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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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厚實簾子後面像個吞人的無底洞,她心不穩,端着托盤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少佳少敏給她掀了簾子,她走進去,那人背對而坐,周身冷厲非常,一副旁人勿靠近的模樣。
她費力扯出笑意,讓聲音靈動悅耳,細細聽下還能察覺出幾分哆嗦:“聽少佳說主子早上沒用多少,這會兒還是多進點東西好,餓壞了身子可不好。”
他依舊沉默,定定地坐在那裏獨自沉思,讓她好生尴尬。她真是蠢了,進來卻把自己挂起來不上不下,別提有多別扭。她在屋裏待了少片刻已然撐不住,悄悄轉了身子往出退,手才碰到簾子,就聽那人聲音微冷咬牙切齒地命令:“站住,過來。”
似錦心間暗嘆這人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不成?這會兒該不是自己倒黴,撞在口上要挨數落了。她把頭都快埋進胸口了,打定主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随爺高興,他愛怎得就怎得。做奴才不挨一次數落,怕是不能。
常萬德轉過身瞧見她那副小媳婦樣兒,頓時樂了,在母親那裏她就喜歡擺着這模樣。方才積攢地一肚子火卻是找到了角落,一溜煙地全跑了。
他不喜大魚大肉,置于口中只覺油膩,火氣正盛時再見這些菜色自然沒好臉,他在軍中養成的習慣,數落人不留情面,大廚想必這會兒正在外面委屈。
“三爺有何吩咐?”
他卻不答,只是高聲讓外面的人進來将托盤中的東西撤了換些清淡的吃食來。似錦微微擡起頭,下巴小巧圓潤,一張一合中亦有她這個年紀才有的清雅風情。
“今兒菜式不合爺胃口嗎?青槐小哥說爺喜肉,奴才便讓廚房多做了幾樣。”
他斜着眼看她,哼了聲,少敏掀了簾子正要出去,聽三爺又說:“把今兒廚子備得菜全端給青槐,他要是吃不完就甭來見爺了。”
似錦進來前可是瞧見了,外面還有只燒雞,一盤醬肘子,五花肉,麻辣豬血,差不多和豬有關的都做了道菜,那要是吃下去非得撐死不可。她匝吧匝吧嘴,三爺可是惹不得。
“連主子真正喜好都揣摩不通,你這管事可做得不用心。”涼茶失了原味,味道苦澀難咽,他手執茶盞輕輕晃動,話似無意卻讓似錦臉頰驀地變蒼白。這會兒換他眼眸低垂,看不清是什麽心思。
“是似錦疏忽,往後會多加注意。這會兒奴才就去廚房盯着。”她想遠離,奈何主子不放她,這會兒眉星目朗,笑意滿滿,和剛才判若兩人。
“不忙,明兒各府姑娘來做客,也不能全讓大嫂忙活,畢竟是咱們院子的事,你也多操點心。順便幫爺瞧着些,你若是覺得瞧不過去,那便不成了。”
外面大廚聽少敏姑娘說爺想吃口味清淡的,他樂了,他最拿手的就是這個。回去蔬菜都極為新鮮,沒花多長時間就做成了,色香味樣樣不差!少敏端着飯菜進來,正好聽到那句‘順便幫爺瞧着些,你若是覺得瞧不過去,那便不成了。’忍不住輕笑出聲,三爺這是得多寶貝人家,連自己未來夫人還得她瞧順眼了才行,在三奶奶入府前,似錦怕是這春來苑正兒八經地主子了。
“爺高看奴才了,各府小姐都是精貴人哪由個丫鬟評頭論足。且不說奴才,委屈了小姐們,失的卻是常府和三爺的臉。這等事兒,似錦做不來。”她微微弓了身子,謙卑懂事。
他這會兒才體會到母親說她太過懂事,少了同齡女孩們的俏皮靈動,嘴角忍不住扯了扯:“爺給你的權利接着便是,這會兒不用,可別等人家過府了可勁欺負你只知道哭鼻子。”
她可沒想那麽多,主子和善些她便安分守己,盼日升日落就是,若是刻意刁難……她連杜嬷嬷都鬥不過,更遑論帶着貼心丫頭婆子進來的正經奶奶。面色變了幾變,到時候她一個受不住,真痛哭流涕找人做主,未免也太……
常萬德瞧了她一眼,嗤笑一聲:“沒事了,出去吧,別忘了爺的話就成。明兒讓爺察覺到半點不妥,到時候別怪爺給你不體面。”
她退了出去,這會兒也無心知曉三爺到底是為何生氣,心思全在明兒上了。斜眼瞧了眼在外間吃得極為費力的青槐,圓圓臉頰遍布紅暈,興許是未曾像今兒這般被人瞧着出醜。她心思亂了,越發想回家裏去,天才見了黑她囑咐丫頭們用心伺候着,也不管其他自個兒先跑了。
雪在油紙傘上鋪了厚厚一層,她抖了雪在外面跺了跺腳緩過勁兒來才進了屋。一盞油燈因她而火焰亂擺,周管家在桌上磕了磕煙灰,驚訝道:“今兒怎麽回來了?”
