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女司機的話像一把鋼刀,紮進了偵察員的心髒。他捂着胸膛,像一個熱戀中的青年一樣,痛苦萬端地彎下了腰。他看到她的粉紅色的腳在地毯上翻來覆去地擦着,比手還要靈活。邪惡的激情在他的心裏泛濫,“婊子!”他咬着牙根罵了一句,轉身往門外走去。他聽到女司機在背後大聲喊叫着:“嫖客,你別走!欺負女人,你算個什麽東西!”但他還是大踏步地向門走去。一個銀光閃閃的玻璃杯帶着風聲,擦着他的耳朵飛過去,碰在門上,反彈回來,落在地上。他回過頭,看到她敞着胸膛、大口喘息着,眼睛裏盈滿淚水。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壓低嗓門說:“想不到你是這樣無恥,竟跟一個侏儒睡覺,為了錢嗎?”她呼嚕呼嚕地哭起來,哭着,哭着,突然把聲音拔高,沙啞又尖利,震動得磨砂吊燈周圍的金屬飾片叮叮當當響。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用拳頭捶打乳房,用指甲摳臉,用手撕頭發,用頭撞乳白色的牆,在瘋狂自虐的同時,她歇斯底裏地大叫幾乎震破了偵察員的鼓膜:“滾——滾——你滾——”

偵察員吓壞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他感到死神正在摸自己的鼻子,用涼森森的、塗着紅指甲的手。一股股的尿液濡濕了大腿,盡管他清楚地知道尿濕了褲子很不雅觀。很不舒服,但還是任由它們奔湧而來,非如此就要崩潰。在尿褲子的過程中他獲得解除巨大精神壓力後的愉悅,他哀求着:“求求你不要這樣……求求你……”

女司機并不為他的哀求、他的小便失禁感動而停止自虐、降低哭嚎的調門。她腦袋撞牆的動作更加猛烈,每一下都讓牆壁發出沉悶的回響,腦漿迸出的情形随時都會發生。偵察員撲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她打了一個挺,從摟抱中竄出去。竄出去不撞牆了,改換了自虐方式,兇狠地啃手背、像啃豬蹄一樣,真啃,不是裝模作樣吓唬人,幾口下去便血肉模糊。偵察員既是情急生智又是無可奈何,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連地磕着頭,說:“親娘,我叫你親娘還不行嗎?親親的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裏撐輪船,權當我放了一個屁,一個臭屁。”

這一招果然有效,她停止了啃手,閉着眼,咧大嘴,哇哇地哭。偵察員挺起腰,像電影裏常見到的流氓無賴一樣,掄起雙臂,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臉,一邊扇一邊罵:“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土匪,是流氓,是狗,是糞缸裏的長尾巴蛆,打、打死你這個王八蛋……”

