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但他的處境已經說明他無法把采下的燕窩裝入叉袋。我岳母說父親已從岩壁上溜下來,舉着火把,仰臉看着把性命懸挂在洞頂的小弟,并準備随時撿起他揮刀割下的燕窩。

我岳母說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看到那麽大的燕窩。那是古老的燕窩。我岳母說燕類都有在舊巢上築新巢的習性,只要不遭破壞,它們可以把一個巢造得像鬥笠那麽大。當然,沒遭破壞的燕巢,都幾乎是純粹的燕唾凝成,不含雜質,質量優異。

他伸出了手,手裏握着一把三棱的鋒利刮刀。他的身體被可怕的拉長了,好像一條蛇。我岳母說她看到許多明亮的汗珠從她小叔叔的頭發梢上滴下來。他的刀觸到那個巨大燕窩的邊緣了,觸到了,觸到了。他的身體又拉長了些,他的刮刀戳到燕窩的基部裏去了,他來回抽動着刮刀,成群的汗珠從他上滴下來。燕窩裏的大燕子飛出來了,它們表現的特別英勇,不顧死活地用身體去碰撞他的臉,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岳母說燕窩在石上粘得非常牢固,尤其是多年的燕窩,幾乎是長在石頭上一樣。所以她的小叔叔的工作異常艱苦,他必須置大燕子的瘋狂沖撞于不顧,必須心不亂,手不軟,咬緊牙,閉住眼,堅持住,把牙咬進唇裏,嘗到自己的血滋味。

我岳母說,天哪,好像過了幾百年一樣,那龐大的燕巢終于傾斜了,終于垂下來了,只要再來一下,它就會掉下來,像塊巨大的白金子一樣掉下來。

小叔叔,加把勁呀!我岳母情不自禁地喊叫起來。随着她的一聲叫喊,他的身體往前一躍,那只白色燕窩脫離了岩石,飄飄搖搖地,費了漫長的時間,落在了我岳母和她父親的腳前面。與燕窩同時落下來的,還有她那個技藝非凡的小叔叔。我們在前邊說過,他能從十幾米的高處飄然落地而不損傷自己的身體,但這一次是太高了,而且姿勢不對。他的腦漿濺到了那只燕窩上。那只自高空跌落的火把落地之後依然燃燒着,一直到洞底的淺淺流水把它浸滅為止。

我岳母說,她小叔叔摔死後五年,她的父親也粉身碎骨在一個岩洞裏,但采集燕窩的工作并不因為死人而停止。她不可能繼承父業,也不願意靠叔叔們養活,在一個炎熱的夏日裏,她背着那只沾着小叔叔腦漿的巨燕,踏上了漫漫征程。那年,我的岳母十四歲。

我岳母說,按照常理她絕對不會成為一個烹制燕窩的名廚,因為每當她用針挑剔燕窩裏的雜質時,眼前便會再現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她懷着無限的敬惜之情烹制每一個燕窩,正因為知道這物背後隐藏着的辛酸血淚——燕的和人的——所以她獲得了關于燕窩的超凡經驗。但她的心中畢竟還有些疙瘩,燕窩與人的腦漿的關系使她不舒服,自從酒國市獨創了烹食肉孩的驚人業績後,她心中那點介蒂便煙消雲散了。

我岳母憂心忡忡地說,進入九十年代後,中國大陸的燕窩需求量激增,但我國南方的采燕業已經瀕臨滅亡。采燕者把先進的液壓升降設備和電氣照明設備搬進洞穴,人們可以輕松自如地、毫無危險地、不但割取燕窩,而且捕殺燕子。中國其實已無燕可采。在這種情況下,為滿足人們的需要,只好從東南亞各國大量進口,導致燕價暴漲,香港市場上每公斤燕窩已值二千五百美元,而且還有繼續上漲之勢。燕價飛漲又刺激了國外采燕者的瘋狂,當年我父親他們每年只采一次燕窩,而現在,泰國的采燕者每年采集四次。再過二十年,孩子們都不知燕窩為何物了。我岳母喝光了碗中的燕窩羹,說。

我說,其實,即使現在,吃過燕窩的中國孩子也不超過一千個。這玩意兒有沒有對于廣大的老百姓來說無關緊要,您何必操心呢?

