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枝節

方裏問得很直接:“你寫的?”

謝柏沅思索了大概半秒,放棄了抵抗,老實交代道:“是我。”

頓了頓,他又補了句:“我的日記。”

方裏嘴巴張了張,對謝柏沅寫日記這件事情有些意外。

……大概是因為謝柏沅看上去實在不像是會寫日記的人。

謝柏沅拿了椅子在旁邊坐下,将水杯遞給方裏。

他斟酌了一下,有選擇性地問道:“你想起來了什麽?”

如果方裏沒想起來,是不會這麽問他的。

方裏如實說道:“沒有,只是看到了一些畫面。”

他沒有說的是,那些畫面令他不怎麽愉快。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在那些畫面裏,八苦仿佛占了一半。

耳邊是不同人的哭嚎,随處可見的血肉,每一處地方都透着壓抑的絕望。

畫面最終定格在謝柏沅的臉上。

他穿着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襯衣,鮮血從胸腔的位置往下滴。

方裏好像看見他在沖自己笑,雖然臉上都是血污,但那雙眼睛卻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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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是一瞬間。謝柏沅嘴唇翕動,似乎說了句什麽。

他沒聽清,耳畔太吵了,他努力擠到謝柏沅面前,摟着他的脖子,但還是沒能聽到最後那句話。

日記本從他手中滑落,正好攤開在某一頁。

方裏撿起本子,這是謝柏沅一直随身帶着的東西,他木然又珍重地将本子放進了胸前的口袋裏。

“這是我撕下來的?”那張紙片到了謝柏沅的手裏。方裏看着他不确定地問道。

如果說那條項鏈是他的,那項鏈裏的東西應該也是他放進去的。

“應該是,就連我也不知道項鏈裏面有東西。”謝柏沅捏着那張紙片,方裏剛把紙片展示給他看的時候,他心頭一跳。

日記帶給他的回憶熟悉又陌生。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件事情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你只能大致記住曾經發生過這麽一件事,卻不記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是記得自己曾經突然寫日記這件事,卻不記得自己是受了什麽啓發才做出寫日記的決定。

當然,那本日記現在在哪,也成了謎。

于是場面變成了兩人面對面坐着,看對方的眼神像極了看一位同病相憐的失憶患者。

不過這事肯定還不算完,确認方裏的身體只是在副本裏肩膀受了些傷後,謝柏沅帶着人下樓,在樓下見到了朱家姐弟。

朱易乘的大姐名叫朱啓鳳,長發禦姐型,三十歲不到,氣質卻已經十分沉穩。

都說長姐如母,朱易乘從小最怕他大姐,但實際上他大姐也是最疼他的。

兩人下樓的時候,朱易乘正跟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似的,低着頭挨訓。

朱啓鳳臉上畫着精致的妝容,穿着合身的绛紅色旗袍。

她的面龐年輕漂亮,但是一點也沒有影響她周身那股神秘又沉穩的強大氣場。

在見到朱啓鳳的一瞬間,方裏才有了一些朱家是風水大家的實感。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朱易乘,心想:都是吃同樣的糧食長大的,怎麽朱易乘性格就這麽……跳脫。

沒過多久他就發現看事不能只看表面。

這樣一位氣場強大的佳人,在教育起弟弟的時候,似乎已經将身上的包袱丢掉了九霄雲外。

“朱易乘,你上次是怎麽跟我說的?”朱啓鳳生起來,美目圓瞪,食指在朱易乘腦門上戳了幾下,“好一個陪朋友去玩鬼屋,你長能耐了,還學會說謊不眨眼了?”

朱易乘大氣不敢喘,但還是小聲嘀咕了一句:“說謊不眨眼還用學嗎?不閉眼睛不就行了。”

朱啓鳳冷眼一瞥:“你嘀咕什麽呢?”

朱易乘立刻抱頭蹲下:“我什麽也沒說啊,姐姐姐,你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他誰都不怕,就怕大姐發火。

偏偏平時大姐最讨厭別人騙她,而他上回回去求助大姐的時候,沒說自己要進副本的事,而是扯了個慌說陪朋友出去玩,要借大姐的徒弟一用。

朱啓鳳冷哼一聲,顯然對朱易乘這種萬年不變的道歉模板并不滿意。

她說:“如果不是我有所察覺,這些事你就準備一直瞞着大家?”

