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還可以跟岳母做愛,”我惡毒地說,“我跟你媽媽只有年齡上的差異而沒有血緣上的聯系,而且,最近你們日報上登載過一條趣聞,美國紐約州的男青年傑克跟老婆離婚後旋即與岳母結婚。”

我老婆怪叫了一聲,翻着白眼跌倒,昏過去了。我慌忙往她的身上潑了一桶涼水,又用一根生鏽的鐵釘子紮她的人中,紮虎口,折騰了足有半點鐘,她才懶洋洋地活過來。她睜着大眼躺在泥水中,像一根僵直的枯木頭。她的眼睛裏閃爍着破碎的光芒、絕望的光芒,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湧出,順着眼角,流向雙耳。我想此刻唯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真誠地向她道歉。

我親切地呼喚着她的名字,并強忍着厭惡,吻了一下她那張腥臭逼人的嘴巴。吻她的嘴巴時我想到了她媽媽那張永遠散發着烤肉氣味的嘴巴,應該喝一口白蘭地吻一下那張嘴巴,那是人間最美的佐肴,就像喝一口白蘭地咬一口烤肉一樣。奇怪的是歲月竟然無法侵蝕那嘴唇上的青春魅力,不塗口紅也鮮豔欲滴,裏邊飽含甜蜜的山葡萄汁液。而她女兒的嘴唇連山葡萄皮兒都不如。她用細長的聲音說:“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愛我媽媽不愛我,因為你愛上了我媽媽所以你才同我結婚,我只是我媽媽的一個替代物,你吻我的嘴唇時,想着我媽媽的嘴唇,你同我做愛時,想着我媽媽的肉體。”

她的話尖利無比,像剝皮刀一樣,剝掉了我的皮。但我卻惱怒地說——我用巴掌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臉繃着自己的臉說:“我打你!不許你胡說八道。你這是想入非非,你是癔想狂,別人知道了會笑死你。你媽媽知道了會氣死。我酒博士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再無恥也不會去幹那種禽獸不如的勾當。”

她說:

“是的,你沒有幹,但是你想幹!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幹,但你一輩子都想幹。白天不想幹你夜裏想幹,醒着不想幹你夢裏想幹,活着你不想幹,死了你也想幹!”

我站起來,說:

“你這是侮辱我,侮辱你媽媽,也侮辱你自己!”

她說:

“你甭發火。即便你身上有一百張嘴,即便你的一百張嘴裏同時吐出甜言蜜語,也蒙蔽不了我。哎,我這樣的人,還活着幹什麽?活着充當擋腳石?活着惹人讨厭?活着找罪受?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了就利索了……”

“我死了你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她揮舞着那兩只驢蹄子一樣結實的小拳頭,擂着自己那兩只乳頭,是的,當她仰着的時候,她那幹癟的胸脯上只有兩顆黑棗般的乳頭,而我的岳母那兩只乳房竟像少婦般豐滿,絲毫沒有疲軟、滑坡的跡象,即便她穿着粗線厚毛衣,它們也挺成勇敢的山峰。岳母和妻子肉體上的颠倒,把一個女婿推到了罪惡深淵的邊緣上。這能怨我嗎?我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我沒有怨你,我怨我自己。她松開拳頭,用雞爪樣的雙手撕扯衣服,撕崩了紐扣,露出了乳罩,天,就像一個沒有腳的人還要穿鞋一樣,她竟然還戴着乳罩!她瘦骨棱棱的胸膛逼歪了我的頭。我說:“夠了,不要折騰了,你死了還有你爹呢!”

她雙手按地坐起來,雙眼放着兇光,說:

“我爹不過是你們的擋箭牌,他只知道酒,酒酒酒!酒就是他的女人。如果我爹正常,我何必這樣擔心?”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我無奈地說。

