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3)

”?就是“共産主義”呀。話說到這裏,諸位也就明白,市委市府院子裏塑造的酒缸酒壇具有多麽重要的意味。

讀者諸君,幾句閑篇扯過,文人正題:人人酒城,在諸位目賞酒國美酒之色、鼻嗅酒國美酒之香、舌品酒國美酒之味的同時,聽我娓娓談酒話,聽身側美女朗朗唱酒歌,盡情享受,不要客氣,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只管說。您面前的架子上擺滿酒國佳釀,架後的條桌上擺滿各色佳肴,請君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喝是白喝,吃也是白吃,這次酒城新聞發布會,我是籌委會執行主任,原拟象征性地收取每位五角錢的夥食費,我們市長說那樣做是當了婊子立牌坊的虛僞勾當,五角錢,連半根驢屬都買不到,收什麽?再說今天入座的,都是遠道而來的貴賓,收你們錢,豈不讓天下人笑掉門牙,那樣牙科醫院就要發大財了——順便提一句,咱酒城牙科醫院的科技攻關小組最新研制了一種永不磨損的補牙材料,諸位如有牙疾,請速去就醫,一律免費。鑲上這種牙,不怕冷,不怕熱,不怕酸,不怕甜,咬得銅,嚼得鐵,再沒有什麽頑固不化的食物能阻擋您的利齒了。這是插述,請聽我說正題:咱酒城人釀酒,至少已有三千年歷史,大量出土的文物,給我們提供了遠古的信息。請大家看錄像:這地方名叫月光堆,堆下靜卧着古代遺址,挖出了三千多件文物,其中一半是酒器:這是觯,這是觥,這是缽,這是甕,這是罍,這是爵……應有盡有。專家考證,月光堆遺址,距今三千五百年,時當夏王朝晚期。在那遙遠的年代裏,這裏已是觥籌交錯,美酒飄香了。現在,酒界流行着一種十分惡劣的風氣:紛紛拉大旗做虎皮,你說你的酒醉過大禹,我說我的酒醉過康熙;你的酒颠倒了楊貴妃,我的酒麻醉過漢武帝……如此等等,可謂謬種流傳,害人不淺。咱們酒城,才是實事求是,以證據服人。朋友們,請看這塊磚,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磚,這是東漢畫像磚,在咱酒城出土。磚上圖是釀酒圖。我們欣喜地看到,酒國當時的釀酒生産已經出現了生産流程中的分工和配合:畫面上左手扶着釀缸上大圓鍋的婦人,右手正在攪動着鍋內的冷卻水;缸右那位男子在燒火加溫;酒槽左端那位男子在神情專注地觀察接酒的過程;畫面下方肩挑兩桶的男人是糟房中負責供水的人員……這畫面生動地向我們描繪了數千年前的釀酒生産流程,這流程,與我的老師莫言在他的著作《高粱酒》中描述的一模一樣。請看第二塊磚,這是“酒肆圖”,鋪面臨街,酒壇子累累,櫃臺內立着酒店主人,左上方有兩位客人正手舞足蹈朝酒店奔來。再看第三塊磚,這是“宴飲圖”圖中共有七人,中央三,左右二,座次井井有條。席前樽爵并列,碟碗橫陳,衆人捧盤舉杯,互相推勸,場面與今天一樣。我的啰嗦,到此為止,三塊磚頭,堅硬而沉重地證明了咱酒城是中華民族酒文化的源頭,徹底擊碎了圍繞着酒史編造的謊言,砸碎了禹王瓶,碰破了霸王杯。楊貴妃是咱酒國嫁出的女兒,每次溫泉水滑洗凝脂時都要在池子裏倒上一桶咱酒國釀造的高粱酒,要不她的皮膚哪裏會那般光滑,她的神态哪裏會像一枝海棠春帶雨?漢高祖是咱酒國人的兒子,剛出生時她娘沒奶,他爹就往他的嘴裏灌燒酒,喝烈酒長大的孩子與吃母乳長大的孩子如何能夠相比?吹牛撒謊者之流,快把你們的酒倒到河裏去吧,酒城酒是歷史的酒,酒城的酒裏浸泡着漢文化的經典。

