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增】(10)新歲

學期最後一天,像是籠子解了鎖,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一顆心早飛出去,讨論着即将到來的假期。

厲昀抱着一疊安全宣傳家長知情書進教室,分給第一排的同學發下去,開始強調假期注意事項。

楊靜沒在聽,把知情書拿在手裏,折作幾疊,看向窗外。

放假了,而她還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說是等楊啓程回家過年,可她心裏還有個執拗的念頭:是他把她送走的,也得他把她接回去。

厲昀講完了,最後強調:“值日小組留下做大掃除,其他同學可以回家了,路上注意安全。”

楊靜回過神,那張紙被她疊作了一個飛機。

她擡眼,發現厲昀在看她,然而只是淡淡的一瞥,看不出有分毫的情緒。

厲昀轉身出教室,楊靜往紙飛機頭上哈了口氣,向着她的背影扔出去。

楊靜回到宿舍,把一早收拾好的東西提上,往校門口走去。

這個時候,校園裏除了灑掃的同學,已經不剩多少人了。

她走得磨磨蹭蹭,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麽。怕是回到扁擔巷,而楊啓程還沒從川藏回來?或是他回來了,卻在屋裏安然坐着?

漸而,她也覺得自己太小孩子氣,他又不知道她今天放假,這麽點兒路,還不會自己回去麽。

然而快到校門口,她便看見路邊停着一輛金杯。

楊靜心髒微微抖了一下,緊跟着就柔軟下來,立馬勒緊了書包帶子,拔腿奔過去。

快到跟前時,金杯的車門打開,楊啓程從車上跳下來,嘴裏叼着支煙,斜提着眼角看她,“怎麽這麽磨蹭。”

楊靜停下,氣喘籲籲,想要說話,先咧嘴笑了,“哥。”

缸子從駕駛座探過頭來喊她:“楊靜!”

“缸子哥。”

打完招呼,楊靜又擡眼看楊啓程。

他黑了很多,聽說高原日照強烈,大約是因為曬的。其他倒是沒變,連着身上那股子吊兒郎當的味兒也是原裝進口。

還是她的程哥。

楊靜又笑了。

楊啓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掌,“傻。”嘴角那麽勾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又不那麽明顯。他把楊靜手裏拎的兩袋衣服接過來,打開後座門,給她放上去。

楊靜卸書包,放在一旁,盯着楊啓程的後腦勺,問道:“缸子哥,你們這趟順利麽?”

“順利。開春再跑兩趟,就等着你程哥飛黃騰達吧。”

缸子描述的這個金光閃閃的未來,楊靜倒是不敢深想,只覺得順利就好。

扁擔巷仍跟往常一樣,只是增添了濃重的年味兒。就連以前楊靜頂讨厭的吆喝争吵,聽來都是過年和諧的協奏。

409的房間讓楊啓程收拾過了,但收拾得很是潦草,細細一看,全是破綻。角落裏的那張床墊還在,也整理過了,起碼看着比整間屋子要體面得多。

屋裏的桌上,多了盆金桔,葉子綠得滴翠,果子金燦燦的,放那兒就像是個彩頭。

楊啓程發現她在看,便說:“缸子送的。”

楊靜淺淺一笑,“不是你買的麽?”

“……老子有這麽無聊?”

楊靜放了書包,從裏面掏出一疊試卷,遞給楊啓程。

楊啓程看她一眼。

“學習成果。”

楊啓程把夾在指間的煙含在嘴裏,接過試卷一張一張地翻:“語文,102;英語96;數學,80……”一張張念完,他開口,煙灰落在試卷上,“行啊,進步不小。”

楊靜只看着他笑,“我說到做到的。”

楊啓程把一疊試卷擱在手邊的桌子上,“你以前是不是扮豬吃老虎?”

“……其實學一學,發現挺簡單的,就是數學基礎沒打好。”

“72分及格?那不錯了。”

楊靜笑着,“下次過一百。”

楊啓程哼笑一聲,“口氣不小。”

他抖了抖煙灰,問她:“恢複得怎麽樣?”

“還可以。”

“那什麽的時候……還疼麽?”