她說的是朱易乘被拉上列車的事。

這種事情雖然是超自然事件,說出去尋常人難以相信,但他們畢竟是研究風水術法的,平常接觸到的事物本身就不能夠用科學來解釋。

所以她氣的是朱易乘一直以來把這麽嚴重危險的事情瞞着所有人,如果不是這次朱易乘生命受到威脅而她恰好感應到了這一點,她都不知道,她差點就失去了這個弟弟。

朱易乘哪裏敢反駁,最多只敢委屈巴巴地為自己小聲申辯:“我這不是……怕你們擔心嗎。”

朱啓鳳看了他一眼。

朱易乘立刻就抿住唇,不敢再說話了。

這時候謝柏沅領着方裏走了下去。

朱啓鳳在外人面前,又恢複了那種端莊優雅。

她先是對謝柏沅微微點了點頭,又将目光放到了方裏身上。

明明是打量的眼神,卻不會讓人覺得無禮。

朱啓鳳向方裏伸出手,微微笑道:“你好,我叫朱啓鳳。”

方裏跟她握了握手,還未開口,就聽謝柏沅在邊上說了句:“怎麽樣?”

方裏:“?”什麽怎麽樣?

他正一頭霧水,就聽朱啓鳳說道:“你們之間的緣分……命中注定。”

這話說得,方裏臉上有了股熱意。

但他還是有些不解,謝柏沅和朱啓鳳就聊了他們倆之間的緣分?

他的表情略有疑惑,朱啓鳳卻只是笑笑,沒有解釋下去。

她的本事比朱易乘高上一大截,眼力自然也要強上許多。

朱易乘曾經在方裏和謝柏沅身上看到了連接兩人的一條若有若無的“線”,但是他看得并不清楚,後來也就沒放在心上,只當兩人之間有什麽羁絆。

可在朱啓鳳眼裏,這兩人之間的線幾乎已經成為了實質。

有羁絆的人她見得多了,但正常人只會被一條線纏着,線的數量如此之多,羁絆如此之深的還是第一次見。

白色、紅色的線緊緊纏在兩人身上,無論他們分隔多遠,都被這些線牽挂着。

所以她才會說兩人是命中注定。這四個字,不是輕易就能用上的。

謝柏沅明顯對這個描述很是滿意。

他笑了笑,示意坐下說話。

朱易乘松了口氣,正準備溜之大吉,朱啓鳳看了他一眼,他頓時讪笑着不敢動。

“是該好好鍛煉鍛煉本事了。”朱啓鳳說,“今天你跟我回去一趟。”

這下朱易乘徹底焉了。

解決完一個朱易乘,朱啓鳳才坐下來,對着對面兩人笑道:“讓你們見笑了。”

她原本還有些好奇,該說的,她差不多都跟謝柏沅說了,謝柏沅留她是還有什麽事?

結果謝柏沅開門見山地說道:“我聽朱易乘說,朱家有一絕活——尋物。”

朱啓鳳一張俏臉頓時抽了抽。

感情這是要拿他們朱家當物品尋回犬呢?

謝柏沅的意思是,既然朱啓鳳人都來了,不如再順手幫他一個忙。

朱啓鳳早就練成了一副沉靜處事的外殼,內心活動再豐富,面上也是和和氣氣地問:“你想尋何物?”

謝柏沅道:“一本日記。”

朱啓鳳紅唇微張,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謝柏沅自然是知道尋物的流程的,他憑借略微有些模糊的記憶,盡可能詳細地描述着日記本的樣子:“封面是黑色的皮質外殼,六寸大小。”

朱啓鳳苦笑道:“恕我直言,你給的範圍有些大了。”

天底下黑色外殼的日記本海了去了,想在其中找到一本屬于謝柏沅的,無異于大海撈針。

謝柏沅思索道:“那本日記比較特殊,沾過我的血,而且應該少了一頁。”

沾了謝柏沅的血,那就好辦得多。

朱啓鳳讓朱易乘去取了一只盛滿清水的碗過來,又讓謝柏沅滴一滴血到碗裏。

她閉上眼,片刻工夫,鼻尖上顯而易見地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朱易乘乖巧地站在一邊,給她扇扇風。

“在……井裏。”朱啓鳳的能力使她能夠身臨其境般感受到那些畫面,她的四周漆黑又濕滑,鼻尖是陰冷潮濕的氣息。

“學校裏的井,一所中學。”朱啓鳳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她念出了大門上寫的字:“天神中學。”

話音剛落,在場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朱易乘是一頭霧水什麽都不知道,方裏則好奇地看向謝柏沅。

天神中學……這不是之前在五號車廂的時候經歷的副本裏的學校嗎?

方裏想起了什麽,他扭頭問謝柏沅:“你記不記得木槿?”