同志們,撒謊者們忘記了一個常識,蒸餾酒最早出現于漢代,禹王時代能有的只是發酵酒。漢代畫像磚證明釀酒史的革命是在酒國爆發的。

朋友們,像日夜流淌的醴泉河一樣,酒城美酒經歷了漫長的歲月,進入了成熟時期。清朝初年,出現“福大堂”燒酒坊和現已難以查清何家所釀的“步步嬌酒”。在這基礎上,出現了“福嬌堂”燒酒坊和酒城的第一名酒:“雲雨大曲”。

話說清朝順治年間,一位袁姓的小客商,名已字三六。他先開店賣酒,後設坊釀酒。他善于吸取當時酒城各酒家的傳統工藝,想創出個名牌,可惜因病早逝。一直到他的第三代孫,才實現了這一夙願。袁姓三代孫,名叫袁九五,他承繼了祖輩的釀酒經驗,又憑着比祖輩更豐富的市場閱歷,于乾隆年間選中了酒城東門外娘娘廟所在地女兒井街開創他的事業。

相傳,娘娘廟地下有個海眼,挑動海眼,酒城将變成海洋。為了免除水災,群衆集資建廟,并塑了一個金身娘娘,鎮壓在海眼之上。娘娘廟香火鼎盛,尤其是每年的農歷四月初八日,在這裏趕廟會,燒香,熱鬧非凡,仕女如雲,成群結隊的小流氓也混在女人堆裏,摸奶子,捏屁股,搞得人歡馬叫。這裏确實是釀酒沽賣的風水寶地。袁九五便在娘娘廟旁買地建號,號名“福嬌堂”,并在女兒井旁建燒酒坊。

女兒井距娘娘廟一裏路,源出醴泉河,經沙石過濾後,清澈甘冽,被譽為酒城第一井。相傳此井中曾淹死過一個絕代佳人。佳人死後化為雲霓,籠罩井口,長年不散。袁姓三代孫沒有忘記,女兒井曾為前朝名酒“步步嬌”提供了優質水源。他是創造酒中精品的大家手筆,當然具有高人一籌的深遠歷史眼光。“福嬌堂”選用女兒井水創造新釀,不僅因為“水是酒之血”,而它曾釀出“步步嬌”,更由于“神系酒之魂”,它本身就蘊含着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

不平常的志向,不平常的技藝,不平常的清泉,當然帶來了不平常的開端。“雲雨大曲”剛一問世,即大獲成功。“福嬌堂”門庭若市,短衣幫、長衫客、老油條、小流氓絡繹不絕。一位名叫李三鬥的騷客寫了兩首詩贊美“雲雨酒”,詩曰:娘娘廟裏久藏春,井水留香化為雲。

到底美人顏色好,造成佳釀迷煞人。

水為衣裳雲做容,一絲不挂醉劉伶。

飲罷雲雨何須夢,勝過巫山一段情。

詩寫得固然有些流氓,但也确實道出了這雲雨酒的妙處。

“福嬌堂”號址設在娘娘廟前,前店後坊,産品可以直接同飲者見面。行人來逛娘娘廟,老遠就能看到那金底黑字的巨大匾額。匾額上行草大字,寫得潇灑而風流,是聞名全國的大書法家金毛龜先生的手筆。大門兩側是著名學者馬褲呢女士所撰對聯,聯雲:入座眉凝兩股癡情出門手捧一顆愛心店內陳設典雅俏麗,溫柔可人。店堂正中,懸挂一幅彩墨中堂,繪者乃酒國丹青高手李夢娘女士,畫的是貴妃醉酒,衣不遮體,豐肌閃爍,尤其是那兩顆乳頭,紅得像兩顆大櫻桃。來此飲酒,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