“所以,我請求你殺了我,”她雙膝跪地,用那顆堅硬的頭顱連連撞擊着水泥地板,說,“我跪着求你,我磕着頭求你,殺了我吧。博士,廚房裏有一把從沒用過的不鏽鋼刀,快得像風一樣,你去拿了它來,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她昂起頭,仰着脖子,那脖子細長像拔光了毛羽的雞脖子,顏色青紫,肌膚粗糙,有三顆黑痦子,藍色的血管子鼓脹起來,迅速地跳動着。她半翻着白眼,嘴唇松弛地耷拉着,額頭上沾滿灰塵,滲出一些細小的血珠子,頭發淩亂,像一只喜鵲的巢穴。這女人哪裏是個女人?這女人竟是我的老婆,說實話我老婆的行為令我感到恐懼,恐懼過後是厭惡,同志們,怎麽辦?她嗤嗤地冷笑着,她的嘴像一個膠皮輪胎上的切口,我擔心她發了瘋,我說好老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洋深,咱倆夫妻了好幾年,我怎麽忍心下手殺死你?殺你我還不如去殺只雞,殺只雞咱可以熬鍋雞湯喝,殺了你我要吃槍子,我還沒傻到那種程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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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着脖子,輕聲細語地說:

“你真的不殺我?”

“不殺,不殺!”

“我勸你還是殺了我吧,”她用手比劃着,好像她的手裏已握住了那把鋒利的、風一樣快的鋼刀,說,“嗤——只要這麽輕輕地一拉,我脖子上的動脈血管就會斷開,鮮紅的血就會像噴泉一樣湧出來,半個小時後,我就變成了一張透明的人皮,那時候,”她陰險地笑着說,“你就可以跟那個吃嬰兒的老妖精睡到一個被窩裏去了。”

“放你媽的狗臭屁!”我粗野地罵道。同志們,讓我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罵出這樣的髒話不容易,我是被我老婆氣瘋了。我慚愧。我罵她,“放你媽的……,憑什麽要我殺你?我為什麽要殺你?好事情你不找我,這樣的事情偏來找我!誰願意殺你誰殺你,反正我不殺你。”

我憤怒地走到一邊去。我想惹不起你難道還躲不起你嗎?我拿起一瓶“紅鬃烈馬”,咕咕嘟嘟往嘴裏灌。往嘴裏灌酒時我沒忘記用雙眼的餘光觀察着她的動靜。我看到她懶洋洋地爬起來,微笑着向廚房走去。我心裏一怔,聽到自來水管子嘩嘩的流水聲。我悄悄地跟過去,看到她把腦袋放在強硬的水柱下沖激着。她雙手扶着油膩膩的洗碗槽邊緣,身體折成一個直角,撅起的屁股幹巴巴的,我老婆的屁股像兩片風幹了三十年的臘肉,我不敢拿這兩片臘肉去與我岳母那兩扇皮球屁股比較,但腦子裏晃動着她的皮球屁股的影子。我終于明白了我老婆的嫉妒并不是純粹的無理取鬧。雪白也一定是冰涼的水柱流到她的後腦勺上,粉碎成一簇簇白浪花,發出很響的聲音。她的頭發變成一片片棕樹皮,泛起白色的泡沫。她在水裏哽咽着,發出的聲音,像急食被噎的老母雞。我很怕她感冒。一瞬間我心中洋溢着對她的憐憫之情。我覺得我把一個瘦弱的女人折磨成這模樣是犯了深重的罪孽。我走上前去用手掌撫摸她的脊梁,她的脊梁冰涼。我說行了,別折騰了,我們不要幹這種讓親者痛讓仇者快的蠢事。她猛地直起腰來,火紅的眼睛直盯着我,沒說話,三秒鐘,我膽寒,倒退走。忽見她從刀架上刷啦一聲抽出那柄新從五金店買來的白色鋼刀,在胸前劃了半個圓,對準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我奮不顧身地沖上來攥住了她的手脖子,把刀奪出來。我對她這種行為厭惡極了。混蛋,你這是要我的命嘛!我把刀死勁劈在菜墩子上,刀刃吃進木頭,足有二指深,想拔出來要費很大的勁。我用拳頭砸牆壁,牆壁回響,鄰居大喊:幹什麽?!我憤怒得像一只金錢豹子,在鐵籠子裏轉圈。我說,過不下去了,這日子沒法他媽的過下去了。我轉了幾十圈後想了想這日子還得跟她過下去,跟她鬧離婚等于去火葬場報到。我說:“咱今天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可!走吧,去找你的爹和娘,讓他們評評理。你也可以當面問問你媽,我和她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說:

“去就去,你們亂倫都不怕,我還怕什麽!”