第一巴掌扇到臉上時,有一點火辣辣的感覺;三五巴掌過後,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樣,沒有痛楚,也沒有了火辣辣,只剩下麻酥酥。繼續扇下去,連麻酥酥也消失了,只剩下“呱唧呱唧”的瘆人聲響,好像不是在扇自己的臉,而是在扇着一個褪毛豬的屍體,或是一個死女人的腚。他就這樣一下狠似一下地扇下去。心裏竟莫名其妙地産生了報仇雪恨般的快感。打到後來,他的嘴停止了對自己的詈罵。他把說話的力氣省下來運到手上,以便增加巴掌的力道。于是巴掌接觸皮肉的響聲便愈加響亮了。他看到她閉攏了嘴巴,停止了哭泣,傻呆呆地看着自己。偵察員心中暗暗得意。又兇狠地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後,停下了手。這時他聽到門外的走廊裏有嘈雜的人聲。他小心翼翼地說:“小姐,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她呆着不動。瞪着眼咧着嘴,臉上凝固着令偵察員毛骨悚然的表情,宛若一尊猙獰的雕像。偵察員緩緩地站起來,嘴裏說着暗藏着憤怒的甜言蜜語,雙腳偷偷地朝門口挪動。你千萬不要再生氣,千萬,我這個人生來就是一張臭嘴,不是肛門,勝似肛門。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嘴上,屢教不改,他的屁股觸到了門。我真對不起你,衷心地向你道歉。他的屁股向門板施加壓力,門聲嘎吱,震耳欲聾。我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我簡直就是從牛羊的百葉胃裏反刍出來的東西,我簡直就是從貓狗的肚子裏吣出來的東西,惡心極了惡心極了,真的,惡心極了……他喋喋不休地嘟哝着,終于感到冰冷的空氣撲在了背上。他看了她最後一眼,便從門縫中側身溜出來,門随即合攏,把她擋住了。偵察員顧不上多想,邁開大步向走廊的盡頭跑去,惶惶勝過喪家之犬,忙忙超出漏網之魚,迎着面,有一個衣冠楚楚的小男人在一個女侍者的引領下匆匆走來,他一個箭步,幾乎是從兩個小矮人的頭上跨越過去。不理睬那女侍者驚訝地喊叫聲,偵察員已經跑到了走廊的盡頭。他順着走廊拐彎,推開一扇油膩的門,甜酸苦辣的味道撲鼻,熱嘟嘟的蒸汽包圍上來。蒸汽中有些小人們在忙碌着,影影綽綽,匆匆忙忙,都像小鬼一樣。他看到那些小人們有操刀的、有拔毛的,有洗碗的、有調料的,看似亂七八糟,實則井井有條。腳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竟是一砣子冰凍在一起的黑色驢屬大概有三五十根。他馬上想起“龍鳳呈祥”,想起全驢大宴。幾個小人兒停止了工作,好奇地打量他。他抽身退回去,往前跑,找到了樓梯,按着扶手旋下去,聽到一聲女人的慘叫,殘餘的尿液又泚了一下子。女人慘叫一聲後即無聲無息,不祥的念頭在腦海裏一閃,随她去吧!他不顧一切沖開“萊陽紅”大理石鋪地的大廳裏紅男綠女們的翩翩舞姿,公然破壞着優美音樂的舒緩節拍,像一匹挨了棍棒的臊氣沖天的癞皮狗,宛若一發黑色的炮彈,沖出了射出了燈紅酒綠的一尺餐廳。

跑到一條陰暗的小巷子裏,他才想起來,适才在門口,那一對雙胞胎小侏儒被自己吓出了尖叫聲。他背靠在牆上,大口喘息着,回望一尺餐廳的燦燦燈火。大門上的霓虹燈變幻着顏色,使斜飛的雨珠忽紅忽綠忽黃,他意識到自己站在初冬的一個寒冷雨夜裏,背靠着冰冷的石牆。只有公墓的圍牆才會有這樣的濕度,他想,在酒國與厄運結下了不解之緣,今晚算不上死裏逃生也算得上虎口脫險。優美的音樂從一尺餐廳裏透出來、散布在窸窸的夜空裏。他谛聽着音樂心裏竟泛起一股酸滋味,幾滴涼森森的眼淚可憐巴巴地滾出眼睑。一時間他把自己美化成一個落難的公子,但沒有貴族小姐來拯救。空氣又潮又冷,根據手腳的痛疼他知道氣溫已降到零度以下,酒國的天氣突然變得冷酷無情,斜飛的雨絲在降落過程中變成了冰珠,落在地上跌碎,跌碎無數又凝結,于是地上就有了一層冰殼。遠處,被路燈照耀着的街道明晃晃一條,一輛孤獨的汽車歪歪扭扭地爬行。一群黑色毛驢跑過驢街的情景像古老的夢境一樣被回憶起來,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過嗎?真有那樣一位稀奇古怪的女司機存在嗎?真的有一位名叫丁鈎兒的偵察員前來酒國調查吃嬰兒的大案嗎?真有一個人叫丁鈎兒?難道我就是丁鈎兒?他摸摸牆壁,牆壁冰冷;跺跺土地,土地堅硬;咳嗽一聲,胸膛疼痛。咳嗽聲傳出去很遠,消逝在黑暗中。他證明了一切都是真實的,沉重的感覺無法消除。

他感到半凝固的冰雨點兒打着腮,涼森森的很惬意,宛若小貓爪子撓癢癢。他猜到臉很燙,想起自己打自己耳光的無賴行徑。麻酥酥的感覺來了。火辣辣的感覺來了。女司機猙獰的面孔随着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覺來了,驅趕不去,在眼前晃動;女司機可愛的面孔随着猙獰的面孔來了,驅趕不走,在眼前晃動;女司機與餘一尺的形象并着膀子來了,憤怒和嫉妒并着膀子來了,混合在一起,像古怪的劣酒,毒害着他的心靈。他比較清醒地意識到: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魔鬼一樣的女人,好像一根線上挂兩個螞蚱一樣。