店中的飲器比起酒城的一般酒店,別具特色。他們的酒壺都做成美女大腿的形狀,其容量分為一兩、三兩、半斤,随酒客随意選用。持其腿,嘗其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美哉,妙哉,美妙無比。

酒好店雅名聲大,奇聞趣事層出不窮。

相傳清朝光緒年間一個寒冷的冬夜,大雪紛飛,遍地皆白,“福嬌堂”酒店的夥計要關門休息,昏暗中,見一個人提着燈籠,身上落着厚厚一層雪花撞入店堂,說家中嬌客想飲雲雨酒,特冒大雪來沽。無奈當天店裏的酒早已售完,老板連連致歉,不料此客執意不回。老板為其誠心感動,讓學徒去庫房取酒,不料庫門一開,酒香洋洋湧出,沽客急不可耐,挑着燈籠沖入酒庫。學徒阻擋不疊,一時燈火搖動,燃着籠紙,并殃及酒庫,釀成了一場大火災。燃燒着的酒漿四處流淌,在吞沒“福嬌堂”庫房和店堂之後,又像一條條藍瑩瑩的火龍,流到對面的娘娘廟裏,把廟堂燒成了一片廢墟。諸君別忘記那天夜裏大雪飄飄,地上積着瓊屑碎玉,藍色的火遍地流淌,映着天上地下的雪白,景色奇異瑰麗,難以形諸筆墨。大火之後,起火原因和火情被傳得神奇絕妙,“福嬌堂”的名聲借着火勢大振,重建之後,生意更加興隆。這場大火,無疑為“福嬌堂”做了一個大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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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雨大曲”不僅醇甜淨美,而且香豔無匹。一年暮春,燒坊的小夥計開簍舀酒,不慎倒籠流酒,浸至街坊,瞬息間濃香飄散,游街的青年男女,都眼淚汪汪,面頰酡紅,活活地癡了。天上正巧有群鳥飛過,竟盤旋迷失方向,沉甸甸地跌在街上。沉魚落雁。勾魂攝魄。千種柔情。萬樣風流。有詩曰:一杯雲雨穿喉過,萬般風景現世來。

此酒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次嘗?

各位來賓,各位朋友,關于這“雲雨酒”的好處,我已說了很多。需要補充的是:本人的岳父,現酒國釀造大學的袁雙魚教授,就是這釀出了雲雨佳釀的袁九五先生的嫡傳六世孫!袁教授執鞭釀造大學後,毫無保留地獻出了家傳絕技,在他的帶領下,在市委、市府的關懷指導下,乘着改革開放的駿馬,在短短十年裏,我們酒國市在繼承的基礎上,又創造了十幾種可與雲雨佳釀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特色的酒國美酒。譬如“綠蟻重疊”,譬如“紅鬃烈馬”,譬如“一見鐘情”,譬如“火燒雲”,譬如“西門慶”,譬如“黛玉葬花”……更加令人振奮的是,我岳父袁教授只身上了白猿嶺,蓬頭垢面,鶴發童顏,與猿猴交友,向野獸學習,汲取了猴子的智慧,繼承了祖宗的傳統,借鑒了外來的經驗,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猴為人用,終于試制成功了獨步世界、一滴傾城的猿酒!

猿酒将在首屆猿酒節隆重推出!

千兩黃金易得,一滴猿酒難求!

朋友們,不要猶豫了,快來酒國市!

且莫錯過喲!

