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增】(12)日光(上)
時間一晃,又到開年。
楊啓程手裏有了點餘錢,便尋思着從扁擔巷裏搬出來。楊靜逢年過節還要回去住,然而小姑娘如今愈發大了,兩人住那麽一個閉塞的小房間裏,終歸是不方便。最後,楊啓程委托缸子幫忙看了套房子,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
正這時候,那謠傳了三四年的拆遷,終于出了政策。
缸子高興壞了,他奶奶住的這兩層樓帶個小院兒,拆下來怎麽着也得上七位數。缸子心思便開始活泛,這一趟趟入藏,賺的都是辛苦錢,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做個大的。正好,之前那廠長卷款逃跑的廠子要拍賣,缸子便跟楊啓程商量,等拆遷款下來,兩人就把廠子拿下來,自己來做。
有了上次教訓,這回楊啓程十分謹慎,這事不是一拍大腿就能辦下來的,裏頭許多關竅,背後要是沒人指點鋪路,壓根打不通。上百萬下去,很可能連個水花都砸不出來。
然而缸子有一點說得不錯,要做生意,就得做個大的。倒買藥材賺差價是最低端的活,利潤的大頭還是在生産銷售那一塊。好比說一支口服液,成本只有幾毛錢,經過包裝上市,一支就能賣出十倍的價格甚至更高。如今這一塊市場還沒飽和,蛋糕燙手,就等着有膽識的人去分。
兩人正為這事兒連番奔走,楊啓程收到厲昀的一條短信——她過生日,邀請他去。
這一陣,楊啓程總是無端想起缸子那句話:知道昀是什麽意思嗎?
他覺得這姑娘就像她名字一樣,連那點兒小心思,都顯露得十分透徹——小心思,得讓人看得出來才有意義。
這不是一個多複雜的人,家世也甚為清白,性格、相貌更是挑不出一點錯。
一個男人,拼搏一輩子,也無非就是為了這麽點兒事。
而他之所以還在猶豫,就是厲昀這條件,于他而言,實在是過于出挑了。
無論他擺出什麽姿态,都有點兒像在倒貼。
生日當天,楊啓程前去赴約。
一桌子人,都是厲昀的朋友。楊啓程自知跟他們不是一路人,不鹹不淡地寒暄着。倒是厲昀,時時處處以他為中心,無論說什麽,話鋒最後總要将他捎帶上去。
吃完飯,一行人去舞廳唱歌。
楊啓程早年在這樣的場所待慣了,只覺得吵,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抽煙。
沒抽幾口,一人拿着話筒喊他:“給你們點了首歌!”說罷将厲昀往他跟前一推。
楊啓程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廣島之戀》。
他指間捏着煙,緩慢地抽了一口。
搖晃的燈光裏,煙很快散了。
他擡頭看向厲昀。
厲昀也在看他,微仰着下巴,輕咬着唇。
楊啓程眯着眼,坐着沒動。
前奏快放完了,楊啓程還是沒動,厲昀臉上的表情漸有些挂不住,“這個歌我不太會,你們唱吧。”說着便要把話筒遞出去。
正這時,楊啓程忽然把煙掐了,站起身,“換一首。”
厲昀目光微斂,片刻,嘴角抿出一抹笑,低聲問:“唱什麽?
楊啓程接過話筒,走近一步,手虛虛地往她腰間一搭,低下頭看着她,聲音沉沉:“……陳百強的那個歌。”
厲昀眼皮一動,“……《偏偏喜歡你》?”
靜了半瞬,楊啓程沉緩地“嗯”了一聲。
散場的時候,厲昀把朋友一一送上車。全部送完,轉頭一看,楊啓程正靠着車邊抽煙。
她立在原地,一時沒有出聲,也沒有走過去。
街上汽車駛過去,寂靜被打破,轉瞬卻又歸于更加濃稠的寂靜。
厲昀呼吸不自覺地放緩了,腳下也仿佛下陷着,有點落不到實處。
她輕輕地攥着手指,緩慢走過去。
楊啓程這時候擡起頭,“都走了?”
厲昀點頭。
楊啓程站直了身體,彈了彈煙灰,“送你回去?”
厲昀擡眼看他,“再陪我一會兒。”
楊啓程“嗯”了一聲。
厲昀又說:“……你沒送我生日禮物。”
楊啓程看她,“想要什麽?”
厲昀說:“得你自己準備的才作數。”
“你想要什麽,我送你。”
厲昀沉默了數秒,輕聲說:“我有點怕你。”
楊啓程咬着濾嘴,笑了一聲,“怕我什麽。”
“不知道,”厲昀擡着頭看他,“……覺得你很遠。”
她聲音很低,最後一個字仿佛是跌進了夜裏。
她說完,誰也沒出聲。
夜一時仿佛更靜。
她也不敢再看楊啓程,緩緩地低下頭,伸手要去拉車門。
這時候,她手忽然被楊啓程一把抓住。
她心髒霎時漏跳一拍。
緊接着,聽着楊啓程略帶着調笑的聲音,“……遠嗎?”
她咬緊了唇,沒有吭聲。
下一瞬,他體溫靠得更近,煙味鋪天蓋地地罩攏,她呼吸不暢。
“……還遠嗎?”
她勉強支撐着,緊盯着自己踩在地上的靴子。腳下仿佛是軟的,使不上勁。
“……那你送我一句準話吧。”過了許久,她終于找見自己的聲音。
又是沉默。
她不着急。
到這時候,突然反而不着急了。
楊啓程許久沒動,最後,丢了煙蒂,一腳踩滅了。
“……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麽的嗎?”他不再是一副調笑的語氣。
“……大概知道。”
“我什麽都沒有。”
厲昀絞緊了手指,“……不用你有什麽。”
楊啓程靜了一瞬,低頭看她,“……不怕我利用你?”
“……那你得一直利用。”
一輛車經過,頭燈的光将兩人照亮,又疾馳而去。
沉默片刻,楊啓程打開車門,“送你回去。”
厲昀看着他,“酒醒了嗎?”
楊啓程一頓,“醒了。”
送回了厲昀,楊啓程把車開回缸子替他找好的新房子。
房子裏沒有家具,只準備讓楊靜住的次卧裏剩了一張鋼絲床。
楊啓程走進去,也沒開燈,就坐在床板上。
屋外的光線照進來一縷,身前是明,身後是暗,然而暗與明的界限卻也是模糊。
他心裏莫名地煩躁,卻又帶着一種心安理得的坦然。
人一旦尋求着和普羅大衆一般無二的活法,大約就意味着開始堕入平庸了。
平庸并不意味着不好。
起碼平庸足夠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