謝柏沅喉結上下動了動。

木槿。

天神村餐館的老板娘,由乘客轉化的npc。

瑾香火鍋店的老板娘,他們曾經的……隊友。

這件事情細思極恐。

在謝柏沅目前為止找回的記憶裏,木槿是他們的好友。

甚至于現在想起木槿這個名字,她的音容笑貌,全部一一浮現在了謝柏沅的腦海裏。

副本裏的日子很危險,人要時刻保持高壓狀态,大家每次一出副本,都會去木槿店裏吃頓火鍋。

方裏酒量不行,但每次都會在其他人的起哄中喝幾口,然後由謝柏沅抱在肩上扛回去。

回想起來,這些畫面都是生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可是在木槿的記憶裏,她只是意外地和謝柏沅組了一次隊,而且就是那一次,整支隊伍只有謝柏沅一個人順利離開了副本。

朱啓鳳已經睜開了眼睛,她接過朱易乘遞過來的手帕,輕輕擦拭着鼻梁上的汗。

“你們的記憶都存在很大的問題,”朱啓鳳淡淡道:“都不完整。”

方裏是,謝柏沅也是。

原先謝柏沅以為自己已經找回了全部的記憶,從上車和方裏相識,再到那一次犧牲,他全都想起來了。

可問題就出在那本日記本上,事情似乎以日記本為節點,長出了另一條枝節。

這一條枝節在這之前都被擋得嚴嚴實實,以至于他差一點就遺忘了這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他丢掉的遠遠比想象的要多。

朱啓鳳沒留下來吃晚飯,說是要帶朱易乘回一趟祖宅。

臨走之前,她給兩人留下了一句提醒。

“你的記憶充滿了不定性。”她這句話是對着方裏說的。

謝柏沅挑眉:“什麽意思?”

“就是已經到達了一個臨界點,但方向不一定會如意。”朱啓鳳說,“幸運的話就是記憶全部恢複;不幸運的話……”

她頓了頓,似是覺得這句話對面前這兩人來說有些殘忍:“記憶會發生紊亂,也許會忘記更多。”

換言之就是,有可能不僅恢複不了以前的記憶,連現在經歷的事都能忘記。

門一關上,整個別墅就只剩下了方裏和謝柏沅兩個人。

方裏主動湊過來,歪着頭在謝柏沅唇上親了親。

“不會忘記的,”他握上謝柏沅的手,口中說着安撫的話,實際上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不安,“就算忘記全世界,我也不會再忘記你。”

謝柏沅垂下的眼睫顫了顫,一言不發地胳膊環住方裏的腰身。

他力氣太大,兩人在玄關踉跄了幾步,險些摔跤。

方裏正欲出聲讓他小心點兒,就聽到耳畔傳來謝柏沅兩聲壓抑的輕笑。

“忘記一次,我讓你想起我一次。忘記十次,我會讓你想起我十次。”

所以你不用害怕遺忘,因為我永遠都會找到你,進入你的世界。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別墅裏的人都在各忙各的。

趙小彤家裏似乎給她安排了什麽相親,盡管她表現出了一萬個不願意,但還是要回去應付一下。

朱易乘回了朱家,從他的朋友圈內容來看,他每天過得都很水深火熱。

今天站個樁,明天練習□□。

而謝柏沅,更是神龍擺首不見尾,他似乎在調查些什麽,經常消失一整天,方裏總是被他撚着耳垂撚醒。

于是方裏就多出了大把的時間,他開始沉迷健身。

強不強壯、能不能一拳打死一個怪不重要,重要的是鬼怪來了能不能逃走。

他自發地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标,每天早上七點起來,繞着這一片別墅區跑十圈。

一開始能完成一半就不錯了,後來慢慢地将體能提上來,十圈跑下來就沒剛開始那麽吃力了。

方裏:我勵志做怪來了溜得最快的那一個。

這一天,他照常出去跑步,剛跑了三圈,一個長發女人遠遠地在向他打招呼。

“喂!方裏!”

他放慢步子,用脖子上的濕毛巾擦了擦汗,擡頭看向來人。

對方已經一路小跑到了他的面前。

這姑娘穿着一條幹淨清新的牛仔裙,面龐清秀,看上去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面善。

可……關鍵是他沒見過這姑娘啊。

對方見他愣神,彎起眼睛笑了:“怎麽?看見我過來是不是特別驚喜?”

……驚喜個頭。

驚吓還差不多。

這姑娘倒是挺自來熟的,說他們這片地方太繞了,司機在路口把她放下來,她差點找迷了路。

說完她還伸手過來,用手指在方裏胳膊上按了按,“可以啊,這肌肉線條比以前還好看。”

“……”方裏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內心的疑惑:“我們認識?”

姑娘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愣神。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似乎以為方裏在故意跟她開玩笑:“怎麽,幾個月不見還得重新自我介紹?”

可方裏是真的不認識她。

他沒急着說話,只是抿了抿唇,努力辨認面前這張臉。

瓜子臉、杏仁眼,笑起來明眸善睐,仔細看來,确實有兩三分的面熟。

但這種面熟和在路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是差不多的,面熟程度甚至不如住在他們對面樓的小黑。

也許是他的表情和眼神太過嚴肅,這姑娘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她笑容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擰起的秀眉。

“你怎麽了?”姑娘有些急了,邊說邊比劃:“我是小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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