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增】(11)日光(上)

楊啓程将楊靜送回學校,看着她身影走出去一段,轉身往自己車走去。

他站那兒,點了支煙,剛抽了兩口,忽聽身後有人叫他:“楊先生!”

楊啓程回頭,厲昀正朝他走過來。三月,她穿了件淺色齊腳踝的連衣裙,外面罩了件針織的開衫,頭發束着,整個人的氣質介于幹練和溫婉之間。

楊啓程把煙捏在指間,稍稍站直了身體,“厲老師。”

厲昀笑了笑,“來找楊靜麽?”

“嗯,她今天生日。”

兩個人站得稍有些距離,就像普通的學生家長和老師。

但厲昀總覺得,這距離有些近了,該再遠點兒;可一方面,卻又想再站近一點。

風把他指間的煙味送過來,她稍稍屏住呼吸,不那麽認真地和他寒暄着。

有好一陣沒見過他了,上次還是吃飯,他送她上出租車,她一直沒敢回頭看,到家了還覺得那煙味兒仍飄在鼻子跟前。

算來,也有好幾個月了。

今天他似乎比上次曬黑了些,穿一件短款的黑色夾克,拿煙的姿勢十分随意,眉目看着比上次更顯深邃。

幾句公事公辦的話說完,一時就沉默下來。

厲昀看楊啓程似有要走的意思,忽然問:“楊先生在做藥材生意?”

楊啓程一頓,看着她。

交淺言深了,然而……厲昀顧不得,只能一鼓作氣,“我有個做保健産品的朋友,最近急缺一批藥材。楊先生若有意向……”大抵還是難堪,話說了半截,咬着唇,把最後的半截咽下去。

她低頭避開楊啓程一時帶着幾分審視意味的目光,從包裏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他,“這是他的聯系方式。”

楊啓程伸手接過,煙灰斷了一截,跌在地上。

厲昀随着那截煙灰晃了晃神。

“謝謝。”楊啓程往名片上看了一眼。

厲昀擡起頭,笑意坦蕩了些,“我朋友很急,周圍人都驚動了,我也只能答應說替他多留心。我認識的人少,本來只是随口敷衍的,恰好碰見楊先生,就想起來了,原諒我這麽唐突。”

楊啓程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

厲昀這一番冠冕堂皇霎時又給擊打得七零八落,她總覺得他這一眯眼有許多說不出的意味,無論哪一種,都帶了點兒危險的意思。

“好,我會考慮。”

厲昀笑了笑,盡力收斂着自己的情緒,“我得回去上課了,回見。”

楊啓程點了點頭,“楊靜還是麻煩厲老師多多照顧。”

厲昀不想聽見這個名字,眉頭微微地蹙了一下,但還是笑着,“應該的。”

她很快走進去,進門時才借機回了一下頭,然而楊啓程已經上了車,車窗關着,看不清楚。

·

楊啓程轉頭就把那名片給扔了,仍和缸子四處去找購貨商,一家家嘗試,一家家碰壁,最後沒想到還真讓他們談成兩家。那一陣,楊啓程和缸子頻繁往返于旦城和川藏,忙得腳不沾地,但心裏倒覺得踏實,日子似乎格外有奔頭。

大半年下來,兩人穩紮穩打,又談成一家。那是家剛成立的廠子,什麽都缺,一口氣就下了個大單。這單要做成了,今年就可以關張數錢等過年了。

激動便容易冒進,兩人沒做太多考慮,手頭的錢全扔進去,進了三車的貨,然而等辛辛苦苦拉回來,下單的那廠廠長卷款潛逃了,廠門口聚了一堆要賬的工人。

小十萬的貨,就這麽砸在了手裏,原有的那幾家購貨商根本消化不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缸子奶奶恰好這時候也病倒了,醫院建議是立即手術。

如今錢全在租借的倉庫裏囤着,兩人手裏的現錢加起來上千都不到,經住院拿藥一折騰,窮得恨不得要去大街上撿煙屁股抽,自然拿不出一分錢給老人做手術。

老人有點耳背了,要人扯着嗓子說話,她才能聽見。她對自己得了什麽病并不在乎,也不想開刀,拉着缸子的手,一徑兒地說不想住院,想早點兒回去,家裏杜鵑再不澆水都要死了。手背上青筋突出,像是飽經雨水沖刷的丘陵。

缸子就大聲說,好,再住兩天,做完檢查咱們就回家。

最後,缸子回去給窗臺上的杜鵑澆了水,開車去城南找他媽借錢。

晚上,缸子回來了。

楊啓程給他開了門,摸過煙盒,把最後一支抽出來點燃:“怎麽樣?”