“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我說。

她說:

“對,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

我們拉拉扯扯往釀造大學走,路上碰到了市政府迎接外賓的車隊,頭前開路的摩托車上端坐着兩個簇新的警察,都戴着墨晶眼鏡,手上的手套雪白。我們暫時停止了争吵,像樹木一樣立在路邊的槐樹旁。陰溝裏泛上來濃郁的腐爛牲畜屍林的臭氣。她的冰涼的手膽怯地抓緊了我的胳膊,我蔑視着外賓的車隊心裏對她的冰冷的爪子感到厭惡。我看到她的拇指長得不成比例,堅硬的指甲縫裏隐藏着青色的污垢。但我不忍心摔開她的手,她抓住我是尋求保護,完全出于下意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樣。狗娘養的!我罵了一聲。躲避威風車隊的人群中有一位禿頭的老女人歪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對襟毛衣,胸前綴着一排白色的塑料扣子,很大的扣子。我對很大的白色塑料扣子充滿了生理上的厭惡,這種厭惡産生于我生腮腺炎的童年,有一個胸前綴有很大的白色塑料扣子的臭鼻子醫生用章魚腕足一樣的粘膩手指摸過我的腮,我随即嘔吐了。她肥胖的頭蹲在雙肩上,面孔浮腫,一嘴黃銅的牙齒。她歪頭一看使我周身的筋都抽搐起來。我轉身要走了她卻小跑步地逼上來。原來她是我老婆的一個熟人。她親熱地抓住我老婆的手,使勁地搖晃着,她一邊搖晃我老婆的手一邊往上聳動着那肥胖的身體,兩個人就差點擁抱親嘴了。她簡直就像我老婆的親娘。于是我非常自然地想起我的岳母,竟然生出這樣一位女兒我岳母簡直是胡鬧。我獨自一人向酒國釀造大學走去,我想立刻去問問我岳母,她的女兒是不是從孤兒院抱養的棄兒,或者是在婦産科醫院生産時被護士們給調了包。如果真是那樣我該怎麽辦?

我老婆追了上來,她嘻嘻地笑着——似乎把适才拿脖子抹刀的事忘了——說:

“哎,博士,知道這個老太太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她是市委組織部胡部長的丈母娘!”

我故作清高地哼了一聲。

“你哼什麽?”她說,“你不要瞧不起人,不要以為天下只有你聰明,告訴你,我馬上就要當報社的文化生活部主任。”

我說祝賀你,文化生活部主任,希望你能寫文章介紹一下撒潑的體會。

她驚愕地站住,說:

“你說我撒潑?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丈母娘勾搭連環,早把天戳穿了!”

我說快走吧,讓你爹和你媽來評判吧!

“我真傻,”她站住,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憑什麽要跟你一起去?去看你跟那個老風流眉目傳情?你們可以不顧羞恥但我還要臉皮。天下男人像牛毛一樣多,數也數不清,我就那麽稀罕你?你願跟誰去睡就跟誰去睡吧,我撒手不管了。”

說完話她很潇灑地走了。秋天的風搖晃着樹冠,金黃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詩歌裏,黑色的身影與清秀建立起某種聯系。她的大撒手竟使我産生了一絲絲悵然若失的感覺。我老婆芳名袁美麗,袁美麗與秋天的落葉構成一首憂傷的抒情詩,味道像煙臺張裕葡萄酒廠生産的“雷司令”。我注目着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這就叫義無反顧。其實,也許我希望她能回頭看我一眼,但即将上任的《酒國日報》文化生活部主任沒有回頭。她上任去了。袁美麗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鮮巷的白牆青瓦建築群裏。一群雜色的鴿子從那裏直沖到藍天上去。天上飄着三只杏黃色的大氣球,氣球拖着鮮紅的飄帶,飄帶上繡着白色的大字。一個男人癡癡地站着,那是我,酒博士,李一鬥。李一鬥你總不至于跳到冒着氣泡、洋溢着酒香的醴泉河裏去尋短見吧?怎麽會呢?我的神經像用火堿和芒硝鞣過的牛皮一樣堅韌,是撕不爛、扯不斷的。李一鬥,李一鬥,昂首挺胸往前走,轉眼進了釀造大學,站在丈母娘家的門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個明白不可。也許我會破釜沉舟地跟丈母娘——也許根本就不是——幹一場。這對我的個人生活無疑将是一次倒海翻江的革命。門上貼着一張紙條:上午烹饪課,在學院特食中心實習教室。