偵察員用拳頭打着是公墓、或者是烈士陵園的石頭圍牆,嘴裏罵着:婊子!婊子!臭婊子!為了一塊錢就脫褲子的臭婊子!手上的劇痛竟然減輕了心裏的痛苦,于是他把另一只手也攥成拳頭擂打石牆,于是他把額頭也頻頻地向石牆上撞去。

一道雪亮的光柱照住了他。兩個夜間巡邏的警察嚴厲地逼問:

“你是幹什麽的!”

他慢慢地轉回身,擡手遮住眼睛,一時感到舌頭僵硬,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搜搜他。”

“搜什麽?一個瘋子。”

“不許吵鬧,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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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吧,再鬧就送你去派出所!”

警察走了,偵察員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又冷又餓,他感到頭痛欲裂。理智在黑暗中恢複,警察的盤問喚起了他過去的榮耀。我是誰?我是省檢察院大名鼎鼎的偵察員丁鈎兒。丁鈎兒是個在風月場上打過滾的中年人,不應該為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發瘋。荒唐至極!他低聲嘟哝着,掏出一條手絹捂了捂流血的額頭,啐了幾口血唾沫。我今天的醜态傳回去能把哥兒們的門牙笑掉。他摸了摸腰間,那塊鐵硬邦邦的還在,心裏安定了許多。去,找家旅館,吃點東西,休息一夜,明日幹活,非把這幫家夥的尾巴揪住不可。他命令自己往前走,撇開這鬧神鬧鬼的一尺餐廳,不要回頭。

沿着幽暗的小巷,偵察員往前走,剛一邁步便跌了一個仰巴叉。後腦勺子着地,嗡一聲響。手按地時感到地上冰滑冰涼。小心爬起來,一步三趔趄,小巷的路面崎岖,結冰後格外難行,偵察員從沒走過這樣艱難的路。偶然一回頭,燈火輝煌的一尺餐廳撲進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像中了彈的野獸一樣,他呻吟着撲倒在地上,藍色的火苗在腦子裏燃燒着,熱血一陣陣沖上頭來,腦袋像膨大的氣球,随時都會爆炸,痛苦撬開了他的嘴,他想嚎叫,嚎叫聲便沖出喉嚨,像裝着木頭輪子的運水車,在石頭的巷道裏,“格格”地滾動着。在聲音的驅使下,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滾動起來,滾動着追趕着本輪子,滾動着逃避木輪子的輾壓,身體滾動成木輪子,與本輪子粘在一起,随着木輪子的隆隆轉動他看到街道、石牆、樹木、人群、建築物……一切的景物,都在轉動,翻來覆去,從零角度到三百六十角度,永不停息地轉動。在轉動中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東西硌着腰,疼痛難忍。他想起了槍,便掏出了槍。摸到槍柄熟悉的輪廓時,他的心髒一陣怦怦亂跳,過去的榮耀又一次湧到眼前。丁鈎兒,你怎麽能堕落到這種程度?你像一個酒鬼一樣遍地打滾,為了一個跟侏儒睡過覺的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一堆城市垃圾,值得嗎?不值得太不值得!爬起來,站起來,像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樣!他手扶着地站起來,感到頭暈得很厲害。側對面一尺餐廳的燈光又在誘惑他。只要一看到那燈光,綠色的火苗便在他腦子裏熊熊燃燒,理智之光便被蒙敝。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邪惡的燈光,那燈光照耀着吸毒和縱欲,罪惡滔天,吸引力巨大,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人像漩渦邊緣上的一棵草。他用槍管子在自己大腿的暄肉上擰了一下子,讓尖利的痛楚驅趕心猿意馬,他呻吟了一聲,一步步走進黑暗中。