一鬥兄:

大作收到。

正好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來找我,就把《酒城》給他看。他看後拍案叫絕,說這是一樁好買賣。他說,如果你能将此文擴充到七八萬字,再配上一些圖畫和照片,便可出一本書。他們出版社出書號,負責編輯事務,你們市出錢贊助并包銷十萬冊。他說反正你們為首屆猿酒節也要準備宣傳材料發給各位來賓,何不搞這樣一本圖文并茂的書?到時來賓人手一冊,酒國的歷史、酒國的佳釀俱包羅在內,既方便,又好看,又有保存價值,又有廣告效益。我認為他這個主意很妙,你可與你們市長商量一下。出此書大概要五萬元,給出版社。區區五萬元,對你們酒國來說,是小意思吧?此事結果如何,請盡快通知我。那位朋友很感興趣,臨行時我把你的地址給了他,也許他會直接跟你聯系。

關于為您的酒命名,以及參加《酒法》起草小組諸事,既然有大利可圖,我想我也不必虛僞,暫且就答應下來。我寫完手頭長篇的最後一部分,立即到酒國去,到時再詳細商談有關事宜。

即祝筆健!

莫言……哇哇哇!一想到金剛鑽和那些被吃掉後排洩到廁所裏的男嬰孩,丁鈎兒心中殘存的責任心和正義感便像灼灼的北鬥星一樣,照亮了在黑暗中四處流竄的意識。這時他感到耳輪上和界尖上刺痛難忍,仿佛有什麽尖利的、浸着劇毒的東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紮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來——天旋地轉,頭大如柳鬥——費勁地睜開腫脹的眼皮,看到有三五個灰蒙蒙的大影子從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時發出了肉乎乎的沉悶聲響。同時他還聽到了“吱吱”的尖叫聲。是什麽珍禽異獸在尖叫?偵察員想到松雞和野兔,飛龍和鼯鼠,都是酒國盤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閃閃爍爍的碧綠的眼睛。他努力轉動着沙澀的眼睛,促使淚腺分泌出一些液體滋潤眼球。淚水盈盈,淚水裏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漸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約有七八只灰色的大家鼠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惡心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胡須、肉塌塌的肚子、長而細的尾巴勾引得偵察員胃部痙攣,一張口噴出一股處于美酒佳肴和糞便之間的東西。他感到喉嚨似被利刃劃開,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後有一枝斜挂在牆上的烏亮的長苗子鳥槍撲進他的眼睛。形象生動的鳥槍把他從混沌狀态中喚醒,于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倉皇逃竄,想起了幽靈般的非法賣馄饨的老漢和看守陵園的老革命以及那紮着紅綢腰帶跳舞的茅臺酒的精靈和那匹威風凜凜的金毛大狗……意象豐富頭緒繁雜猶如百花盛開。似夢非夢亦真亦幻。對肌膚豐潤的女司機的思念又驀然上了他的心頭。一只大鼠跳上他的肩頭,極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雜念面對現實。他抖動身體,甩掉老鼠,嘴裏發出下意識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給堵了回去。他大張着嘴,傻呆呆地,看着仰卧在火坑上、身體上活躍着十幾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餓鼠——也許它們并不餓——啃光,嘴唇吃光暴露出焦黃的牙床,那張曾經吐出過那麽多連珠妙語的嘴巴變得十分難看,去掉了多餘物的老革命的頭顱顯得猙獰可怖,而那些惡鼠們,正在抖擻精神,啃着老革命的雙手,那兩只使槍弄棒的大手白骨暴露,宛若剝光了皮的柳棍。偵察員對老革命充滿好感,這個鋼骨铮铮的老人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自己幫助。他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沖上去,驅趕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襲擊時飛快地改變了顏色。由漆黑變粉紅,由粉紅變碧綠,吓得偵察員連連倒退,退到背靠牆壁無法再退,見鼠們龇牙咧嘴,吹胡幹瞪眼,肩膀靠着肩膀,團結成一個集體,随時都會沖上來似的。牆上的鳥槍硌着偵察員的背,他急中生智,飛快轉身摘下槍,端起來,食指尋找到扳機,擺開架式,如臨勁敵般,偵察員大喊:“不許動,動就打死你們!”