一鬥兄:

大作與來信收悉。

《采燕》讀罷,浮想聯翩。小時候聽我爺爺說,有錢人家吃飯,那桌上擺着的都是一些駝蹄、熊掌、猴頭、燕窩什麽的。駱駝我是見過了,那肥大的駝蹄也許真好吃,但我無口福。我小時吃過一次二哥從生産隊的死馬腿上偷偷剁下來的馬蹄子,自然沒有名廚料理,由我母親放在白水裏加鹽煮,吃肉沒有多少,喝湯可以管飽。這頓馬蹄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忘懷,過年回家時兄弟聚會,還經常提起,好像那鮮美的味道還在舌尖缭繞。那是一九六〇年,最困難的時候,所以才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吧!熊掌嘛,前年一個企業家請我吃飯,最末一道菜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東西,東道極鄭重地說:這是熊掌,剛托人從黑龍江弄回來的。于是便極興奮地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裏,細細地品咂,感覺到粘粘糊糊的,不香不臭,與豬蹄子上的筋皮沒有什麽差異,心裏這麽想,嘴裏卻連說好滋味。主人挑了一點嘗了嘗,說:發得不好!然後又批評廚師不會做。我實在不知何為“發”,但又不好意思問。後來在北京請教了一位在飯店工作過的朋友,才知道“發”是怎麽回事。他還告訴我,我吃到的是幹制了的熊掌,所以要發。而新鮮熊掌是不需要發的。但制作亦不易,他說如得到一個新鮮掌,即要掘地作坑,用大塊石灰鋪底,把熊掌放進去,上面再用石灰蓋好,然後往石灰上澆溫水,使灰發熱泛開,即可把掌上的毛根除盡。他說吃熊掌要耐心,因為熊掌煨的愈爛愈好吃,所以晚上吃熊掌,清晨即應上鍋炖起來。這也太麻煩了吧!另外我記得我爺爺說過,熊冬天不吃食,餓了即舔掌療饑,所以熊掌是寶,這種說法我想大概沒什麽道理。至于猴頭,原先我以為是猴子的頭,後來才聽說是一種樹菌。這玩意兒我沒吃過,但因胃病吃過不少“猴頭菌片”。近日在火車上碰到一位制藥廠的師傅,他說哪裏去搞那麽多猴頭菌?弄點木耳、蘑菇的加進去就不錯了。這使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藥裏也摻假,藥裏都敢摻假,還有什麽是真的呢?最後,該說說這可怕的燕窩了,我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以前讀《紅樓夢》,看到生肺病的林黛玉動不動就喝燕窩湯,所以知道是好東西,一般人吃不起。但我根本沒想到這玩意兒那麽貴,我們辛辛苦苦工作半輩子,所發工資加起來還買不了幾斤燕窩。看了你的小說,我這輩子也不要吃燕窩了,貴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太殘忍了。我不是虛僞的“燕道主義”者,但一想到那唾血成窩的金絲燕,心裏就不是滋味。我的水平跟你小說中的“我老婆”差不多。