缸子一摸臉,聲音是啞的,“……開不了這口。我坐車裏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吃飯回來,有說有笑的……她現在日子過得好,我真開不了這個口,讓她為難。 算了吧……我再想想辦法。”

可是,現如今能用的辦法,全在《刑法》裏頭寫着。

楊啓程咬着濾嘴,一時沉默。

缸子也沒說話,垂頭坐着,壓力要是有形的,恐怕此刻壓在他肩上的,得是泰山那級別。

最後,楊啓程把剩下的煙猛地幾口抽完,抄起床邊椅子上外套站起身。

缸子看他,“去哪兒?”

楊啓程一頓,“……去找辦法。”

臨着學校,有一家很安靜的咖啡館,店裏東西比較貴,學生們不常來。

楊啓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确定這店還在營業,才推門進去。

他臨窗坐着,盯着外面。沒等多久,就看見厲昀出現在街道的那端。

她裏面穿了條深色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風衣,頭發散着,手裏抱着一本書。過馬路時,十分認真地先看右邊再看左邊,不知道她心裏是不是在默念交通規則。

楊啓程被自己這想法逗得樂了一下,習慣性地去摸打火機,又想起煙抽完了,只得放回去。

厲昀推門進門,揚頭四下看了看,看到楊啓程了,臉上立馬露出一個笑容,腳步輕快地向他走來。

厲昀把書放下,也沒看菜單,直接點了杯奶茶。

她身上帶了股寒氣,大約是冷,往掌心裏呵了口氣。

兩人還是先寒暄着,圍繞楊靜。

厲昀說楊靜這大半年來進步很大,成績能排進班級前十了,時常還能進前五;又說她性格還是有點孤僻,不太合群,課餘時間都是看書,不怎麽跟同學玩。

奶茶端上來,厲昀雙手捧着捂了一會兒,笑了笑,問楊啓程:“楊先生今天找我有什麽事?”

楊啓程心裏多少有些難堪,他這人不大習慣求人幫忙,更不愛欠人人情。

路分正道歧途,他跟缸子好不容易把兩條腿從原來那灰色的境地裏拔。出來,不能再往回走。既然打定了主意走正道,就得接受走正道的規矩和約束。

“厲老師跟我提過,說有個做保健産品的朋友……”

厲昀即刻心領神會,笑說:“是,他最近又開了一條産品線,正在到處找供貨商。”

她一接到電話,便猜到楊啓程恐怕是有事相求。一見面,見他形容憔悴,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

楊啓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試圖分辨她這話是真是假。不至于次次這麽巧,他要上樓,她手邊恰好就有梯子。

“上回你給我的名片,我揣口袋裏,洗衣服洗爛了。”

厲昀笑了笑,“是說楊先生怎麽沒有聯系我那個朋友,害我還被我朋友罵了一頓,說我讓他白高興一場。”

這梯子,搭得太巧,讓人走得舒服。

楊啓程便說:“那厲老師,方不方便再給我一張?”

“再洗爛了呢?”厲昀笑了,掏出手機,“我直接給他打電話,幫你們約個會面的時間吧,好嗎?”

三兩句話,這事兒就定下來了。

楊啓程便覺身上擔子卸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恐怕一時半會兒還不上的人情。

從咖啡館出去,楊啓程将厲昀送至學校門口。

還是上晚自習的時間,校園裏安安靜靜的。

厲昀問她:“進去看看楊靜嗎?”

楊啓程眯眼往裏看了一會兒,“算了,過兩天來。”

厲昀趁着這會兒,偷偷地看他,趕在他視線轉過來之前,又飛快地移開了。然而動靜太大,還是讓他抓到些蛛絲馬跡。

她便有些窘迫,卻也不只是窘迫,低頭捋了捋發絲,輕聲說:“我先進去了。”

楊啓程點頭。

厲昀沒多說什麽,最後看他一眼,走進校門。

她腳步輕快,因為知道下次見面應該不會耽擱太久。

倉庫裏那批貨很快便銷出去,拿到錢以後,缸子立即讓醫生安排手術。

缸子好奇楊啓程是找到了什麽辦法,然而問了幾次,楊啓程都不肯說,他怕他是铤而走險,又去撈偏門,但看他平日裏還是坦坦蕩蕩的,也不像是走了夜路怕見鬼。

他把楊啓程的朋友網在心裏排查一遍,沒費什麽功夫就有了答案。

手術很成功,缸子奶奶在醫院了住了半個月,就回家休養去了。

楊啓程尋了個時間,報恩。

他約了厲昀去旦河邊一家餐館吃飯,席上委婉提出要給她提供點兒金錢報酬。

厲昀暫時放了筷子,笑問楊啓程:“楊先生知道我為什麽要當老師嗎?”