老鼠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着,嘲弄偵察員。他怒火上沖,咬牙切齒,罵一聲:“狗日的老鼠!今日讓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

話出口,扳機倒,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仿佛起了一個炸雷。一溜火光過去,屋子裏硝煙滾滾。硝煙散後,偵察員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槍打得七倒八歪,沒死的只恨爺娘少生了四條腿,竄梁越檀,飛檐走壁,頃刻間跑得無影無蹤。偵察員驚惶地看到,這一槍雖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臉打得千瘡百孔,像篩子底兒一樣。他抱着槍,倚着牆,雙腿軟,不知不覺臀着地、心裏叫不疊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後被耗子們糟蹋了遺體,但誰也不會想信這事實,看到老革命那顆布滿鐵沙子的頭臉,誰也會認為他是先中了槍彈而後又被老鼠們破壞了五官。丁鈎兒丁鈎兒,這一下你跳到長江裏也洗不清了。長江比黃河還要渾。“聖人出,黃河清,千家萬戶放瓜燈,什麽燈,冬瓜西瓜南瓜燈。什麽燈,什麽燈,黃瓜倭瓜腦袋瓜子燈。”一首兒時唱過的歌謠,清脆地、充滿神秘意味地在精神崩潰的特別偵察員耳畔響起,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響亮,最後變成了輝煌的、行雲流水般的童聲大合唱。而站在幾百個兒童構成的方陣前領唱的,竟然是久違了的兒子。兒子穿着雪白的襯衫、蔚藍色短褲,猶如在蔚藍天空上翺翔的一朵白雲,猶如一只在蔚藍大海上漂游的海鷗。兩行熱酒般的混濁液體從偵察員的雙眼裏流出,浸濕了面頰和口角。他站起來,對着兒子伸出了手,那個蔚藍雪白的小家夥,卻緩緩地遠去了。塞滿他的瞳孔的,是他與老鼠們一起制造的慘象,一樁必将震動酒國的虛假的、但卻有嘴難辯的兇殺案。

在兒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導下,偵察員走出烈士陵園的門房,看到那匹曾讓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斓猛虎一樣的大狗,伸着腿側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裏流着鮮血,看樣子是中毒而死。偵察員丢魂落魄一樣,彎着腰,從鐵門上的狗洞裏鑽出去。坑窪不平的破舊瀝青路上,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根孤獨的水泥線杆,戳在路邊,并把一條長長的影子,畫在路上。血紅的夕陽照着偵察員的臉,他悵悵地面對夕陽站着,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麽。

火車穿越酒國市發出的铿锵聲,給了他一些行動的靈感。他沿着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但橫在他面前的,卻是一條在暮色蒼茫中流光溢彩的河流。河上景色很美,有幾條彩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過去,船上坐着的男女們似乎都是情侶,只有情侶才摟着脖子目光癡迷無言無語。船尾站着一位穿着古老衣裙的矯健女子,探頸引臂、劃動大橹,攪破一河金琉璃,也攪起滿河的腐爛屍體的味道與熱烘烘的酒糟味道。偵察員感到她的勞動帶着很多的矯揉造作,仿佛她不是在船上搖橹而是在舞臺上表演搖橹一樣。一條船滑過去,又一條船滑過去,一條一條又一條。船上客都是那種癡迷迷的情侶模樣,船尾女都是那種矯揉造作模樣。偵察員感到,船上客和搖橹女都仿佛是從一家專門學校裏嚴格訓練出來的。後來,他不知不覺地跟着船的隊伍,沿着河邊鋪了八角水泥板的路面往前走。深秋的河邊楊柳葉片凋零,殘存的枝條上的葉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麗而貴重。跟着船行走的丁鈎兒,心境逐漸平靜,把人間的煩惱事一件件逐漸忘卻。有人走向朝陽,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彎,眼前出現了一片比較寬闊的水面。許多古舊的紅樓裏,已是一窗窗燈火。船一只只傍岸泊定。那些癡男恨女們,魚貫上了岸,消逝在繁華的街市裏。偵察員也進入街市,感覺到一種虛假的歷史氣氛。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樣。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使他身心輕松,他感到自己的腳步也飄起來。