我懷疑燕窩不像“我岳母”說的那般玄乎,香港人喜食燕窩,但街上走着的人裏,個頭矮小尖嘴縮腮者居多,我們山東人吃地瓜單餅大蔥,淨長了些大個子,街上美女雖不成群卻也随處可見,由此可見,那玩意兒的營養價值跟烤地瓜也差不到哪裏去,花那三那個黑色的侏儒中了槍彈後,身體猛地往上一竄,有騰空飛起之狀,但灼熱的彈頭已迅速地擊潰了他的中樞神經,使他依然活着的肢體陷入混亂。混亂的表現是:他并沒有發揮出他體內潛藏着的神奇能量,像酒博士的小說《一尺英豪》中描寫的那樣,飛起來,貼到天花板上,像一只巨大的壁虎;相反的是,他的身體上蹿了幾厘米後,便歪斜着從女司機的膝蓋上滑落下來。丁鈎兒看到他在地板上拼命地神展着身體,股上的肌肉繃緊,好像一條條在寒風中發抖的高壓電線。血和腦漿從他的頭上濺出來,肮髒地塗在打着蠟的柞木地板上。後來,他的一條腿像脖子上挨了刀的小公雞,有力地伸縮着,他的身體在這股力量的驅動下,相當流暢地旋轉起來。旋轉了大約有十幾圈的光景,他的腿不蹬了,緊随着出現的情況是:侏儒身體拘禁,顫抖得十分劇烈。起初是全身顫抖,抖出索索的聲響,後來是局部地顫抖,他身上的肌肉群像看臺上訓練有素的足球迷制造的浪潮一樣,從左腳尖抖至左腿肚再至左股左臀左腰左肩繞過肩頭至右肩右腰右臀右股右小腿肚右腳,然後再反方向顫抖回去。好久,顫抖也停止了。丁鈎兒聽到侏儒排洩出一股氣體,拘禁着的身體突然舒展開來。他死了,像一條盛産于熱帶沼澤中的黑鱷魚。在觀察侏儒的死亡過程時,他一刻也沒停止觀察女司機。就在侏儒從她光滑赤裸的膝蓋上滑落下去那一瞬間,她仰面躺倒在那張鋼絲彈簧床上。床上鋪着潔白如雪的床單,淩亂地擺着一堆奇形怪狀的枕頭和靠墊。那裏邊填充着鴨絨,因為當她的頭砸在一只四周鑲着粉紅色花邊的大枕頭上時,丁鈎兒看到幾根細小的鴨羽從枕頭上輕飄飄地飛起來。她的雙腿劈開耷拉在床下,身體仰着。這姿勢讓丁鈎兒心中的沉渣快速泛起,他憶起了與女司機的狂歡——緊追着來的是刻骨銘心的嫉妒,他用牙齒狠狠地咬住嘴唇,但胸中的邪火還是化作一絲絲痛苦的如同中彈未死的猛獸一樣的呻吟聲從牙縫裏鑽出來。他一腳踢開了黑色侏儒的屍體,提着青煙袅袅的手槍,站到女司機身邊。她肉體上的一切都喚起了他對她的戀愛和對她的仇恨,他希望她死了更希望她僅僅是吓暈了過去。他捧起了她的頭顱,看到從微微張開的柔軟而沒有彈性的雙唇間洩露出來的那些貝殼般的牙齒閃爍出來的微弱的光芒。深秋的羅山煤礦的那個早晨的情景驀然出現在偵察員的眼前,那時候他感到她霸蠻地貼上來的嘴唇“涼飕飕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看到在她的雙眉之間,有一個黃豆粒般大小的黑色洞眼,洞眼周圍分布着一些鋼青色的細屑,他知道那是彈頭的細屑。他的身體搖晃着,又一次感到有一股腥甜的液體從胃裏爬上來。他跪在她雙腿前,“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使她的平坦的肚腹上增添了色彩,他驚恐萬分地想:“我把她打死了!”

