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畫眉
是日,停雲密布,夏雨滂霈。白珠子似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濺落起層層疊疊的水花,階前檐下雨如簾幕,瀉在幽綠的枇杷樹葉上,“刷刷”作響。
雲毓快步走至書房門口,擡手敲了敲書房門,“殿下。”
黎漠正在書案前處理奏折,聞聲筆尖頓了頓,目光仍停留在奏折上,他沉聲道:“進來。”
雲毓推門進來,大風卷着雨珠刮進來,吹起了書案上的帛紙。
黎漠忙擡手按住,他皺了皺眉。這幾日連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洛河南面的陵洲城北瀍河河水決堤,淹了千畝良田,皇帝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只得将奏折分派給幾位皇子殿下處理。
雲毓反身将門合上,快步走至黎漠身邊,從袖管中掏出一枚中指粗細的銅管遞給黎漠道:“殿下,郴州刺史孫思荀送來密信。”
黎漠将狼毫擱在筆山上,擡手接過銅管,挑開泥封,從中抽出帛紙,展開後迅速掃了一眼,挑挑眉,擡眸看向雲毓,眼底晦暗不明,“孫思荀是本王密探一事你還告訴過別人?”
雲毓臉色瞬變,他道:“此等要事屬下怎敢告知其他人?”
黎漠将帛紙扔到書案上,微微仰頭,用下颌點了點帛紙道:“孫思荀在信中說,陳婉布設在郴州的軍營突然秘密轉移,而他也被人暗中跟蹤監視着了。”
雲毓單膝跪下,抱拳行禮道:“殿下于我有再造之恩,雲毓上一世便對殿下忠心耿耿,如今重活一世,雲毓初心無半分改變,還請殿下明察。”
黎漠掃了他一眼,神色很淡,他将帛紙拿起來,緩緩攥在手中,稍一運力,帛紙便被內裏摧成了齑粉。
“起來罷。傳本王之意,命八十四雲騎長雲鸾率十三騎秘密前往郴州,暗中保護孫思荀,另外,若打探到陳婉撤走的軍營的布設之處,不用請命直接防火燒營,事成之後回來本王記頭等功。至于此事是誰洩密,你三日之內給本王一個滿意的答複。”
“諾。”雲毓面沉如水,起身鄭重朝黎漠行了一禮。
“去罷。”黎漠略一點頭,重新拿起了擱在一旁的奏折。
雲毓點點頭轉身朝書房外頭走,走了幾步後又想起了什麽,折回來道:“殿下,前些日子南蠻瀛國進貢了一匹彩雲錦帛,聖上讓四喜公公給咱們府上送了兩匹。若是近日不用的話,就先收在庫裏頭了。”
“彩雲錦?”黎漠執筆的手頓了頓,他沉默了一會道:“将那兩匹彩雲錦送到裴府去,婉窈若是瞧着喜歡,便留了給她裁嫁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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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雲毓點點頭,拱身行了一禮後退了出去。
***
夏雨連着下了七日,在八月初一的時候終于停了。驟雨初歇,熱浪便翻滾而來,夏蟬歇在樹上一聲一聲地叫着,被雨水沖刷後的樹葉在烈陽下泛着白光。
十六王府的街衢上一匹玄馬如閃電般飛馳而過,急雨般的馬蹄漾起一層浮動的日光。
雲毓一拉缰繩,馬兒長嘶一聲,揚了揚前蹄後在端王府前立住,他翻身下馬,一揚手将缰繩扔給小厮,疾步走進端王府。
“王爺人呢?”雲毓在書房沒見着黎漠,遂叫住一個小厮問。
“在校場呢。”小厮恭恭敬敬答道。
雲毓聽罷擡腳朝西邊的校練場走去。
隔着一扇門,雲毓老遠便聽見了校場重如雷鳴般的鼓聲,他快步走進校場,眼眸一凜,心跳便慢了半拍。
雷點般的鼓聲逐漸加快,只見黎漠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擡手将搭在一旁的披風系在肩上,拍了拍手吹了一聲口哨,玄骢便從遠處朝着黎漠飛奔過去,他一個縱身穩穩當當騎在馬背上。
鼓聲愈漸激烈,黎漠雙腿一夾馬肚,縱馬朝校場南邊絕塵而去。
他彎弓搭箭,聽得一聲破風箭鳴,百步遠處的一朵紫紅色牡丹花被箭射中花蕊中心,聽得一聲悶響,牡丹被釘在了後邊的箭靶上,花瓣因為沖擊力紛紛掉落。
鼓聲于激昂中漸轉低沉。
黎漠收弓,一個揚手将弓箭扔給一旁的侍衛,拉了缰繩,玄骢揚了揚前蹄立住,黎漠翻身下馬,擡手親昵地拍了拍馬背。
雲毓回過神,他快步上前抱拳行了一禮,“殿下。”
“何事?”黎漠一面解下披風揚手扔給小厮,一面接過小厮遞來的汗巾擦着汗。
雲毓沉聲道:“雲鸾傳回口信說,他們抓到了一個暗中監視孫大人的黑衣人,審了三日,那人終于招了,是劉瑜派的人。”
黎漠挑了挑眉,眼底閃過一絲殺意。
雲毓低聲續道:“殿下還記得麽?前些時日陳婉說自己身邊缺個得心應手的女官,這話說了沒兩日,劉瑜便進宮了。”
黎漠沉默了一會,擡手端起擱在桌上的涼茶,仰頭,一飲而盡,轉身一面朝校場外走一面說道:“傳信給宮中的雲烨,讓他多留意此人。”
“屬下這便去辦。”雲毓點點頭,拱手行了一禮。
“我去一趟裴府,”黎漠解下腰間的古劍,丢給雲毓,“有事待我回來再說。”
***
金烏西落,朱霞燦爛。
黎漠緩步行過繁華東市,他剛走到裴府後街小巷,聽得院牆內傳來一陣嘈雜——
“小姐!小姐莫要上去呀,太危險了!”
