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踏出府衙,甄璀璨擡首遙望天際,只覺天極高雲極闊。
剛拾階而下,忽見迎面而來一個令人怦然的身影。他施施然走過來,神态濯濯似春和景明,眉宇間有萬疊蒼翠的氣韻。
甄璀璨将他看進眼中,暗香浮動,剎那光芒。
“下官參見六殿下。”掌事嬷嬷側身一拜,恭敬的行禮。
甄璀璨低眉垂首,靜立于側。
“皇宮女官?尚藥局的?”說話間,華宗平漫不經心的看了看甄璀璨,眸光一閃,掩蓋淡淡笑意。
“下官是尚工局的掌事嬷嬷,秋嬷嬷。”昨日還在皇宮見過呢。
“哦……哦……,”華宗平不以為意,悠然的走到府衙前的一面大鼓前,滿意的自言自語:“此鼓是我前兩日捐的,這就換上了。”
衙門守衛心中暗笑:捐的?六殿下把大鼓擡來,硬是要禮尚往來,賴着不走,郡守大人只好用多件貴重物品‘往來’。
華宗平似乎只是恰巧路過,看一看他捐的鼓,看完之後,他便折身返回騎上了駿馬。提起馬缰繩時,他又看向甄璀璨,以免錯過了什麽,她始終是低眉的姿态,不擡起眼簾與他對視一眼。
他等了片刻,神色複雜的縱馬而去。
直到馬蹄聲漸遠,甄璀璨才去看模糊在人潮中的背影,眼神深處是如何也化不開的愁慮。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愁慮?
正如她置身于崖底,他是垂落至崖底的藤蔓,她可以抓住藤蔓攀爬而上,但又似乎不該如此。她提醒自己要如此,卻又不能伸手,只是緊張,至于緊張什麽,一時難以琢磨。
在翟寧等人目不轉睛的緊盯下,她跟着秋嬷嬷乘上了馬車。車廂一颠,她清楚的意識到此刻的處境。
雖從狼牙下脫了身,卻仍是身陷在沼澤。
“你是哪裏人氏?怎麽稱呼?”秋嬷嬷在沉吟不決。
“民女名叫璀璨,自幼久居江南合縣,”甄璀璨不等發問,全盤托出,“胞弟病重,民女随母親一起帶胞弟進京尋醫。殊不知,晌午去買燒餅的途中,被誤抓進衙門。”
秋嬷嬷道:“你遲遲不歸,母親豈不擔憂?”
擔憂啊!怎麽能不擔憂呢!甄璀璨咬着唇,一言不發,無奈而又可憐的模樣,全都映在臉上。心想:如果秋嬷嬷可以先帶她去知會母親,只要下了馬車,她就會尋機脫身。
誰知,秋嬷嬷只是随口一問,并無下話。過了片刻,才說道:“你的染技若真能神似傳說中的穗染一樣,可得一百兩賞銀,為你的胞弟醫病。還能留在尚工局得個六品官職,從此常居京城。”
“民女也願偶得的染技與衆不同,能讓盛服大放異彩,能為掌事大人效勞。”甄璀璨道出了不确定,再次給自己留條後路。
秋嬷嬷颌首,神色如常。
甄璀璨沉思着,仿佛是在回憶染技的步驟,忽然蹙眉,道:“有一些細節民女記得不清,不知可否能去問詢下母親。”
“嗯?”
“民女曾詳細跟她說起過,她的記性好。”
“不必了,”秋嬷嬷道,“把你記得的演練出來,就能初見染技如何。”
甄璀璨怔了怔,細究秋嬷嬷的态度,似乎并不在乎她的染技高低,但是又有所期待,好像要證明什麽。真是令人難以揣測。
不能堅持去見母親,以免引起警惕。如實坦白并不會染技,哭訴甄府的人仗勢欺壓,不得已的下策?
萬一秋嬷嬷在一念之間為了明哲保身,立刻把她送回郡守府衙,豈不前功盡棄了。可是,又萬一秋嬷嬷被說得動容,放她一次?
就在思慮間,她謹慎的掀了掀車簾,确定馬車此時在何處。突然,她認出了與馬車同行的兩人,正是翟寧的手下,再朝後一看,看到了翟寧本人。
翟寧不放心,就親自跟着,确保馬車是駛進皇宮。
見狀,甄璀璨心中一驚,只有進皇宮了。之後再見機行事,走一步算一步,好在秋嬷嬷并無殺機。
行駛了許久,馬車緩緩停下。
玄德門前,宮女掀開車簾,秋嬷嬷亮出随身宮牌,又拿出招賢公文,指了指甄璀璨,說她是揭了招賢榜。皇宮守衛紀律嚴明,僅憑一張招賢公文堅決不放閑人進宮。秋嬷嬷知道規矩,也不周旋,遣了一名随行宮女進宮,去請手谕。
不經意間,甄璀璨望見翟寧勒馬停在不遠處,緊緊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她佯裝不知,只是安靜的等待。
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宮女回來了,帶着皇太後的手谕。
見到手谕,皇宮守衛這才放行。
甄璀璨從皇宮側門進入,終于擺脫掉了翟寧的視線,她并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要更加小心,在琢磨着如何應付秋嬷嬷。
青磚,紅牆,琉璃瓦。她來到了皇宮中,環顧重重殿宇,巍峨高聳,只覺陰冷凝重。氣勢浩大,卻有一種被圍困的緊促。無限空曠,卻寸步難行。
她們穿行在宮殿投下陰影中,四周寂靜極了,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遠處,偶有宮女太監的身影,都行色匆匆。
不多時,她們抵達了一座宮殿前,擡頭可見‘尚工局’三字。
剛進殿內,便見數名宮女紛紛立于原地,給秋嬷嬷行禮。
“秋嬷嬷還沒有回來?”殿外一個女聲喝問。
一個宮女弱弱的應道:“秋嬷嬷剛回。”
聞言,秋嬷嬷面色一變,緊張的指了指木雕屏風,對甄璀璨使了個眼色。
甄璀璨不明所以,反應卻是靈敏,趕緊藏在了屏風之後。
冷斥聲由遠及近,“你還知道回宮?”