他伸出食指,觸摸了一下她雙眉之間那個彈洞。他感到那兒的溫度很高,彈洞的邊緣上翹着一些刺兒,咝兒咝兒地磨着他食指上的皮膚。那感覺很熟悉。他努力回憶着,終于回憶起兒時用舌尖舔冒出一半的新牙的感覺。緊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批評兒子舔牙齒的情景:那個圓圓臉,圓眼睛,無論穿着多麽幹淨的衣服也顯得邋邋遢遢的小男孩大背着書包,脖子上胡亂系着紅領巾、手裏持一根柳條兒、用舌尖舔着牙齒走到了他的面前。偵察員拍拍他的頭頂,他揮起柳條抽着他的腿,不高興地說:讨厭!拍我頭頂幹什麽?難道你不知道,拍頭頂會使人變傻嗎?他歪着頭,彎着眼睛,一副認真的模樣。偵察員笑着說:傻小子!拍頭頂不會使人變傻,但舔牙齒卻會使牙齒長歪……一股強烈的思念之情使他心中熱浪翻滾,他急忙把手指縮回來,淚水湧出的眼眶。他低聲呼喚着兒子的乳名,攥着拳頭、狠狠地擂着自己的額頭,嘴裏罵着:“混蛋!丁鈎兒你這個混蛋,你怎麽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那個小男孩不滿地盯了他一眼,轉身走了。他那兩條結實的小腿快速地移動着,轉眼便消逝在穿梭般的車輛中。