幽暗的小巷仿佛永無盡頭,沒有燈火,但晦暗的天光顯示出了小巷兩側石牆的輪廓。愈來愈密集的半雪半雨的顆粒在晦暗中降落下來,發出一片神秘動人的聲響。通過聲音他猜到石頭牆裏默默地肅立着無數的青松翠柏,象征着當年犧牲在這座小城裏的無數英魂。成千上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活着的人還有什麽痛苦不能抛棄呢?他默念着、篡改着這條著名的語錄,心中的痛苦漸漸減輕。一尺酒店的燈光已被層層疊疊的建築物吞噬,石牆夾峙的巷道被胡思亂想吞噬,時間流逝,黑夜在淩亂的凍雨聲中向前挺進,一陣模模糊糊的犬吠增添了暗夜裏這小城的神秘色彩,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出石頭巷子,一盞嗤嗤作響的瓦斯燈在前邊迎接他,他奔向了那燈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飛蛾。

一個馄饨擔子熱氣騰騰在瓦斯燈光圈裏。他看到爐子裏的炭火放射着金黃的光芒,聽到燃燒的木炭僻啪作響,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發出焦豆的香氣,還聽到馄饨在鍋中翻滾的聲音,更嗅到它們勾魂攝魄的味道。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胃腸絞動,發出咕嚕嚕的鳴叫;雙腿酸軟,支持不住身體;渾身哆嗦,額頭上汗珠密布。他癱倒在馄饨擔子前。

賣馄饨的老漢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來。他說:

“老大爺,我要吃馄饨。”

老漢把他安頓在一個“馬紮子”上坐下,端一碗馄饨過來。他接了碗、勺,不知涼熱,片刻工夫,便吃喝幹淨。一碗下肚,饑餓感更深。連續四碗灌下去,似乎還不飽,但一低頭時,一只馄饨便從胃裏返上來。

“還吃嗎?”老漢問。

“不吃了,多少錢?”

“您就別問了,”老漢用憐憫的目光看看他,說,“如果手頭方便,就給我四分錢;手頭不方便,就算我老漢請客。”

偵察員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他幻想着衣袋裏能有一張百元大票,嶄新的,邊角鋒利,像小刀一樣,手指一彈波波響,甩給那老漢,輕蔑地看他一眼,轉身便走,嘴裏吹着呼哨,哨聲如利刃,劃破茫茫無邊的暗夜,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讓他終生難忘。但偵察員口袋裏沒有一文錢。他在吞咽馄饨時就吞咽下了尴尬與狼狽。馄饨一個接一個地湧上來,他咀嚼了它們再咽下去,現在他才品嘗到馄饨的味道。他悲哀地想到:我變成了反刍動物。他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錢包、手表、打火機、證件、剃須刀的魚鱗小妖,想起油頭粉面的金剛鑽,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機,想起大名赫赫的餘一尺,想起餘一尺,想起餘一尺時女司機結實、豐滿的肉體便橫陳在眼前,綠色的邪火又燃燒起來。他趕快把自己從危險的回憶中解救出來,使自己面對着吃了人家馄饨無錢付賬的狼狽境地。只要四分錢,簡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樣。一文錢難住了英雄好漢。摸遍了口袋沒有一分錢。褲衩和背心懸挂在女司機家的枝形吊燈上,從她家裏出來形同逃竄。寒冷的夜氣侵入骨縫。萬般無奈他掏出了手槍,輕輕地放在一只白瓷青花碗裏。鋼藍色的手槍在碗裏放射光芒。他說:“老大爺,我是省裏來的偵察員,碰上了壞人,搶去了財物,只餘下一把手槍,手槍可以證明我不是混吃白食的人。”

老漢慌忙彎下腰,雙手捧着盛槍的碗,連聲說:

“好漢,好漢,您能來吃馄饨是老漢的造化,快收起您的家什,俺害怕。”

丁鈎兒拿過槍,說:

“老漢,你只要四分錢,是你早就看出我不名一文;你看出我不名一文還煮馄饨給我吃你并不情願;忍受你的誤會我也不情願。這樣吧,我給你留下個姓名地址,碰到難處時你可去找我——有筆嗎?”