話剛落音,整座大殿頓時陷入壓抑之中。
透過細密的屏風縫隙,甄璀璨看到一個衣着精致的中年婦人,頭戴華貴的珠釵,滿臉的怒氣。
“尚宮大人息怒,老奴知錯了。”秋嬷嬷趕緊跪下。
執掌尚工局的秦尚宮不悅的俯視道:“不就是貼個招賢布告,用得着這麽久?”
秋嬷嬷将腦袋垂得更低,“老奴在府衙門前等了許久,盼着有人揭榜。”
“可有人揭榜?”
“無人。”
甄璀璨一怔,她明明算是揭了榜,為何秋嬷嬷隐瞞此事?難道進宮時的皇太後手谕,不是尚宮大人出面請的?
秦尚宮板着臉,火氣更大了,責罵道:“兩個月了,連個會穗染的人影也找不到,沒用的東西!”
“是老奴的錯。”秋嬷嬷用力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耳光響亮,響徹大殿,震得甄璀璨哆嗦了一下。她心中納悶,秋嬷嬷可以用她交差,免受責罵,卻何苦如此?
宮女們的神情惶恐,都低頭側目,不忍直視,也習以為常。
晌午時,秦尚宮還說不要把穗染技藝放在心上,将招賢榜一貼,只是向皇太後表明态度而已,不用去管它了。就因為她喝茶時燙了一下,心情突然不好,已将數名宮女體罰。這會兒,牽怒到了可憐的秋嬷嬷。
在尚工局中,秦尚宮時常喜怒無常,只要她心情好時,什麽事都好,犯了錯也能幸免;心情不好時,什麽事都不順眼,就會無端打罵。只有秋嬷嬷一人,忍耐着跟随了她很多年。
秦尚宮沒好氣的低聲問:“董家姑奶奶的冬袍制得怎麽樣了?”
秋嬷嬷的右臉通紅,指印清晰可見,回道:“今日即可完工。”
“今日才完工?”秦尚宮喝斥道,“是誰做事拖拉!”
宮女們駭得縮了縮。
跟以往一樣,秋嬷嬷全攬在身,“是老奴的錯。”
秦尚宮恨鐵不成鋼的道:“我一直讓你學着我怎麽管教宮女,你學了十一年,只學會了個‘是老奴的錯’!”
秋嬷嬷趕緊道:“此事真的是老奴的錯,董家姑奶奶的冬袍按圖樣制成後,老奴不甚滿意,就重修了圖樣,重新制衣。”
“重制得如何?”
“老奴很滿意。”
能讓秋嬷嬷很滿意的衣袍,肯定是上乘之作,一想到因此會受到皇太後的褒獎,秦尚宮立刻展顏笑了,把秋嬷嬷拉起來,心疼的摸了摸她紅腫的臉頰,嘆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啊,一直是對事不對人。你今日在宮外逗留太久,若傳出去了,會有人議論我太縱容你。”
秋嬷嬷不語,一副了然的樣子。她當然是知道秦尚宮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這時,一個宮女輕聲的禀告道:“祥鳳宮的安禾派人來,請尚宮大人和秋嬷嬷現在過去一趟。”
“知道了。”秦尚宮揮了揮手,對秋嬷嬷低聲道:“安禾越來越威風了,不就是個貼身侍女,卻派人招喚本官。”
“應是皇太後的口谕,讓安禾派人請尚宮大人。”秋嬷嬷說得周全。
祥鳳宮是皇太後的居處,安禾是皇太後的貼身侍女。秦尚宮不去不行,且耽擱不得,“走吧。”
轉眼,偌大的宮殿,就只剩甄璀璨一人了。
她悄悄的環顧四周,裝飾之物多為精美的刺繡和染印,透過一扇窗,能看到宮女們匆忙經過的身影。
怎麽辦?
難道就一直站在原地等着?徜若等到的是那個尚宮大人呢?
思量了片刻,她朝着那扇窗戶挪去,想觀察下眼前的形勢。當她剛挪出一步,就聽到一個細嫩的聲音說:“秋嬷嬷讓你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演練染技,你随我來。”
循聲看去,是跟着秋嬷嬷出宮的小宮女,也正是這個小宮女先行進宮請到了皇太後的手谕。甄璀璨笑了笑,這主意太好不過。可是,她心中卻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