後來他随着人流進入一座娘娘廟,見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頭。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他入迷地觀賞着那些尖尖的鞋後跟,看了好久,滿腦子都是鞋後跟踩出來的坑坑窪窪。有一個剃着光頭的小和尚,拿着一個彈弓,躲在一根柱子後,發射泥丸,打磕頭女人的屁股,每打中一次,娘娘膝下就發出一聲尖叫。尖叫過後,小和尚就雙手合十,閉着眼念佛號。丁鈎兒想不明白這小和尚是何心态,就上去,屈起中指,在那光頭上敲了一下。小和尚一聲尖叫,竟是女孩聲嗓。數十人圍上來,齊咤他耍流氓,調戲小尼姑,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一樣。一個警察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廟門,往前一推,又在屁股上加一腳,丁鈎兒一個狗搶屎,趴在廟前石階上,碰破了嘴唇,動搖了門牙,流了一嘴腥血。

後來他上了一座拱橋,看到橋下水光閃爍,跳動着明明滅滅的燈火。水上漂着大船,船上笙歌齊鳴,恍若神仙夜游。

又後來他進了一座酒樓,見一桌周圍,坐着十幾位戴大沿帽的人在吃酒吃魚。酒香撲鼻魚香也撲鼻,勾得他饞涎欲滴。欲上前讨吃,又自慚形穢。後來他實在饞急,觑個空子,餓虎撲食般上去,捏住一瓶酒,抓起一條魚,轉身就跑。跑出好遠,才聽到後邊一片喧嘩聲。

再後來他躲在一堵牆的陰影裏,喝酒吃魚,魚只剩下刺,他把刺也嚼啐吞下,一瓶酒喝得底朝天。

更後來他漫游神逛,見水中繁星點點,一個大紅月亮像一個金發嬰兒跳出水面,水上樂聲愈加響亮。循着樂聲望去,見一艘巨大畫舫,正從上游緩緩駛來。艙裏燈火通明,一大群古裝女子,在甲板上輕歌曼舞,鼓瑟吹笙。艙裏十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固定一張桌子,猜拳行令,喝瓊漿玉液,嚼山珍美味。那些人吃相貪婪,男女都一樣,時代不同了。張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吃個老母豬不擡頭。丁鈎兒看得眼都花了。畫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辯,口臭可聞。丁鈎兒從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剛鑽、女司機、餘一尺、王局長、李書記……有一張臉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親朋好友、情侶仇敵似乎都參加了這吃人的宴席。為什麽說是吃人的宴席?因為那最後一盤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鍍金的大盤子裏、流着油噴着香、臉上挂着迷人微笑的豐滿男孩。

“來呀,親愛的丁鈎兒,過來呀……”他聽到調皮而俏麗的女司機柔情的喊叫着,還看到她高舉着的、頻頻招展的白色小手。在她的身後,偉岸的金剛鑽俯身對小巧的餘一尺耳語,金剛鑽臉上挂着輕蔑的微笑,餘一尺臉上浮起會心的冷笑。

“我抗議——”丁鈎兒喊叫着,抖擻起最後的精神,對着畫舫撲去。但他卻跌進了一個露天的大茅坑,那裏邊稀湯薄水地發酵着酒國人嘔出來的酒肉和屙出來的肉酒,漂浮着一些鼓脹的避孕套等等一切可以想象的髒東西。那裏是各種病毒、細菌、微生物生長的沃土,是蒼蠅的天國,蛆蟲的樂園。偵察員感到這裏不應該是自己的歸宿,在溫暖的粥狀物即将淹至他的嘴巴時,他抓緊時間喊叫着:“我抗議!我抗——”,髒物毫不客氣地封了他的嘴,地球引力不可抗議地吸他堕落,幾秒鐘後,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聖的東西,伴随着飽受苦難的特級偵察員,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層……一鬥兄:我已預訂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國的火車票。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到達酒國的時間是二十九日淩晨二時半,時間很不好,但別無車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頗多,見面後再詳談吧。

即頌安好!