楊啓程沒開口,等着她自己說。

“我爸自己有個廠子,做電子儀器的,他一直想讓我學經濟,畢業以後女承父業……我爸小時候成績不好,總被老師教訓,還被體罰過,所以以最讨厭老師這個職業。我那時候很叛逆,一定要和他對着幹,大學就報了師範。”

楊啓程不由看她一眼。

看不出來,表面溫婉柔順,實則有一根反骨。

楊啓程聽懂了,她既然有這樣好的家世,自然不圖他什麽金錢上的報酬。

不圖錢,那就……

楊啓程推開卡座的窗戶,問厲昀,“我能不能抽支煙?”

厲昀淺淺笑說:“随意。”

楊啓程把煙點燃了,斜斜地叼在嘴裏,看着外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抽。

厲昀看着他。

他抽煙的時候,眉頭總是蹙着,似有滿腹的心事。因此,大約不是他抽煙的姿勢吸引人,而是他滿腹心事的樣子吸引人。

吃完飯,兩人沿着河畔走去停車的地方。

今天起了霧,蕩在河上,水流的聲音卻很清澈,空氣裏一股帶着腥味的潮濕。

飯吃完了,路眼看着也要走完了,這恩還沒報。

楊啓程只得開口,“厲老師,這回的事,十分感謝……缸子也說想請你吃飯,只是家裏有人剛做完手術,他暫時脫不開身……以後,厲老師要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頓了半晌,厲昀輕輕地“嗯”了一聲。

楊啓程便覺自己這番冠冕堂皇一下像是捶進了棉花裏。

他有點兒煩躁,又去摸煙盒,厲昀突然停了腳步。

他反射性地跟着停下,手裏動作也停了。

厲昀擡起頭看他,目光忐忐忑忑,“……那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楊啓程愣了愣,“……什麽?”

“我不要你謝我,只要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願意騰點時間出來,跟我聊聊天。”她聲音有點輕有點飄,似乎是在強迫自己不要移開目光,是以到最後,難堪得眼裏都像是泛了點兒霧氣。

楊啓程一下就說不出話來,靜了許久,他說,“好。”

将厲昀送上出租車以後,楊啓程順道去看缸子的奶奶。

缸子的奶奶家在老城區的一條巷子裏,住一樓,占了個小院兒,院裏擺了許多盆花,還有株吐蕊的白色山茶。說要拆遷,已經傳了很多年,但始終沒個準信兒。

屋裏開着電視,缸子奶奶腿上搭了塊毯子,缸子正一邊扯着嗓子跟她說話,一邊剝着柚子。

他見楊啓程進來,立即笑問:“往哪兒浪去了?”

楊啓程往旁邊坐下,懶得理他,只擡高了聲音問奶奶身體恢複得怎麽樣。

缸子拿腳踢了踢楊啓程等着,“問你話呢?”

楊啓程不耐煩,“關你什麽事。”

“我他媽總要曉得你路子從哪兒找來的吧,你要是去賣屁股……”

“你他媽怎麽不去賣屁股?”

“那也得有人要啊——行了,你也別瞞着我,楊靜那老師是不是?”

楊啓程沒吭聲。

缸子把剝幹淨的柚子肉放進奶奶手裏,“都過了一年了,難得她對你還是這麽挂心。人也不錯,正兒八經家庭裏出來的姑娘。”

楊啓程瞥他一眼,“你想說什麽直說,別跟我這兒放煙霧。彈。”

“我就想說,你要是覺得人好,這情承了也無所謂,要是沒這個想法,那就算了。這事兒歸根到底是你幫了我,往後有用得着的,我給她當牛做馬去。”

楊啓程沉默。

缸子瞅着他,嘿嘿一笑,“得嘞,敢情你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算我瞎操心。”

最後,缸子搖頭晃腦地問他:“老楊,知道昀什麽意思嗎?昀者,日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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