“老漢是個賣馄饨的粗人,大字不識,哪來什麽筆?”老漢道,“領導,好領導;長官,好長官,俺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大人物,微服私訪來了,體察民情來了,老漢不要您留姓名地址,只求您老人家放老漢一條生路。”

丁鈎兒苦笑一聲,道:

“微服私訪個屁!體察民情泡屎!我是世界上的頭號倒黴鬼。這馄饨我不能白吃你的,這樣吧——”

他拍了一下手槍,抽出彈匣,摳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子彈,遞給老漢,說:

“送給你做個紀念。”

老漢連連擺着手,說:

“不敢吶,不敢吶,首長,幾碗爛馄饨,算得了什麽?碰上您這大仁大義的人,是小老兒三輩子前修下的福氣,不敢吶,不敢……”

偵察員不願讓他無窮無盡地哆嗦下去,抓住他搖晃的手,硬把那顆子彈拍進去。他感到老漢的手燙得像火炭一樣。

這時候背後一聲冷笑響起,宛若貓頭鷹在墓碑上鳴叫,吓得他撮肩縮頸,下面又竄出一股尿。

“好一個偵察員!”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分明是個越獄逃出的罪犯!”

他戰戰兢兢地背轉身,看到粗大的法國梧桐樹幹下,站着一位身披破舊軍大衣的幹瘦老漢。他雙手端着一支雙筒獵槍,身邊蹲着一只遍體虎紋的長毛大狗,它不動聲色地蹲着,雙目炯炯,如同兩道激光,顯示出大将風度,狗比人更讓偵察員膽寒。

“丘大爺,把您老人家驚動了……”賣馄饨老漢低聲下氣地說。

“劉四,我說你多少遍了,不許可你在這兒擺攤子,你偏要在這擺攤子!”

“丘大爺,惹您生氣了,家裏窮,老閨女要學費,沒法子,為子女做馬牛,鬧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罰款,罰一次半個月掙不回來……”

丘大爺晃晃獵槍,嚴厲地說:“你,把槍扔過來!”

丁鈎兒乖乖地把手槍扔到丘大爺腳下。

“舉起手來!”丘大爺命令着。

丁鈎兒緩緩地舉起手。他看到被賣馄饨老漢稱為丘大爺的瘦老頭一手平端着獵槍,騰出另一只手——雙腿彎曲,上身保持着随時可以射擊的姿勢——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槍撿起來。瘦老頭丘大爺掂量着那支手槍,鄙夷地說:“一支破橹子!”丁鈎兒抓緊機會奉承道:“聽這話您是個玩槍的行家裏手。”瘦老頭臉上頓時煥發出煜煜的光彩,嗓門拔高,沙啞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說對了,老子玩過的槍,沒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漢陽造、俄式花機關、湯姆式、九連珠……這是長的;短的有德造大鏡面、西班牙大腰鼓、日本王八匣子,雞腿匣子左輪子,狗牌橹子槍牌橹子馬牌橹子,這槍,”他把丁鈎兒的槍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動作敏捷,手爪準确,與他的年齡不大相稱。他頭顱奇長。細眼鷹鈎鼻,沒有眉毛,也沒有胡須,滿臉皺紋,面色烏黑,如同一節在炭窯裏燒過的樹幹。“這槍,”他輕蔑地說,“是娘們兒的玩藝兒!”偵察員不冷不熱地說,“這槍準頭還不錯。”瘦老頭端詳了一下手中的槍,頗有把握地說,“十米之內準頭不錯,十米之外屁用不管。”丁鈎兒道:“老大爺,真有你的。”瘦老頭把丁鈎兒的手槍插進腰裏,哼了一聲。

馄饨老漢說:

“丘大爺是老革命,咱酒國市烈士陵園管理處處長。”

丁鈎兒說:

“怪不得呢!”

“你是幹什麽的?”老革命問。

“我是省檢察院的偵察員。”

“你的證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個逃犯!”

“是像個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麽證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給你們市委書記、市長、公安局長、檢察長打電話,問他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丁鈎兒的高級偵察員。”

“高級偵察員?”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說:“有你這熊樣的高級偵察員嗎?”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裏,”丁鈎兒說。他本來想自嘲一句,沒想到話一出口竟引起了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馄饨攤子前,用血跡斑斑的拳頭捶打着血跡斑斑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裏,栽在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手裏……”

老革命走過來,用冰涼的槍口戳戳丁鈎兒的脊梁,大聲說:

“你給我滾起來!”