“快去叫老爺過來!小姐要翻牆呢!”
黎漠腳步頓了頓,他在院牆外立住,循聲擡頭。
院牆內,宋歸将寬大的袖子挽上去,扒拉開沉碧的手,一腳踩上木梯,皺眉道:“放手放手,我不出去,我就想爬到牆上看看風景。”
沉碧死死拽着宋歸,一邊搖頭一邊将她從木梯上拽下來,她回頭對站在身後的小厮道:“愣在那裏幹甚,快些将小姐拉回去。”
宋歸“啧”了一聲,她扯了扯衣袖有些生氣,“我真的不出去!我就是悶得慌想上去透透氣而已!”
沉碧癟嘴,拉着宋歸衣袖的手沒松半分,“奴婢不信。”
前幾次宋歸逃跑未遂,她用的理由就是“上去透透風”。經過這幾次事件後,裴府上下便沒人再相信宋歸說的話了。
宋歸翻了個白眼。多次沒能逃走之後,她已經将去端王府蠢蠢欲動的心給收了,這幾日瓢潑大雨下得人心情異常煩悶,宋歸這次真的只是想坐牆頭透透風。
雞飛狗跳地僵持了一會後,宋歸有些不耐煩,她擡手拔下金釵抵在咽喉處道:“你放不放手?不放手我死給你看!”
沉碧吓得手一抖,慌忙松手推開了一步。
宋歸挑眉得意一笑,這招真的屢試不爽。她重新踏上木梯,她扭頭看向沉碧,“你別過來,動一下我便死給你看。”
“小、小姐。”沉碧眼眸紅了一圈,她道:“小姐,沉碧求你了,別偷偷跑出府了。”
宋歸嘆了口氣,她一面往上爬一面朝下邊喊:“我這次真的不出去,我就是悶得慌想上去透透氣,我這次......”
“靠!黎漠?”宋歸爬到牆頭,不經意間一個低頭,正對上黎漠的眼眸,她的心跳漏了半拍之後,猛烈地跳動起來。
那一瞬,恍若春風拂過冰凍的湖面,霎時破冰潺湲。
過了好長時間,宋歸才緩緩地眨了眨眼眸。
黎漠眉眼一彎,朝她伸出胳膊,“婉窈,跳。”
“哎!”宋歸眉開眼笑,她擡腿跨上牆頭,一個縱身便從牆頭跳了下去。
沉碧:“!!!”
說好的不翻牆呢!這次怎麽直接跳牆了!
院內一陣驚呼,沉碧看得眼睛都直了。
黎漠左腳點地,縱身躍起,擡臂,将宋歸穩穩當當地攬在了懷裏。兩人雙腳剛落地,宋歸便摟着他的脖頸吻了上去。
纏綿溫存了一會後,宋歸靠在黎漠懷裏蹭了蹭,“好想你,我真的......真的沒想到今日你會來......我快想死你啦。”
黎漠将宋歸緊緊摟在懷裏,低頭連連吻她的鬓發,“這幾日處理奏折,雜事繁多,婉窈莫怪。”
宋歸搖搖頭,她細細打量着黎漠,笑道:“這有甚好怪罪的,我就是見不着你心底急得慌。”
黎漠眉眼一彎,俯身吻了吻宋歸的朱唇,輕嘆一聲道:“快些嫁給本王罷。”
裴行俨匆忙從裴府趕出來的時候,宋歸正像樹袋熊一樣整個人都挂在黎漠身上撒嬌讨吻。
“依依!”裴行俨差點沒背過氣,他穩了穩心神,只覺異常心累。
聖上這幾日給他安排了一個校對古史的苦差事,他忙的焦頭爛額,一時間忘了解宋歸的禁足。這才剛完成了卷一的編撰,他只是稍作休息,自家女兒便又折騰着不讓人安寧了。
“大家閨秀爬梯跳牆,這成何體統!”裴行俨厲聲呵斥道:“回頭讓你娘給你教一教女子舉止禮儀!”
宋歸扭頭看向裴行俨,她癟癟嘴,一臉無辜道:“依依本就沒打算翻牆出府嘛,我就是瞧見黎漠了,一時欣喜才跳牆的。”
裴行俨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鬓角,從牙縫中擠出話來,“你能先從端王身上下來麽?這樣與為父說話成何體統。”
宋歸吐了吐舌頭,乖乖從黎漠身上下來,低眉垂手站在一旁,盡可能不再惹惱裴行俨。
黎漠垂眸掃了一眼委屈巴巴的宋歸,彎了彎眉眼,他擡手揉了揉宋歸的腦袋,對裴行俨道:“婉窈性子活潑,裴大人還是莫要用三綱五常那一套來勉強她了。她是本王的妻子,餘生有本王護着,不用看別人的臉色生活,婉窈想怎樣便怎樣罷。”
裴行俨愣了愣,眼底有些濕潤了。
他身為人父,在心底總是擔心女兒出閣後在夫家受委屈,所以才會百般要求女兒知禮儀廉恥,如今黎漠的這一番話是一種沉甸甸承諾,壓下了裴行俨心中那股不安和擔憂。
“殿下,您......”裴行俨嘴唇有些發抖,他有些語無倫次。
黎漠将宋歸攬在懷裏,他垂眸看着宋歸,眼底的寵溺漾開來,夕陽中,只聽他輕聲道:“餘生甘願為你畫眉唱曲,護你衣塵不染,鬓角無霜。”
作者有話要說: 恢複更新咩,不出意外的話,依舊是每天晚上9點更新~感謝大家的理解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