早就聽說我的丈母娘技藝超群,是烹饪學院的一顆明星,但我一直未見過她上課時的模樣。李一鬥決定去聽丈母娘講課,去看丈母娘的英姿。

我穿過釀造大學的小後門進入烹饪學院校園。酒香猶在,肉香又撲鼻而來。院子裏栽種着許多奇異花木,在植物面前酒博士淺薄無知,它們驕傲地斜視着我,用眼睛似的葉片。十幾個身穿深藍色制服的校警在院子裏懶洋洋的活動着,看到我時都像發現獵物的獵狗一樣抖擻起了精神,薄餅狀的耳朵聳立起來,鼻孔裏噴出粗重的氣息。但是我不怕他們。我知道只要說出我丈母娘的名字他們立刻就會恢複懶散。校園結構複雜,與蘇州的拙政園相仿。一塊巨大的豬肝色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中央,石上黃漆漆着“秀石指天”字樣。我征得了校警同意迂回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過道道鐵栅欄,把飼養肉孩的精巧建築甩在一邊,把假山和噴水池甩在一邊,把珍禽異獸馴化室甩在一邊,進入一個幽暗山洞,盤旋而下,至燈火輝煌處。這裏已是閑人免進的地方。一位小姐送給我一套工作服讓我換上。她說你們回的人正在給副教授錄像。她錯把我當成了市電視臺的記者。我戴上那頂圓筒狀白色工作帽時,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兒。這時小姐也認出了我。她說我跟你家袁美麗大姐是中學時同學,那時我的學習成績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記者,我卻成了看門人,她沮喪地說,并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我毀了她的錦繡前程一樣。我抱歉地向她點頭,她立即把沮喪的臉變成了洋洋得意的臉,耀武揚威地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聰明絕頂。我狠毒地說:你不打算把他們賣給特食部嗎?她的臉飛快地漲成紫紅色。我可再也不願看紫紅色的女人臉,大步向實習室走去,我聽到她在後邊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收拾你們這些吃人的野獸。

女守門人的話讓我的心靈感到一陣震顫,誰是吃人的野獸?難道我也是吃人野獸隊伍中的一員嗎?酒國市政府要員們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時的話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吃的不是人,我們吃的是一種經過特殊工藝制成的美食。這美食的發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岳母。她此刻正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實習教室裏教授着她的學生們,她站在講臺上,被明亮的燈光照耀着,我已經看到了她那張像瓷花瓶一樣光潔明亮的圓月大臉。

果然有市電視臺的記者在錄像,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姓錢,是專題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個桌上喝過酒。他扛着攝像機在課堂裏轉悠,他的副手,一個小白胖子,舉着強光燈,拖着黑電線,遵照着他的命令,把白熾的燈光忽而打在我岳母的臉上,忽而打在我岳母面前的案板上,忽而還打在聚精會神聽講的學生堆裏。我選擇了一個空位坐下來,我感覺到我岳母那雙灰褐色大眼睛裏的慈愛光芒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鐘,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頭顱。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課桌上的四個字跳進我的眼睛:我想操你。宛若四塊石頭投進了我的腦海,激起了飛濺的浪花。我周身酥麻,像被微弱的電流刺激着的雄性青蛙一樣四肢顫抖,中間一點,十分不安……我岳母的不緊不忙的悅耳話語像潮水一樣,由遠而近地湧上來,使我的身體包裹在巨大的暖流裏,一陣陣的快感在脊髓裏迅跑,迅跑……親愛的同學們,你們想過沒有,随着四個現代化的迅猛發展,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吃,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藝術欣賞。因此,烹調已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同時還是一門高深的藝術,一個合格的烹調家,應該有一雙比外科醫生還要準确、敏感的手,有比畫家還要敏銳的對于色彩的感受,有比警犬還要靈敏的鼻子,有比蛇還要靈活的舌頭。烹調家是諸家之綜合。與此同時,美食家的水平也愈來愈高,他們口味高貴,喜新厭舊,朝秦暮楚,讓他們吃得滿意井不容易。但是,我們必須刻苦鑽研,翻新花樣,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這關系到我們酒國市的繁榮昌盛,當然也關系到你們各位的遠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課之前,我先推薦給你們一個珍馐——她捏起電子筆,在磁性黑板上寫上了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清炖鴨嘴獸。她寫字時側臉對着學員,禮貌待人,風姿綽約。她扔下筆,按了一下教桌下的電鈕,牆上便有一塊幕布緩緩拉開,好像将軍揿按電鈕閃出作戰地圖一樣。幕布後邊原來是一個很大的水櫃,幾只皮毛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獸在水中焦慮不安地游動着。她說,下邊我把配料及具體的制作方法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做筆記。這種貌不驚人的小獸,曾經使無産階級的偉大導師、博學多才的恩格斯陷入尴尬境地,它是生物進化史上的一個特異現象,它是現在能夠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産卵的哺乳動物。鴨嘴獸是貨真價實的珍稀動物,所以我們烹調時應格外小心,萬不能因為我們的操作錯誤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議大家在做鴨嘴獸前,多做些甲魚,以便獲得感覺。下面我介紹具體做法:取鴨嘴獸一只,宰殺後倒挂起來,用半個小時左右把血控幹。注意,宰殺時應用銀刀,從嘴下刺進,要使刀口盡量小。控淨血後,用75℃左右的熱水褪毛,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內髒,肝髒、心髒、蛋(如果有的話),取肝髒時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膽弄破,否則這只獸就變成了難以入口的廢料。把腸子掏出來,翻過來用堿水漂幹淨。用滾水沖燙嘴和四趾,搓掉嘴上的硬殼和趾上的粗皮,注意要特別保護趾間的蹼膜完整無缺。沖洗幹淨後,把內髒放在滾油裏過一下,塞入腹腔,然後加上鹽、大蒜、姜絲、辣椒、小磨香油等調料——切記不要加味精——放在微火上清炖,直到變成暗紅色并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為止。一般情況下,蛋與內髒同時過油填入腹中,如果有較大較多的成形蛋,則可單獨做成一道佳肴,具體操作方法可仿照紅燒烏龜王八蛋的方法。