他想,傷了兩條人命,死罪是難以逃脫了,但臨死之前要見見兒子。于是他想起省城,那裏遙遠得像天國一樣。

他提着槍膛裏只有一發子彈的手槍,跑出了一尺餐廳的大門。大門兩側的侏儒姐妹撲上來拉住他的衣角。他甩開她們,不顧死活,橫穿車輛如水的大街。他聽到身體兩側響起了一片難聽的、嘎嘎吱吱的緊急剎車聲。似乎有一輛車撞在了他的屁股上,他借着這股力量蹿到了人行道上。他隐隐約約地聽到一尺餐廳大門附近噪聲連天,人們在喊叫。他沿着鋪滿枯葉的人行道疾跑,恍惚感到是清晨時分,雨後初晴的天上布滿血紅的雲霞。一夜的凍雨使地面滑溜溜,低矮的樹枝上沾着一層毛茸茸的冰霰,樹木變得十分美麗。似乎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他便跑到那條熟悉的石頭街道上。街道的排水溝裏升騰着乳白色的蒸汽,有一些豬頭肉、炸丸子、甲魚蓋、紅燒蝦、醬肘子之類的精美食品,漂浮在水面上。幾個衣衫褴褛的老人用綁着網的長杆打撈那些食品。他們嘴上都油漉漉的,面孔都紅潤,顯然從這些垃圾裏汲取了足夠的營養,他想。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突然把面孔歪曲得醜陋不堪,然後發出驚詫的叫聲,狼狽不堪地、連人帶車跌到道旁狹窄的水溝裏去。他們的車子和身體破壞了水的寧靜,把濃重的酒糟味道和動物屍體的惡臭攪動起來,熏得他直想嘔吐。他貼着牆根跑,傾斜的路面使他摔了跤。他聽到後面傳來亂糟糟的喊抓聲。他爬起來後回了一下頭,看到有一群人在跳着腳喊叫,并沒有人敢追上來。他的腳步慢了些,激烈的心跳使他胸腔劇痛。石牆那一邊就是他熟悉的烈士陵園,那些寶塔狀的長青樹露出半截雪白的樹冠,顯得格外聖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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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着想,我為什麽要跑呢?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能跑到哪裏去呢?但雙腿依然載着他跑。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樹下那個賣馄饨的老頭像根棍子一樣立在那兒,馄饨挑子冒着一團團的熱氣,老頭兒的臉在熱氣中時隐時現,宛若一顆醜陋的月亮在薄雲中穿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那老頭兒手掌裏還攥着他一顆用來抵押馄饨債的黃澄澄的手槍子彈。他想應該去把那顆子彈要回來,但馄饨的味道從胃裏泛上來,而且是韭菜豬肉餡的馄饨,初冬的韭菜味道鮮美,價格昂貴,他拉着她的手在省城的農貿市場裏買菜,郊區來的菜販子蹲在攤子後邊啃冷馍馍,牙齒上沾着韭菜。他看到老頭兒把手掌攤開,向他展示着那顆漂亮的子彈,霧中的臉上有一種祈求的表情。他想弄清楚老頭兒在祈求什麽,狗的吠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條虎紋大狗像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它的吠叫聲似乎在遙遠的地方、在遠方的野草梢頭滾動,在近處卻聽不到半點響聲,在近處他看到它奇怪地點着很沉重的腦袋,開合着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于是就産生了一種夢一般的、鬼鬼祟祟的效果。雖是紅日初升的淩晨,光線竟也使葉片已相當稀疏的銀杏樹投下了斑駁陸離的淡影,在黃狗的身上罩上一些依稀可辨的網絡。從狗的眼神裏他感到它并沒有與他為仇的憤怒,它的吠叫,不是示威,而像一種友好的暗示或者催促。他胡亂跟賣馄饨的老漢叨咕了一句話,話一出口就被小風吹散了。所以當老漢大聲問他說什麽時他糊糊塗塗地說:“我要去找兒子。”