丁鈎兒站起來,淚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顆烏黑的長頭,好像他鄉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見到了首長,更像兒子重逢了親爹——他感情沖動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說:“老前輩,我窩囊啊,我竟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裏……”

老革命抓住丁鈎兒的衣領,把他提拎起來,兩只閃爍着鱗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約有半袋煙工夫,然後,啐了一口,從腰裏摸出手槍,扔在他面前,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搖搖晃晃地走了。黃毛大狗跟随着他,同樣一聲不吭,狗毛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賣馄饨老頭把那顆金光閃閃的子彈放在他的槍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擔子,關掉瓦斯燈,擔起擔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丁鈎兒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遠處有昏暗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爍;頭上,法國梧桐的龐大樹冠,阻礙着千萬顆雨滴,沙沙沙一片響,人走燈滅,樹上的響聲被放大了許多倍。他六神無主地爬起來,沒忘記摸起槍彈。空氣又冷又潮,周身疼痛難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來臨。

老革命那兩只惡狠狠的眼睛裏,隐藏着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丁鈎兒産生了對他傾訴衷腸的願望。是什麽力量,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吃鋼絲屙彈簧的男子漢變成了一條丢魂落魄的癞皮狗?難道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司機會有這麽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責任推到一個女人頭上是不公道的,這裏邊定有奧妙,而這個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奧妙的人,他那顆長長的頭顱裏,積蓄着豐富的智慧。丁鈎兒決定去找老革命。

丁鈎兒挪動着僵硬的腿腳,朝着老人與狗逝去的方向。他聽到遙遠裏有夜行列車通過鐵橋的聲音,鋼鐵撞擊,铿铿锵锵,增添着夜的深沉與神秘。道路起伏,一個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擡頭看到一盞路燈,照着一堆碎磚頭,磚頭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層霜。又走了幾步,一個古老的大門口出現在側面。門樓垛子上,亮着一盞電燈,照着花格子大鐵門,照着挂在門樓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紅漆大字:酒國市烈士陵園。他撲上去抓住門的鐵棍,像囚犯一樣,鐵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黃毛大狗咆哮着撲上來,他沒有退縮。老革命沙啞、高亢的嗓門在門垛子後邊響起,震懾住大黃狗不叫不跳垂頭擺尾巴。老革命閃出身來,獵槍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黃銅扣子威風凜凜。

“你想幹什麽?”他嚴厲地問。

丁鈎兒吸溜着鼻子,用哭腔說:

“老前輩,我真的是省裏派來的偵察員。”

“你來幹什麽?”

“調查一樁重大案件。”

“什麽重大案件?”

“酒國市一些滅絕人性的幹部烹食嬰兒案件!”

“我斃了他們!”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別發火,讓我進去慢慢說。”

老革命打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說:

“鑽進來吧!”

丁鈎兒猶豫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小門的邊角上,挂着一縷縷黃色的細毛。

“你想不想進來?”

丁鈎兒一哈腰鑽了進來。

“你們這些飯桶,哪裏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随着老革命,丁鈎兒進了大門左側的傳達室。他想起了市郊羅山煤礦的傳達室,羅山煤礦守門人那一頭狗毛似的亂發在他的腦海裏浮現着。

傳達室裏燈光明亮,牆壁雪白,一鋪火炕占去了房間一半。炕頭上立着一堵與坑同寬的牆,牆外壘着一個竈,竈上支着一口鍋。竈裏插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獵槍挂在牆上,脫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說:“燒劈柴,睡火炕,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鈎兒問,“我革命幾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個,搞這點特殊化應該不應該?”

丁鈎兒沉浸在融融暖意裏,睡意朦胧地說:

“應該,太應該了。”

“可是那狗養的雜種俞科長硬要把松木劈柴換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輩子,雞巴頭子都讓鬼子的機槍打掉了,斷子絕孫了,燒點松木劈柴算什麽?老子八十歲了,盡着燒還能燒幾棵松樹?我說,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擋不住我燒松木劈柴!”老頭子越說越激動,雙臂揮舞起來,嘴角冒出泡沫,“你剛才說什麽來着?他們吃嬰兒?吃人?野獸!是誰?老子明天就去斃了他!先斬後奏,大不了再給我個處分,老子這輩子殺了幾百號子人,老子專殺壞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殺幾個吃人野獸!”

丁鈎兒身上奇癢,衣服冒着水汽,水汽裏包含着濃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問話:

“我正在調查這件事。”

“調查個屁!”老革命說,“拉出去斃了就行了,調查個屁!”