介紹完了鴨嘴獸的烹調方法,她攏了攏頭發,像要宣布一件重大決定的首長一樣,注視着學員們,每一個學員都感到她親切的目光在撫摸着自己的臉,我感到我的岳母在撫摸着我的靈魂。她一板一眼地說:下面,我們開始講授紅燒嬰兒的烹調方法。我感到仿佛有一根生滿鐵鏽的錐子在我心髒上戳了一個眼,一股股冰涼的液體流到我的胸腔中潴存起來,壓迫得我內髒緊張,惶惶不安。手心裏湧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水。我岳母的學生們一個個漲紅了臉,興奮的情緒加速了他們的心髒跳動,就像一群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人體生殖器官,他們盡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欲蓋彌彰,幾分惶亂幾分激動的心情通過那些抽動的腮部肌肉,通過那些不自然的咳嗽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我岳母說:這是我們烹饪學院的壓軸好戲,由于貨源奇缺,價格昂貴,所以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動手的機會,我仔細操作,你們認真看,回去後可用猴子或乳豬作為練習的代用品。

她首先特別明确地強調,廚師是鐵打的心腸,不允許濫用感情。我們即将宰殺、烹制的嬰兒其實并不是人,它們僅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廂情願的合同,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産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在本質上與這些游弋在水櫃裏待宰的鴨嘴獸是一樣的,大家請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你們要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念叨着:它們不是人,它們是人形小獸。她很潇灑地抓起藤條教鞭敲了敲水櫃的邊緣,又一次重複着:它們在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她抓起挂在牆上的電話,對着話筒發布命令。她放下電話,對學生們說:這當然是一道總有一天會震驚世界的名菜,所以我們的制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來不得半點馬虎。一般說來,家畜遭殺前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會影響肉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謝差造成成品後的香氣差。因此,有經驗的屠夫總是喜歡采用閃電般的動作結束動物的生命,借以提高動物屍體的質量。肉孩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高一些的動物,因此,為了保證這道大菜的原料高質量,必須想辦法使他們保持精神愉快。傳統的方式是采用一棍打昏的方法,但這樣勢必造成原料的軟組織淤血甚至骨頭破碎,嚴重影響成品的外觀。近年來,一棍打昏的方法被逐漸淘汰,代之以乙醇麻醉。釀造大學新近研究出一種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卻奇高的新型酒漿,為我們創造了條件。經驗證明,用酒精麻醉後宰殺的肉孩,由于酒精分子滲入細胞組織,有效地減弱了過去肉孩烹制過程中最令人頭痛的奶腥味,而且經過化驗證明,采用酒精麻醉後宰殺的肉孩所含營養價值也大幅度提高。她又一次摘下牆上的話筒,說:送來吧!