他對黃狗點點頭,遠遠地避着它,繞到銀杏樹後去。他看到那位看守烈士陵園的老人緊貼着樹幹站着,懷裏抱着獵槍,槍口斜指着樹冠。從老人投過來的眼神裏他同樣感到催促和暗示,他激動萬分地對老人鞠躬,然後抽身向前方的一片樓房跑去,那裏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背後一聲槍響,吓得他本能地撲倒在地,打了一個滾,将身體隐蔽在一叢枝葉凋零的薔薇花後邊。他随即又聽到一聲槍響,循聲望去,一只黑色的大鳥像一塊黑石頭,從空中落下來。銀杏樹上的枝葉抖動,幾片黃葉在桔紅色的陽光中飄然而下,十分詩意,宛如深秋的音樂。看守陵園的老人緊貼銀杏樹幹站着,一動不動。他看得到雙筒獵槍裏冒出的袅袅青煙。又看到虎紋大狗已從樹的那邊轉過來,嘴裏叼着被老人擊落的黑色大鳥,跑到老人身邊。狗放下鳥,蹲踞在老人身邊,雙眼被陽光映照成兩個金色的光點。

他進入樓群前先穿越了一個蕭條的街心公園,看到有幾個老人在遛鳥,有幾個青年人在跳繩。他把槍藏在腰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從他們身邊穿過去。一進入樓群,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裏竟隐藏着一個賣舊貨的早市。有許多人,蹲在地上守着攤子。攤子上擺着古舊的鐘表、“文革”中流行的毛澤東的像章和半身石膏塑像,還有老式的宛若一朵喇叭花的留聲機,等等。但沒有一個買東西的人,那些賣主們都目光炯炯的觀察着稀疏的行人。他感到這是一個陷阱,一個口袋陣,那些賣東西的人,都是些便衣警察。丁鈎兒憑着幾十年的經驗越看越覺得他們是便衣警察。他機警地退到一棵白楊樹後,觀察着動靜。從一座樓房背後鬼鬼祟祟地轉出了七八個青年,有男的有女的,從他們的眼神和體态上,丁鈎兒斷定這是一個從事某種非法活動的小團夥,而那個走在中間,穿一件長及膝蓋的灰布大褂、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脖子上挂着一串清朝銅錢的姑娘就是這個小團夥的頭頭。他突然看到了那個姑娘脖子上的幾道皺紋,并嗅到了她嘴巴裏的那股子外國煙草的辛辣味道。仿佛那姑娘就壓在自己的身下一樣。于是他開始端詳她的臉,女司機的面目竟慢慢地從這位陌生姑娘的臉上顯出來,像蟬的身體從那層薄薄的軀殼中脫出來一樣。而且,她的兩眉之間那圓圓的彈洞裏滲出了一線玫瑰紅的血。那線血垂直地流下去,從鼻梁正中,把嘴巴中分,再往下,流經肚臍,再往下,然後她的身體就霍然分開,一大堆髒腑咕嘟嘟冒出來。偵察員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可是怎麽跑也跑不出舊貨早市。後來,他蹲在那個賣舊手槍的攤位前,裝作買主,翻弄着那些紅鏽斑斑的破貨。他感覺到那個分成兩半的女人在自己背後正用一種綠色的紙帶把身體纏起來,纏得非常快,起初還能看到有兩只戴着米黃色塑膠手套的手在飛快地動作着,一會兒工夫,手就變成了兩團黃黃的暗影,湮沒在那些濕漉漉的、像鮮嫩的水草一樣的碧綠紙帶之中。那碧綠是一種超級的碧綠,碧綠出了蓬勃的生命力,于是那些紙帶就自個兒飛舞起來,頃刻之間就纏緊了她的身體。他背後冰涼着,假裝悠閑,抄起一支造型優美的左輪子手槍,使勁去轉動那鏽死了的轉輪。用勁轉,用勁轉,怎麽也轉不動。他問攤主:有山西老陳醋沒有?攤主說,沒有山西老陳醋。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攤主說:你仿佛是個行家,其實是個外行。我這兒雖然沒有山西老陳醋,但我有朝鮮白醋,這種醋除鏽的功能勝過山西老陳醋一百倍。他看到攤主把一只又白又嫩的手伸進懷裏,摸呀摸呀,好像在摸什麽東西。他隐隐約約地看到了攤主粉紅色的繡花乳罩裏塞着兩個瓶子,瓶子的玻璃是綠色的,但不是那種透明的綠,而是一種霧蒙蒙的綠,很多外國名酒的瓶子就是用這種玻璃制成的。這種霧蒙蒙的綠玻璃顯得特別寶貴,明知是玻璃,但怎麽看也不像玻璃,所以這種玻璃就貴重。他利用這個句式進一步往下推繹,得到了一個佳句:明知盤裏是一個男嬰,但怎麽看也不像男嬰,所以這男嬰就貴重。反過來推繹又得到了另一個佳句:明知盤裏不是一個男嬰,但怎麽看也是個男嬰,所以這不是男嬰的東西也珍貴。那只手終于從乳罩裏拖出一個瓶子來,瓶子上印着一些曲裏拐彎的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卻虛榮地、拿腔拿調地說:是“威思給”還是“拔蘭兌”,好像他滿肚子外文一樣。那人說:這是你要的朝鮮白醋。他接過瓶子,擡頭一看,攤主的模樣很像送他中華煙的那位領導,細看又不太像。

莫言老師:

您好!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已經連續給您寄去過八篇作品,但至今也沒接到《國民文學》編輯老爺們一個字的回音,如此冷淡一個文學青年,我認為是不妥當的。他們既然開着那麽個鋪子,就應該善待每一個投稿者,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轉地旋,你上來我下去”,“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兩座山碰面難,兩個人碰面易”,保不準哪一天,周寶和李小寶這兩個小子會撞到我的槍口上呢!老師,從今之後,我決不再向《國民文學》這家被壞人把持的反動刊物投稿了,咱們人窮志不窮,天地廣闊,報刊如林,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您說是不是老師?