楊靜多少有點不自在,“……還好,只有一點。”

“多鍛煉。”

楊靜應下。

楊啓程坐在椅上,轉了個身,從床邊的一只行李袋中摸出個盒子,往楊靜跟前一放。

楊靜瞅了一眼,愣了愣。

“交了五百塊話費,號碼都給你存進去了,不準拿去教室用。”

似是怕那盒子燙手,楊靜拿得小心翼翼,打開一看,裏面一臺手機,翻蓋,粉紅色,應該是專門替她挑的。

楊靜覺得手裏沉甸甸的,她把蓋子翻開,屏幕的藍光照進她眼裏,“很貴吧?”

“還行。好好保管,不用鎖櫃子裏。”

楊靜點頭,珍而重之地收好了。

年夜飯是在缸子家裏吃的,缸子嫌他倆住的那地方太小,什麽都支展不開。

缸子是單親家庭,父親去世以後,母親改了嫁,又生了個兒子。缸子跟着奶奶過,每月從他媽那兒拿點兒錢,自打辍學以後,錢也不拿了,兩人的一點兒聯系,僅限于逢年過節打個電話。

三個人湊一起,怎麽着都有種“天作之合”的意思。

楊靜便小聲說:“缸子哥,天作之合不是這麽用的。”

“管它怎麽用!就是這意思!”

“哦。”楊靜小心地從一把撲克裏抽出一個對子,結果缸子和楊啓程連番出牌,管得她毫無招架之力。

兩人一面嫌棄着楊靜牌技爛,一面卻還是不準她離場,聽着電視裏的相聲兒,一直打到十二點。

缸子丢了一手的牌,奔去陽臺看煙花。

楊啓程便随手把他桌前的那把錢一掃,全塞給楊靜,“你缸子哥給你的壓歲錢。”

楊靜笑了,“問過缸子哥的意見了嗎?”

“他沒有意見。”

轟鳴聲中,缸子轉過頭看他倆,“還坐那兒幹什麽?腚黏板凳上了?快過來看!一會兒倒計時了!”

楊靜很喜歡過年。

哪怕人再活得跟蝼蟻一樣,也得為日子找個奔頭。從前,也只在過年的時候,孫麗會對她和顏悅色些,有新衣服,有一頓好飯。好像所謂的新年,過了以後,日子也能跟着簇新簇新一樣。

以前,楊靜的奔頭是長大,離開孫麗。

如今孫麗已經先一步走了,而她有了更多的奔頭。

她擡頭,看向楊啓程。

在他背後,煙花一串一串地炸開,将天空照得發亮。

如今她盼望着日子能一天比一天好,缸子、她,還有楊啓程,一天比一天好。

·

開春以後,楊啓程和缸子又往川藏跑了數趟,漸漸摸出些門道,便計劃着自己另起爐竈。

然而真開始了,才發覺這事兒遠比他們想象得要艱難複雜。采購方早有熟悉的合作對象,他們兩個愣頭青,除了上門挨家挨家地推銷,別無辦法。前面就像是道銅牆鐵壁,只得以肉身為武器,試試看能不能砸出一個洞來。

三月楊靜過生日,楊啓程跟缸子到處碰壁,忙得連喘口氣兒的機會都沒有,然而還是抽了點兒時間,去學校領楊靜出來吃飯。

他買了個蛋糕提在手裏,站在校門口等着楊靜,總覺得拎着這粉嫩的蛋糕盒子娘倆兒兮兮的,但小姑娘大約都愛吃甜的,生日又只一年一次。

沒等多久,楊靜就混在一群放學的學生中出來了。

他真是一眼就看見她了,大約是因為她太瘦,身材跟個麻杆兒似的,校服穿她身上空蕩蕩的。比起去年收留她時,她高了好幾寸,也不知道學校的飯菜裏是不是摻了什麽特殊的飼料,光管長個兒不管長胖。

楊靜一看見他,臉上便露出笑容,腳步也跟着加快,連走帶跑地到了門口,在門衛處登記簽字。

她先沖他一笑,“哥,你怎麽一回比一回黑。”

“健康,你懂個屁。以為都像你,臉上刷三層石灰粉。”

雖然是擠兌,可她還是覺得高興,也只笑一笑,一句都不反駁。

兩人找了個館子吃飯,既然是過生日,當然得由着壽星點菜。

楊靜也不客氣,四個菜,全是自己愛吃,最後覺得自己這樣是不是過分了點兒,便又為楊啓程多點了一道黃豆焖豬蹄。

“你吃得完?”