莫言

躺在舒适的——比較硬座而言——硬卧中鋪上,體态臃腫、頭發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卻沒有一點點睡意。列車進入夜行,車廂頂燈關閉,只有腳燈射出一些微弱的黃光。我知道我與這個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殼。莫言是我頂着遮擋風雨的一具鬥笠,是我披着抵禦寒風的一張狗皮,是我戴着欺騙良家婦女的一副假面。有時我的确感到這莫言是我的一個大累贅,但我卻很難抛棄它,就像寄居蟹難以抛棄甲殼一樣。在黑暗中我可以暫時抛棄它。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着,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言實在讓我感到厭惡。此刻它的腦子裏正在轉動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鬥;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情;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裏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麽樂趣。

“酒國到了,酒國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務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巴掌拍打着票夾子,說,“酒國到了,沒換票的快換票。”

我飛快地與莫言合為一體,莫言從中鋪上坐起來也就等于我從中鋪上坐起來。我感到肚腹脹滿脖子僵硬,呼吸不暢,滿嘴惡臭。這個莫言的确是個令人難以下咽的髒東西。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裏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只尋找甲殼的寄居蟹。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髒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髒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裏去,然後,坐着發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制藥廠女推銷員的頭發上定了定,便踉踉跄跄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裏飛舞。站臺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着。乘務員瑟縮着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仿佛一只只苦熬長夜的母雞。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車頭前燈光輝煌。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錘子敲打車輪,像只懶洋洋的啄木鳥。列車濕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着,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濕漉漉的。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裏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發亮的濕鐵軌。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丁鈎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缭繞着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家夥臉上流着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挂着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着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裏傳來夢幻般的铿锵聲,才提着行李走下隧道。隧道裏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岖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着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髒很不舒服,便拎起來背着。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裏感到虛虛的……丁鈎兒在酒國的經歷,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系在一起。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裏應該活動着醉鬼、妓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裏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莫言想着,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着一條破毯子蟋縮在角落裏,在他的身旁,躺着一只翠綠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輕松,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鬥寫了那麽多小說,都與酒有關系,他為什麽不寫一篇關于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李一鬥,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麽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鈎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我已經無法把丁鈎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裏淹死好一點的結局。

莫言來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鬥。憑着一種下意識,他認為那個身材瘦長,三角臉的人就是酒博士兼業餘小說家李一鬥。他對着那兩只有些兇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從出站口的鐵欄杆上把一只瘦長的手伸過來,說: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就是莫言老師。”

莫言握住那只冰涼的手,說:

“你辛苦了,李一鬥!”

檢票口的女值班員催促莫言出示車票,李一鬥大聲說:

“出示什麽?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電影《紅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師,是我們市委市政府請來的貴客!”

女值班員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沒說什麽。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車票摸出來。李一鬥一把将他拖出鐵欄杆,說:“別理她!”

李一鬥從莫言肩上奪過旅行包,掄到自己肩上。他的個頭約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個頭。但莫言引為自豪的是,李一鬥起碼比他輕五十斤。

李一鬥熱情地說:

“莫老師,接到您的信後,我立即向市委做了彙報,我們市委胡書記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昨天夜裏我就帶着車來接過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說二十九日淩晨到呀。”

李一鬥道:

“我怕萬一提前了,您一個人人生地疏,所以,寧願接空,也不能讓您空等。”

莫言笑笑,說:

“真辛苦你了。”

李一鬥說:

“市裏本來讓金副部長接您,我說莫老師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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