒國,生在地球上,不來酒國,簡直等于白活一場。十月份,首屆猿酒節隆重開幕,這是空前絕後的酒國盛會,要整整熱鬧一個月,您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當然,明年還會舉辦第二屆猿酒節,但那就沒有首屆的隆重和開辟鴻蒙的意思了。我老岳父為研制猿酒,已經在城南白貓嶺上與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與非如此寫不出好小說同理。
您所要的《酒國奇事錄》我前幾年在我岳父那兒看過,後來又找不到了。我已給市委宣傳部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無論如何為您搞一本。這本小冊子裏有很多惡毒影射的文章,無疑是現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餘一尺所做則有疑。正如您所說,餘一尺是個半神半鬼的家夥。他在酒國也是毀譽參半,但由于他是個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槍争鬥,所以,他幾乎是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惡大概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吧!學生我才疏學淺,把握不了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此地有黃金,就等着老師前來采掘了。
我的那幾篇小說,給《國民文學》已有很久了吧,敢請老師去催問一下。也請您告訴他們,歡迎來參加首屆猿酒節,食宿問題,自然有我盡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國人會使他們滿意的。
随信寄出小說一篇,題名《烹饪課》。老師,這篇小說我是認真閱讀了時下流行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家的幾乎全部作品,吸收了他們的精華,又有所改造而成。老師,我還是希望您幫我把這篇小說轉給《國民文學》編輯部,我堅信這樣不間斷地寄下去,就能夠感動這些居住在瓊樓玉閣裏,每日看着嫦娥梳頭的上帝們。
敬頌撰安!
學生:李一鬥
《烹饪課》
我的岳母在沒發瘋之前,是個風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在某個時期裏,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兒還要年輕、漂亮、富有性感。她的女兒就是我的老婆,這是廢話,但不得不說。我的老婆在《酒國日報》專題部工作,曾寫過好幾篇反響強烈的專訪,在酒國這個小地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的老婆又黑又瘦,頭發焦黃,滿臉鐵鏽,嘴巴裏有一股臭魚的味道。我的岳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發黑得流油,嘴巴裏整天往外釋放着烤肉的香氣。我的老婆與我的岳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階級和階級鬥争。我岳母像一個保養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老貧農的大女兒。為此我老婆和我岳母結下了深深的冤恨,母女倆三年沒說一句話。我老婆寧願在報社院子裏露宿也不願回家。我每次去看我岳母都會引發我老婆的歇斯底裏,她用難以寫到紙上的肮髒語言罵我,好像我去拜見的不是她的親娘而是一個娼妓。
坦率地說,在那些日子裏,我确實對我岳母的美色産生過一些朦朦胧胧的企慕,但這種罪惡的念頭被一千條粗大的鐵鏈捆綁着,絕對沒有發展、成長的可能。我老婆的詈罵卻像烈火一樣燒着那些鎖鏈。所以我憤怒地說:“假如有一天我跟你媽睡了覺,你要負全部責任。”
“什麽?!”我老婆氣洶洶地問。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還想不到,閨女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