我們的首屆猿酒節籌備工作已基本就緒;我也把救治那批庫存病酒的勾兌方案弄了出來。樣品送到市酒品鑒定小組,幾位專家刷牙漱口品評後,一致認為此酒風味獨特,宛若一個弱不禁風、愁眉緊鎖的美人。市酒品命名協會為此酒定名為“病西施”,我認為欠妥,“病”字不吉利,勢必會給消費者的心理上蒙上陰影,影響銷路,我建議把“病西施”改為“西子颦”或“黛玉葬花”,病美人的意思都有了,但字面上要溫柔多情、惹人憐愛許多。市酒品命名協會的人既嫉妒又保守,死抱着“病西施”不放,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提着酒找到了市長的秘書,敬以美酒,曉以大義,把秘書感動了,帶着我去見了市長。市長聽了我的陳述,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一拍桌子站起來,又一拍桌子坐下去,拿起電話機,一陣亂戳,把市酒品命名協會的會長戳出來,一頓訓斥,可謂義正辭嚴,理直氣壯,猶如泰山壓頂,湯澆蟻穴,火燎蜂房,蠍子窩裏捅一棍,我雖然看不到,但也基本上等于看到了:市酒品命名協會的會長羅圈着腿蹲在了地上,頭上沁出了一層黃豆大的汗珠。市長對我大加贊賞,說我為首屆猿酒節也就是為酒國市立了一大功。市長随即溫柔地問起了我的家庭情況工作情況以及業餘愛好、拜師交友諸多方面的情況,我感到心裏溫暖如春,便把心裏話一點不剩地倒了出來。市長對老師您的情況極為關切,并親口告我讓我代她邀請您來參加猿酒節,至于差旅費、食宿費問題,市長嗤之以鼻地說:把酒國市的酒瓶子裏的殘酒倒倒也夠養活十個莫言。

莫老師,我已決定把這種新酒的命名權轉讓于您,是“西子颦”是“黛玉葬花”由您定奪,當然老師如有更佳構思更佳。我們市長答應付給您一字千金的命名費。另外,還敢請您為此酒寫一份廣告文字,我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将廣告擠進中央電視臺的黃金時段裏去,向全國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推薦“黛玉葬花”或是“西子颦”。因此,這廣告詞兒至關重要,既要幽默風趣又要形象生動,讓人一看就如同見到了林黛玉妹妹或是西施姐姐,皺着雙眉捧着心口扛着鶴嘴鋤咕嘟着櫻桃小嘴如弱柳扶風般飄飄袅袅而來,誰也不忍心不買它,尤其是那些患着相思症、失戀病、神經過敏而又具有一定的古典文學素養的青年男女更是不惜當掉褲子買它飲它欣賞它用它治療自己的愛情病或是把它當成裹着糖衣的炮彈向自己的意中人發起精神性的物質進攻或是物質性的精神刺激以期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您的那些纏綿悱恻令人柔腸寸斷的廣告詞的引導下,此酒病恹恹的味道便會變成病态的因而也是迷人心魄的愛情的味道,麻醉衆多喜好鑽進小說的浪漫意境裏去充當一個人物的中國發育不良的小資産階級青年男女的蒼白心靈,給他們理想、希望、力量,使他們不至于因情自盡。于是此酒就會成為震驚世界的愛情酒,于是此酒所有的缺點就會變成顯著的特點而引人注目。老師,其實人類的許多口味是一種訓練的結果。某種東西,當衆人都說好時,就沒人敢說不好,大衆的趣味具有高大的威權,就像市委組織部長對一個基層幹部的威權一樣,說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另外,飲酒飲食都是一種食癡成癖、喜新厭舊、喜歡冒險、尋求刺激的行為。許多所謂的美食都是背叛傳統、蔑視定法的結果。吃膩了雪白清香的豆腐就吃生滿黴斑的臭豆腐,吃夠了肥美鮮嫩的豬肉便吃腐爛豬肉裏孳生的蛆蟲。如此同理,飲膩了真正的瓊漿玉液,便尋求苦辣酸澀的怪味刺激口腔粘膜和舌頭上的味蕾。所以,只要我們引導得法,就沒有推銷不出去的酒液。希望老師能在寫作長篇小說的間隙裏,捉摸幾句詞兒,有我們市長的大話壓着陣腳,您必将得到豐厚的潤筆,也許您辛苦半年寫出的長篇,還不如寫一段廣告詞兒賺的錢多。