“老前輩,現在是法制健全的時代,沒有确鑿的證據,怎能随便斃人?”

“那你快去調查,還蹲在這裏幹什麽?你的階級覺悟哪裏去了?你的工作熱情哪裏去了?敵人在吃人,你卻在這裏烤火!我看你是個托派!是個布洛喬亞!是個帝國主義的走狗!”

丁鈎兒被老革命一頓痛罵,如同狗血淋頭,朦胧睡意盡消,胸中熱浪翻滾。他大咧咧地剝下衣服,赤條條一根,腳下穿着破鞋,蹲在竈前,撥撥火,添幾根油汪汪的松木劈柴進去,焦香的白煙沖進鼻腔,打一個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竈火烘烤,衣服嗞嗞響,像臭驢皮一樣。火烤着皮肉,有痛有癢,搓着撓着,越搓越撓越舒服。

“你他媽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說,“老子當年睡稻草窩長了疥,全排都長了疥,那個癢啊,撓,抓,血淋淋的皮肉了,還是癢,鑽心拱肺地癢,喪失了戰鬥力,非戰鬥減員,八班副馬山想了個辦法,買大蔥,買大蒜,石頭砸得稀巴爛,加上鹽,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長爪子撓狗蛋,說不出有多舒坦!那麽多的疥,竟給狗日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費治療,老子把腦袋挂在褲腰帶上鬧革命,公費治療理應該……”

丁鈎兒從老革命的話裏聽出了辛酸與牢騷,聽出了一部艱難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對老頭兒傾訴衷腸,竟變成了老頭兒對他發洩不滿。他感到失望,明白了這世界上誰也救不了誰的道理,人人都有煩心事,說出來不充饑不解渴。他抖抖衣服,搓搓幹泥巴,抽抽打打,穿在身上,熱乎乎的衣服燙着皮,舒服到雲彩眼裏去了。肉體沉浸在舒坦裏,精神的痛苦又緩緩生長,赤裸裸的女司機與雞胸駝背羅圈腿的小侏儒同床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生動如畫,如同他曾從鑰匙孔裏窺視過一樣。越想越生動,越想越豐富。女司機膚色金黃,如同一條肉滾滾的母泥鳅,身上生着粘膜,滑溜溜、膩滋滋,散發着淡淡的腥味;餘一尺像一只癫蛤蟆,滿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撓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陣陣甕聲甕氣的蛤蟆叫……他的心髒像風中的樹葉一樣哆嗦着,他想撕開胸膛,把心髒挖出來砸在她的臉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确鑿地看到威嚴如大理石雕像的偵察員丁鈎兒用穿着大皮鞋的腳端開了乳白色的房門,一張大床——只有一張床出現在面前,床上驚呆了女司機和餘一尺——他像癫蛤蟆一樣翻到床下——肚皮上布滿深紅色的醜陋斑點——站在牆角上瑟瑟發抖——雞胸、駝背、羅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頭,白色的眼球,彎彎曲曲的鼻梁,沒有嘴唇的嘴,稀疏的黃板牙,嘴像一個黑洞,噴出化膿般的惡臭,兩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樣幹巴抽搐半透明的黃色耳朵,兩條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幾乎觸到地面,身上生着亂糟糟的綠毛,變形的多趾的腳,還有那根黑不溜秋的毛驢生殖器——你怎麽能跟這樣一個醜八怪睡覺?偵察員大聲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說什麽?你他媽的說什麽?老革命丘大爺胡胡塗塗地問——大黃狗聳動着頸上的毛嗚嗚發威——她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拉起被單子蒙住了身體,像電影裏常見的那樣——她的身體在被單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熟悉極了的肉體……那豐滿的……結實的……芳香的……猶如萬箭穿心,空前的悲壯——他的眼睛裏閃爍着藍色的光芒,臉色鐵青,線條僵硬,冷冷一笑,寒徹肌膚——舉起手槍,食指插在扳機護圈裏,輕輕一搖,手槍潇灑轉動,然後,瞄準,啪!一聲槍響,餘一尺身後的大鏡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嘩啦啦地響着落在地上——餘一尺癱在地上——偵察員插槍入套,一語不發,轉回身——絕對不回頭——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單跪在地上——絕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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