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緒福斯之石
少年答道:“對的。科學上是這樣解釋的,你可以這麽理解的。在中國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傳說,據說在月朗星稀的晚上,故宮都容易看見古代宮女的幽魂。”
剛才,崔亮一時無法理解,腦袋卡殼了,便堅持用坊間流傳的科學觀掙紮下,不過少年居然理所當然地把話題順着說下去了。
“這種現象還容易發生在雷鳴閃電時,因為在特定濕度與溫度的情況下,礦物能夠存儲圖像,只要不破壞現場,在類似的條件下會播放出來,投影到大氣中。”少年繼續真當有那麽一回事地解說,“不過,關于人見鬼,還有許多種看起來很科學的解釋,其中一種因為存在得太久,似乎已經被大家廣泛接受,這種說法認為鬼魂産生于人體,攜帶了生者的部分精神信息,是一個電磁場,能影響活人的思維與行為。為麥克斯韋幹杯。”
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19世紀物理學界的泰鬥,主要歷史功績是提出并完善了電磁學理論,影響之深刻,相當于牛頓和愛因斯坦。當然,麥克斯韋不研究靈魂的,少年的意思是感謝他提出了電磁學理論。
“呃,麥克斯韋。好吧,你說得真科學……”崔亮看了看騎樓對面的男人,1。2的視力也許還真的不夠用,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跡象,“你意思是……他是我看到的幻覺?”
“恩。”
“幻覺會讓你變得更謹慎嗎?”
“顯然不會。”少年聳了聳肩,“不妨考慮一下迷信的答案?”
“……他是鬼?”
“是啊。”
“民間故事裏那種?”
“恩。但不用勉強自己去理解,你就當是遇到神秘的危險好了。其實我是半個專家,能讓你安全的。”少年說完,又補充了一個詞,“大概。”
“大概?半個專家?”從聽到“他是鬼”開始,腦裏要處理的信息量太大,崔亮有些被侃糊塗了。也許要重新确認一下少年不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逃離兇殺現場時,少年的行為也是沒有道理的,但他表現出過人的能力。所以,即便崔亮無法理解,也會重視對方給出的“這裏有危險”的信號。
這個人對危險的判斷是值得信任的。不過也要加個詞:大概。
崔亮又問他:“那……你有信心我們能安全回家嗎?”
“看情況。不過,不用擔心,大概你死了,黃泉路上也有個伴的。我朋友會燒很多紙錢給我的,可以分你一半。”
“那樣就沒意思了。你要不要告訴一下我,你的打算?”
“讓我想想,或者你有什麽建議?”少年詢問他的意見。
“我覺得可以悄悄離開這裏,走到街道的邊緣再從內街下去。又不是在荒野,靠自己也能回到城裏的,到時再報警。從這裏過去山并不遠,那裏會有出去的道路的。雖然村子四面環山,但是商業街不會修在路不通的地方,街道的兩頭都會有路的。”管他有沒有危險,離開才是正義的選擇。
“呃……先生,在野外遇到狼,你是轉身逃跑,還是拿着武器正面盯着它?不瞞你說,我們現在就像身處狼窩一樣,至少在他回到室內之前,我們都無法輕舉妄動。而且冬季天亮得晚,現在我們處境非常糟糕,你不一定能走得出這條街道的。”
崔亮認真地辨識露臺上的男人,完全看不出他與生者有何不同。但他并不質疑少年的判斷,質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最初看到燈火的欣喜也降下來了,單純的求生本能多了一些防備和疑慮。看清楚這一片遼闊的地域,只有兩處燈火,寥落得不像一般的歷史名街,簡如是人類放棄的上古遺跡,已經不能住人了。那麽,這兩處燈光的存在,一般情況下都極端可疑。
露臺的男人抽着雪茄,定定地看着騎樓的對面很久,雖看不清神情,但站立的身形恬然自在,有一股優雅的貴氣。崔亮模仿着少年盯了他一刻鐘,內心覺得很無聊。終于,露臺的男人似乎也看無聊了,退回到了室內。
“我覺得他真的很像普通人類。”崔亮說。
“可能還真的是形跡可疑的普通人類呢。”少年站了起來,繼續說,“過去看看吧。”
“等等……為什麽?”方才少年不是說境況非常危險,甚至不想對方發現他們的嗎?