近日我還是很忙,我們市長在與我談話時流露出一個偉大的構想:他想由我牽頭成立一個寫作班子,起草一部《酒法》。《酒法》自然是酒的根本大法,涉及到酒的方方面面。此事如能成功,不誇張地說,必将開創一個關于酒的新紀元,光照千秋,澤被萬代。這是一項歷史性的創作,我誠邀老師參加《酒法》起草小組,即使不能親自捉筆,起碼也要當我們的首席顧問。如果此事果行,希望老師不要拒絕我。

這封信寫得七嘴八舌,交頭接耳,但基本上雜亂成章,原因自然還在酒上,請老師鑒諒。随信寄上昨天夜裏我在醉意朦胧中創作的一篇新寫實主義小說,歡迎老師批評指正。此小說往外推薦與否由老師定奪,學生創作它,是為了追求一個吉利的數字。我一向對“九”字敬之若神,這部題名《酒城》的小說是我的第九篇作品,但願它像一顆新星,能夠照亮我的黑暗的過去也能夠照亮我面前的崎岖道路。

等您來,等您來,我的敬愛的老師,這裏的山等您來,這裏的水等您來,這裏的小夥子等您來,這裏的姑娘等您來,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嘴巴裏溢出天國音樂般的酒香……敬頌大安!

學生:李一鬥

《酒城》

無論從地球上哪個地方,您都可以坐飛機乘輪船騎駱駝騎毛驢甚至騎着一頭老母豬到達我們酒城。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水溝流酒城,世界上美麗的地方很多,但美麗過我們酒城的地方卻不多,說不多太含糊,幹脆就說沒有吧!咱酒城的人性子直,像榴彈炮筒子一樣,榴彈炮筒子裏還有幾圈來複線,咱酒城人肚子裏連來複線都沒有,一根棍從嘴巴插進去從肛門冒出來,絲毫不拐彎,這就是咱酒城人的性格。說明白一點,酒城也就是咱酒國市的首府,萬一我說漏了大家別誤會。

離咱酒城一百裏遠,您就能嗅到酒香四溢,鼻子鈍一點的,五十裏也就嗅到了。不是我魔幻,而是我寫實:波音飛機飛到咱酒城上空,總是不由自主地兜圈子翻筋鬥,又天真又活潑,又浪漫又多情,醉意朦胧,耕雲播雨,颠鸾倒鳳,但安全是可以保障的,同志們先生們女士們朋友們不必提心吊膽,因為那時您在飛機上也是天真活潑像喝醉了酒的小狗一樣。那滋味美妙奇特,勸諸位都往酒城飛一次,體驗一下人間天上的美滋味。

咱酒城正中央,是市府市委所在地,市委院子裏,塑着一個白色的大酒缸;市府的院子裏,塑着一個黑色的大酒壇子。大家不要以為這裏含有諷刺性,絕對沒有。改革開放以來,為了盡快改善人民群衆生活,各地的黨委、政府都挖空了心思出主意想辦法,将各地的實際情況與中央的精神相結合,創造出很多方式方法,靠山的吃山,有水的賣水,有風景的發展旅游,有煙的造煙……風起雲湧十幾年,湧現出了鬼城、煙都、爆竹市……咱酒國的特點是酒多、酒好,所以市委、市府狠抓了酒,創辦了釀酒大學、籌建了釀酒博物館、擴建了十二家老酒廠、新建了三家集中全球釀酒技術精華的大規模新酒廠。以酒為龍頭,帶動了特種服務業、飲食業、珍貴畜禽飼養……現在,酒國處處聞酒香,戶戶有佳釀;酒店數千家,日夜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酒國的美酒佳肴吸引了國內外大量游客、食客、酒徒,前來酒城觀光喝酒吃好東西,當然,更重要的是招徕了大批酒商,使酒城的美酒和美名源源不斷地流向了世界各地。美酒流出去,美元流進來。近年來,酒國市每年向國家交納的稅款已達xxx億元,貢獻巨大。與此同時,酒國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大幅度提高,早就“小康”了,現在正在奔向“中康”,想着“大康”,何謂“大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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