我岳母對着話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五分鐘後,就有兩位身穿雪白大褂、頭戴雪白四角帽的年輕女子用一副特制的小擔架把一個赤裸裸的肉孩擡進教室。兩個女人的模樣都還算秀麗,但她們慘白的臉卻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擔架放在案板上,就垂着手退到一邊去。我岳母俯首看看那粉紅的肉孩,用纖嫩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脯,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直起腰,再一次嚴肅地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這只是個人形的小獸,她的話猶未盡,擔架上的人形小獸就打了一個滾,學員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他們,包括我在內,都以為這小家夥要爬起來呢。但幸好他沒有爬起來,他僅僅是打了一個滾就把香甜的小呼嚕均勻地播滿了教室。他的圓圓的,胖嘟嘟的、紅撲撲的小臉正好側對着學員們。自然也側對着我。我們分明看到這是一個美麗、健康的小男孩。他的頭發烏黑,睫毛長長,蒜頭小鼻子,粉紅的小嘴。粉紅的小嘴巴嗒着,仿佛正在夢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我很喜歡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頭的案板上去抱起這個小家夥,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肚臍,摸摸他的小雞巴,咬咬他的小腳丫。他的腳胖胖的,腿腳相接處胖出了幾圈羅紋。從學員們,尤其是那些女學員們如癡如醉的眼神裏,我猜測到她們的心中此刻也正在蕩漾着溫暖的愛情,對小人兒的愛。于是我岳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聲音又在教室裏回響起來,壓住了小家夥均勻的鼾聲。我明确地告訴你們,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幹淨,否則我們這課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體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讓他的臉朝向了玻璃櫃中的鴨嘴獸,讓他的兩瓣屁股對着學員們的臉。我岳母戳着他的屁股說:他不是人,不是。

小家夥卻像對她的話提抗議一樣,放出了一個與他的身體不相稱的大屁,學員們怔了怔,互相觀望着,十幾秒鐘後,教室裏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我的岳母緊繃着臉,終于繃不住,也裂開嘴陪伴着學生笑起來。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衆人的笑聲。她說:這小東西,什麽本事都會哩。學生們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說不許再笑了,這是你們四年學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課,只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調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不是盼着出國嗎?只要掌握了這道超水平大菜,你們就等于領到了永久簽證,你們就能征服洋人,無論是美國佬、德國佬還是別的什麽佬。

她的話看起來擊中了學員們的要害,他們重新聚精會神,一手拿筆,一手按本子,雙眼望着我的岳母。她說,在這種幸福的休眠狀态中,無論我們幹什麽,肉孩都不會知曉,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終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讓那兩位站在教室的邊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過來,幫助她,把肉孩擡進一個特制的、鳥籠形狀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個挂鈎,可以與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環相連。在兩個白衣女的幫助下籠架子懸空了,肉孩在籠中,身體被禁锢着,只有一只又白又胖的小腳,從籠架下伸出來,顯得格外可愛。我岳母說,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說明,在一段時期內,個別同志認為不放血會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鮮美、營養價值更高,他們的主要理論根據是高麗人烹食狗時從不動刀放血。經過反複的試驗、比較,我們覺得,放血後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鮮美的多。這一步的目的很簡單: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幹淨、肉的色澤愈好。放血不徹底的肉孩,制成成品後,色澤晦暗,腥味較重。所以大家不要輕視這一步。我岳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腳,肉孩在籠架上嘟嘟哝哝地說了一句什麽話,學員們都豎起耳朵,辨別着那句話的內容。我岳母說,選擇切口的位置,是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采用從腳底切口,暴露出動脈血管,然後切斷引流。她說着,手裏便出現一柄銀光閃閃的柳葉刀,對着肉孩的小腳……我慌忙閉上了眼睛,我似乎聽到那小家夥在籠架中大聲啼哭,教室裏的桌椅噼噼啪啪亂響,學員們好像都嚎叫着蹿了出去。睜開眼睛後,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豔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挂下來,與他腳下的那只玻璃缸聯系在一起。教室裏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盯着肉孩那只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臺的攝像機也盯着那只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潮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岳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後,肉孩的血被控幹,第二步,要盡可能完整地取出內髒;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發……我實在懶得再去描述我岳母無聊的、令人惡心的烹饪課了,我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博士奇想連翩的大腦,應該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構思一部題名《采燕》的小說,他不應該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費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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