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求佛

黎漠此次借公事發洩私憤,陰差陽錯地将一直盤踞在陵洲城一帶的毒瘤連根拔起了。陵洲城縣令秦游将陳英及其黨羽的罪行詳盡地羅列出來,連帶着證據一并加急送到了朝廷。

陳婉自知理虧,只能稱病不上朝。皇帝大喜,連下三道聖旨嘉獎黎漠以及陵洲城縣令,并吩咐工部尚書再次撥銀下去赈災。

黎漠整日早出晚歸,忙得連軸轉,頗有“三過家門而不入”之态。他帶着當地水工手持陵洲城水域圖,一面進行實地勘探一面開鑿河道,将北面的瀍河引入陵洲城,緩解了城內的旱情。

他又帶着從洛南城派來的醫師挨家挨戶幫着陵洲城的百姓治病。

陳列在路旁的腐爛屍體盡數被掩埋,街衢上也用清掃幹淨,患有疫病的民衆被統一安置在城北,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進行。

黎漠最近忙到徹夜不歸家,宋歸提心吊膽地披衣坐在床邊等着。她并不是矯情到沒有黎漠在身旁便睡不着,而是黎漠整日穿梭于感染瘟疫的病人中,宋歸怕疫病也會傳染給黎漠。

這日,黎漠連着三日不歸家後,終于在第四日的四更天時回到了府邸。

黎漠以為宋歸已經睡下,他怕吵醒她,于是只打算着在書房湊合一晚上。然而當他走進院中,一擡眸,卧房的還燃着蠟燭,黎漠腳步一頓,眼眸閃了閃,緩步走至卧房,他推門進去,宋歸披着外衫,靠在床頭,正低着頭做刺繡。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似一朵水蓮花不勝嬌羞,佳人移燈床榻前,眉眼間帶着淡淡的倦意,溫柔與安寧就那麽一點點氤氲開來,在她身上仿佛看不到時光的流逝。

宋歸察覺到聲響,擡眸,正對上黎漠的眼眸,她莞爾一笑,放下手中的活笑道:“回來了,快些睡下罷。”

暖黃色的燭光下,宋歸眉眼如畫,就那麽垂眸靜坐着,仿佛等了自己千年般,就連時光都便的溫柔了。

黎漠眼眸閃了閃,他喉頭微動,大步上前,将宋歸抱在了懷裏,他連連吻着宋歸的鬓發輕聲道:“讓你受累了。”

宋歸拍拍他的後背,眉眼間帶着倦意,她湊上前輕吻黎漠的薄唇,“快些睡罷,我等你都快困死了。”

黎漠答應了一聲,簡單洗漱之後,褪了外衫後,睡在了宋歸身邊。

宋歸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強睜着眼,将黎漠細細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安然無恙,這才靠在他肩頭,舒了口氣沉沉睡去。

黎漠垂眸瞧着宋歸的眉眼,拉過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吻了吻,眼底的感動漾開來,他微嘆一聲,将宋歸往懷裏摟得更緊了些,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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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宋歸醒來的時候枕側已經空了,黎漠不知何時走的,宋歸皺了皺眉,她坐起身垂眸盯着繡枕出了一會神。

還是怕,只要黎漠不再她身邊,她就害怕,她不是害怕自己會染上瘟疫,她是怕黎漠會染上。

直到此刻,宋歸才在心底意識到,自己有多愛黎漠,愛到患得患失,愛到害怕分離。

此時已是八月底,旱熱的天氣熬了十幾日,終于在這天,天降大雨,氣溫轉涼,壓下了陵洲城的疫病。

陵洲城百姓對黎漠感激涕零,下着瓢潑大雨,滿城的百姓就那麽跪在街衢上對黎漠一遍又一遍地行跪拜大禮,陵洲城縣令秦游心底大為感動,他哆嗦着嘴唇,也給黎漠跪下了。

黎漠面色平靜,垂眸掃過匍匐在地上的陵洲城百姓,那雙眼眸波瀾不驚,他擡手虛扶,淡淡道:“起來罷,上天有好生之德,并未本王之功。”

宋歸撐着傘就站在黎漠身後,她緊緊攥着傘柄,擡眸看着黎漠,眼眸微閃。

這個萬人敬仰跪拜的人是我的夫君,是我一個人王。

這幾日宋歸都是高度緊張,她整日整夜都在擔驚受怕,吃不好也睡不好,如今災情解除,她松了口氣,覺着整個身子都有些飄忽,腦袋沉沉的,手心發着熱。

真的太累了,宋歸緩緩阖上了眼眸,朦胧中,她聽到黎漠在喚她,宋歸推了推黎漠,她說:“好累,你讓我睡會。”

“婉窈!婉窈!”黎漠将宋歸從地上抱起,油紙傘滾到了一邊,水幕似的雨就那麽澆在兩人身上。

黎漠将手探至宋歸額頭,滾燙的溫度瞬間讓他慌了神,他顫抖着雙手将宋歸打橫抱起,一面喊着“醫師何在”一面快步走進府邸。

宋歸在發燒,面頰上浮着一酡病态的紅,她縮在黎漠懷裏揪着他的衣衫哆嗦着喊冷。

黎漠急的面色蒼白,他将宋歸放在床榻上,抖開繡被将宋歸裹得嚴嚴實實,然後自己又将她連人帶繡被抱在懷裏,他低頭不斷地吻着宋歸的面頰、朱唇、眉眼,不只是雨水還是冷汗,蜿蜒着從他側臉滑落,一滴一滴打在雙肩,“婉窈,婉窈莫怕,我在呢,在呢。”