楊靜擡眼瞟他,“可你讓我點的。”

“我沒讓你浪費糧食。”楊啓程嘴裏這麽說,卻還是将菜單往服務員手裏一塞,催促她快點上菜。

“吃不了帶回去你跟缸子哥吃。”

“哦,吃你剩下的。”

楊靜一笑,“我帶回去也行。”

楊啓程不跟她計較。

他覺得這段時間楊靜笑得似乎多了些,再不像往常一樣苦大仇深。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是該多笑,笑着好看。

吃飯時候,楊靜問起楊啓程生意上的事。

“沒你事,瞎操心什麽。”

楊靜看着他,似乎想從他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分辨出他到底辛苦不辛苦,“順利麽?”

楊啓程也不多說,“還行。”

楊靜埋頭吃菜,“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多休息。”

楊啓程沒應,心裏有些煩躁。

吃完飯,楊靜打算把蛋糕分了,楊啓程說,“我不吃,你帶回去。”

楊靜看他一眼,手指絞着纏在盒子上的緞帶,一下把它扯開了。

楊啓程看她一眼,倒也沒阻止。

蛋糕不太大,楊靜自己數了十四根蠟燭插上,伸手找楊啓程要打火機。

楊啓程摸了摸口袋,掏出來給替她一根一根點上了,然而嘴裏還是抱怨,“點了還要吹,麻煩不麻煩?”

楊靜笑了,“……哥,這是長這麽大,我第一次吃蛋糕。”

楊啓程愣了一下。

她偏着頭,看着桌上那十四朵微弱的小火光,真真切切地笑着,眼裏卻有點兒涼。

孫麗巴不得自己從未生下過她這麽一個賠錢的孽障,自然不會還想着給她過生日。常常是就随随便便地過去了,偶爾逢上孫麗心情好的時候,楊靜能從她那兒多拿到五塊錢的零花。

她捏着錢,在蛋糕店櫥窗外眼巴巴地看了半天,那些漂亮的奶油纏成的花,她都買不起,最後一狠心,拿了一個雪媚娘。

都是甜的,吃起來,大約差別也不大。

楊靜雙手合十,許了個願望。

願望卻是為跟楊啓程許的:願他能成功,再不要過這樣灰頭土臉的日子。

吹熄蠟燭,切下兩塊蛋糕,兩人一人一塊。

楊靜拿叉子舀了點兒奶油,送進嘴裏,滿口的甜,細密又黏膩,和雪媚娘還是不一樣的。

她吃兩口就覺得膩了,然而還是舍不得放下叉子,最後舌尖似乎都喪失了味覺,只有甜,一股腦兒的甜。

楊啓程只吃了一口,他實在受不了這玩意兒,但看楊靜一塊都要吃完,便覺得過生日買蛋糕終歸是沒錯的。

“好吃麽?”

楊靜停了一下,牙齒咬着叉子,點了下頭。

“剩下的你帶回去跟同學分。”

楊靜幾下把手裏這塊吃完,把剩下的蛋糕又裝回盒裏。

楊啓程站起身,招了招手喊服務員過來買單。

他一低頭,瞧見手邊沒吃完的蛋糕,忽然拿手指蘸了點,擡起手臂就在她鼻子上抹了一道。

楊靜呆愣着,一下還沒反應過來。

楊啓程哼笑一聲,掏出錢付賬。

片刻,楊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手指也沾上了黏糊糊的奶油。

她抽了紙巾,使勁擦了兩下。

買完單,楊啓程說:“走吧。”

說罷,目光稍稍一頓,定在她鼻尖上。

大約是擦得有點厲害,她鼻尖是紅的,有點兒像哭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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