此刻少年已經褪去了謹慎,輕松的表情又上了他的臉。他已經冷靜地做出了決定,接着要行動,軀體自然調整出有利于行動的狀态,壓力轉變為對危險的興奮,要換個更準确的形容,則是冷靜的愉悅,他頃刻變得更加地敏銳、平靜以及自信。這微妙的變化,溫室裏的學生無法理解的,無法理解這種自然的軀體反應在很多情況能救人一命。就如他們依然囚于密室時一樣。
少年卻還是拿出時間來回答他:“綁架我們的人選擇這裏是有原因的,我也是出來後才發現的。我最初以為他們只是單純的變态。可是我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這裏存在很危險的東西,又不知道它是什麽,我正惱火呢。所以,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少年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他穩當地穿過屋頂,徑直地往燈光對面走去。崔亮只好跟着他走在臨街的最外緣,穿過一排排雕刻精美的山花女兒牆,共走了七間店鋪來到少年身邊。少年早已經躲在山花女兒牆背後看着燈火對面。
近看的這棟古建築華麗得震撼了崔亮,崔亮在大學裏修的是考古學,對歷史文物總有天然的熱愛。柔美的室內燈光穿透了彩色玻璃鐵藝高窗,立柱、欄杆、拱券、镂雕與塑像的憧憧黑影安靜地鋪過了魚鱗般的青石街道,橫斜在對街的立面之上。空氣中除了唧唧的蟲鳴,還搖曳着輕微的管弦樂與人聲。
“應該在跳舞呢,我猜是那時的會所。大蕭條前的美國爵士樂,一個民衆皆追求快樂的時代,簡單直白,單純得讓人豔羨。這條街是旅美華人建的吧。民國二十年,1931年。”少年讀的是刻在石梁上的落成年份:民國二十年。
二戰前,民族資本主義有過一段蓬勃發展的時間。那時候,不少國人開始相信,中國會這樣平穩地崛起的。然而一切的發展皆随着日本全面侵華戛然而止,帝國的信心又重新跌入深淵。民國二十年,也是這一年,九一八事件爆發了。崔亮在對面的山花上看到了國民黨的徽記,這棟建築有軍方關系的。
“你耳朵這麽好?”音樂聲太輕了,崔亮聽不完整。
“耳聰目明。你注意看一下陽臺開着的門,看地毯,那裏是會客廳。小露臺對着的應該是休息室,除去會客廳,剩下的開間太小了,不過可以看街上的風景。寬敞的舞廳在更裏頭……”
“所以呢?”
“我在想,過去對面看看也可以很安全,顯然前廳沒什麽人。”
“我們過不去的。”不是說有鬼嗎?
“對的。我很惆悵。”
崔亮看了看騎樓的立面雕刻,覺得可以落腳的地方似乎還不少,少年身手那麽好,不知道可不可以徒手攀爬到地面。不過,他不會提醒他的,萬一對方真的爬下去了,自己就很難辦了。崔亮說:“那你現在搞清楚所謂的危險沒?”
“一無所獲,我覺得應該再過去那邊看看。”
少年指的是亮燈的另一處房宇,距離這裏一百多米,數過二十間店鋪之後。少年正要離開,對面的屋宇裏傳來急促的噪音,女人的尖叫聲,還有一個響亮的男聲:“捉住他,別讓他跑!”
崔亮內心一驚,以為被發現了。又聽到沉悶地一聲,有什麽東西重重地砸到街上去了。緊接着樓下傳來一連串腳步聲,有人從室內走到了街上。
少年的身體藏回了山花女兒牆後頭,謹慎地伸出了腦袋去看路面,過了一會,崔亮也跟着他這麽做了。只見路面上躺着一個穿着洋服的年輕女人,底下是一攤黑影般的液體,眼睛直直地望着上空。旁邊圍了四五個像是打手的男人,其中一個人蹲下摸摸了女人的脖子,說了句還有氣。
這時,他們之前看到的那位衣着體面的先生走了出來,說:“讓我看看,我是醫生。”他簡單地看了一下,又叫衆人把人擡回室內。醫生回到室內之前,突然警覺地擡頭看了看他們的方向,幸好少年反應快,及時拉了崔亮一把,才沒被發現。
“有個女人受重傷了!”崔亮心有餘悸,語氣很激動。
“……”少年又拉着他看向街面,“你看那攤血。”
地上的血跡剛才還是液體,現在已經不反射燈光,幹掉了,又迅速消失了。
“那血跡不見了!”崔亮說。
“那路基肯定經過特殊處理,下面有吸血的邪物。”
“……”接二連三離奇的事情,崔亮又不是無神論者,他這次想得很快,聯想到類似的民俗故事,吸人血的邪物,他問道,“現實情況,鬼的血也能被邪物吸收?”
“好吧,我開玩笑的。別當真,不會有人把公共道路整得這麽邪惡的。在世界範圍內,許多地方都有類似的傳說,認為自殺者死後,靈魂會重複自殺的行為。你似乎對民俗很在行的吧,不知道你對佛家的地獄有沒有了解。轉生到等活地獄裏的衆生,死掉後,經烈風一吹,又複原。這裏的情況很類似。”
“像……西緒福斯那樣?”在希臘神話的故事裏,西緒福斯是一位得罪了神明的柯林斯國王,神明給予他的懲罰是在冥界把巨石推上山頂,可是當巨石到達山頂又會滾落下來,他的懲罰因此無休無止。在神話與民俗故事中,經常有這種循環重複,永無休止的主題。
“恩。”
“你意思是裏面的人都是自殺的?”
“不是。傳統上,中國人對鬼的看法和佛教還是有些不同的。東亞有不少民間故事,講訴了有些人死後靈魂重複着生前的行為,他們卻不是自殺死的。可以肯定的,發生了一件特殊的事件,他們在很短的時間內,集體死掉了。”
“呃……那麽兇嗎?這裏豈不是都是厲鬼?”
“恩,應該都是橫死的。我們再過去那邊看看。”少年說得很平靜,和崔亮的老師在挖掘遺跡的作業現場介紹文物時的表情差不多。
“請別說得那麽自然。”站起來的崔亮看了看對面,不管前方是什麽,離開這裏精神确實會更輕松。他們朝一百米之外的燈光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