“冷,黎漠我冷。”宋歸哆嗦着,上下牙齒打着磕絆,呼出的氣息卻滾燙異常。

黎漠用面頰貼着宋歸的額頭,他不敢細想,只是不斷地低頭吻着宋歸的眉眼,“不會有事的,我的婉窈一直很乖地呆在府上,怎會染上瘟疫呢,不會有事的。”

宋歸燒的有些嚴重,她哆嗦了一會後,又開始說胡話,來來回回都是那麽幾句“黎漠你別出去了,外頭有瘟疫”、“黎漠我真的怕”、“黎漠你不能比我先死”,一句一句聽得黎漠肝腸寸斷。

黎漠将宋歸緊緊抱在懷裏,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不斷說道:“婉窈,我沒事,我好好的呢,你也不要有事,你……你別吓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幾日心底壓了這麽多事,婉窈……我喜歡你,你是我的命,你不能有事……”

說到後頭,黎漠的聲音啞了,他雙手顫抖着,一遍一遍撫過宋歸的眉眼,觸手之處均是燙人的溫度。

我們一起熬過了疫情最嚴峻的時期,為何到最後,倒下的偏偏是你?

雲鸾垂首立在一旁,他面色複雜地看着黎漠。

這是頭一次,殿下崩潰哽咽如孩提。

剛歇息下的醫師提着藥箱匆忙趕來,雲鸾上前抱拳行禮道:“殿下,醫師來了,請殿下準許醫師為夫人診治。”

一連喚了好幾聲,黎漠才離開床榻邊,他垂手立在一旁緊緊盯着宋歸。

雲鸾端了一個小木杌來,醫師謝禮後接過,他坐下後,将寬大的衣袖往上推了推,拉過宋歸的右手手腕,目光不經意的一掃,正瞧見當初黎漠毒發時咬傷宋歸留下的疤痕,醫師愣了愣,他行醫這麽多年,咬痕其實是很少見的。

垂手立在一旁的黎漠也看見了那道疤痕,他眼眸微閃,情緒瞬間決堤失控,黎漠背過身,他緊攥着手,眼中猩紅一片。

雲鸾擔心黎漠,忙上前安慰道:“夫人只是勞累過度,不會有事的,殿下要保重身子才是。”

黎漠薄唇動了動,良久,他啞着嗓子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大踏步出了屋子。他緊抿着薄唇快步走至馬廄,牽出來一匹玄馬,一個翻身坐上馬背,揚鞭縱馬出了府邸。

大雨仍在下,馬蹄聲扣在青石板上,與雨聲交混在一處,馬蹄揚起一地的水花,黎漠騎在馬上,緊緊攥着缰繩,一人一馬如同一把鐮刀,劈開了雨幕,很快又融合在了瓢潑大雨中。

陵洲城城南矗立着太白山,陵洲城百姓将此山奉為靈山,山上修着一座靈隐寺,城中百姓但凡有心心念念的執念都會去山上的寺裏拜佛求一條紅線,綁在手腕上,祈求念願事成。

黎漠在安置陵洲城感染瘟疫的百姓時,曾聽過百姓議論過此事。黎漠一生不信神佛,那時聽了一耳朵之後,也只當是陵洲城百姓自我慰藉的說辭。然而,當宋歸發燒昏厥,手腕上的咬傷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時,那一瞬間,黎漠所有的冷靜與自持都摔得粉碎。

一階一階青石臺階從山腳下筆直地升到了山頂,此時大雨滂沱,山中的碎石泥土被大雨沖下來,全都零散地布在臺階上。

黎漠将玄馬丢在山腳下,就那麽冒着大雨,一叩九拜着行至靈隐寺寺門前。提着掃帚剛清掃完檐下臺階的小僧正要阖上寺門,不經意間地一擡頭,瞧見一個狼狽的男子一步一跪一叩首地行來。

大雨滂沱,恍若海水倒灌,天地間連成一片雨幕,那人眸中帶着幾近懇求的虔誠,一叩九拜膝行至寺門前,嘶啞着聲音對他說:“我想求一條紅線。”

小僧吓了一跳,他慌忙将黎漠扶起來,“施主快快請起。”

黎漠垂眸跟在小僧後頭走進了大雄寶殿。

靈隐寺主持泓歷正在佛像前低聲誦經,小僧帶着黎漠走進來,主持只淡淡地掃了黎漠一眼,複又阖上了眼眸。

黎漠在一蒲團上跪下來,他磕了三個頭之後,啓唇道:“弟子願永世不入輪回,以換得我妻宋歸無病無災,一生平安喜樂,懇求佛祖庇佑。”

站在一旁的小僧眼眸閃了閃。

身在塵世的人求神拜佛,為的就是入輪回,換得世世都能稱心如意,然而跪在殿中的這個人卻不求來生,只求自己的妻子平安喜樂。

黎漠啞着嗓子将這句話連着說了三遍。

弟子願永世不入輪回,以換得我妻宋歸無病無災,一生平安喜樂,懇求佛祖庇佑。

小僧輕嘆一聲,他将黎漠扶起,從千千結中扯下一條紅線,雙手捧着遞到黎漠面前。

黎漠眼眸微閃,他顫抖着手将紅線接過,緊緊攥在了手中。

坐在一旁低聲誦經的主持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殿下不信神佛,神佛又怎會渡你?”

黎漠腳步一頓,他垂眸看着手中緊攥着的紅線,抿了抿薄唇,終是沒有回答主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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