這會兒到了飯點,她未聞到半絲飯菜香味,疑惑:“你這是吃了?”
周管家沒好氣地站起來,動手準備去了。天黑的早,外面又冷,第一天下雪他就把做飯家什全都搬到裏屋了,既方便又能熏着屋子。他架了鍋倒了半鍋水,開始拌面穗,等水開了将菜葉調味全放進去,熟了便能出鍋。“吃什麽吃?一個人沒勁兒。這幾日發懶,将饅頭切片油炸了下,将就着吃吧。”
“一到冬天你咳嗽的老毛病就要犯,幹啥還要抽這個?嫌日子過得□□穩,非得找點事出來嗎?”她從櫃子拿了勺子和碗出來,剛走到老爹身邊頭上就挨了一巴掌。
“翅膀硬了,教訓起老子來了。莫不是這幾天受氣了?”他讓女兒去坐,自己盛了兩碗粥給她端過去。
“受氣談不上,倒是多番被主子提點,怕你女兒心思去了旁處。”她突然笑不出來,眼眶微微紅了,而後竟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
急得周管家既心疼又焦急:“這是怎得了?可是三爺訓得很了?我們伺候人免不得有做不到主子心裏的時候,挨了訓下次不再犯就是。就是我平日裏慣着你,把你這顆玲珑心養得嬌滴滴,連點數落都受不住。”
“不是,不是,才不是!爹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心裏有些委屈,又亂得很,爹我好怕,這一輩子我就在這深院中看着一個人了然此生嗎?我當初只想找個合意的人,熬出這府院。這會兒怕是不能了。我還小,真是不甘心。”她依舊眼淚不停,好像一輩子的淚要在此刻流幹。
周管家嘆了口氣,擡起袖子輕柔地拂去她臉頰上的淚水:“哭什麽,瞧這模樣都不美了。沒能給你想要的生活,爹心中也很難過。我們周家從你祖父起便在這常府為奴,當初圖個什麽,不就是想有個住處躲風雨,能吃上頓飽飯?出去了你覺得自在,無人管束,可總有些事情是你想不到,被茶米油鹽各種俗事所累時,也許你會懷念府中日子。不如換種心境去接受。你看三爺相貌堂堂,為人正直,你過去雖為妾卻也是虧待不了你。”見女兒将他的話聽進去了,他粗糙大掌慈愛地撫摸着她細軟頭發:“我聽三爺身邊的小子們說他對你很好,不如趁着這會兒去抓住三爺的心,不求一生嬌寵,不忘記你便是。”
他們這些人有主子惦記便是福氣,想得太遠太多終歸是空夢一場,能安然無恙地過完這輩子便好。她慢慢止了淚,唯剩小聲抽噎,平複許久才啞着聲說:“女兒知曉了,粥都快涼了。”
夜裏不知何時雪竟停了,她在黑暗中睜着眼發呆。這些時日,三爺并未虧待她,院中大小事都不過問由着她來。言語中多是調笑之意,也未覺得有半分架子。府中傳聞,在此時看來也是假的了。
這會兒心中和那窗外的雪一般白淨,她若是貪財貪樣貌些,也不至于會是今日這樣。既然往後她注定躲不開三爺,魏春給她的東西也沒必要再留着,圖惹悲戚。
常萬德的怒火在下人眼中算是消了,只是夜中每每想起字條中“委屈了萬德兄”、“為兄亦是無可奈何”等字句生生讓他覺得無力。這急而險的漩渦中,踏入一步再想抽身便難如登天。與那人來說,自己的隐忍與接受是他所希望看到的,而這無盡的不甘又有誰能明白?那個丫頭又是何其無辜?
猶記初次見她,他帶着風塵仆仆回到府中,正看到她沉着臉訓小丫頭說不要動不該動的心思,面貌嬌美恬靜,自己也不大卻像個小大人,讓他覺得很是好笑。
不覺中又想起她手執紅傘,靜靜與他站在茫茫白雪中,她雙眸澄澈,纖纖而立,安靜溫雅地讓他心生愧意。她是個突然闖入他視線中的無辜者,明知她心思,卻也不得不拉着她走完這局。待可脫身那日,他必定還她心中期盼。
只是她以為他是她的命中注定,而她卻是他所遇見的正好之人。一人心思深不可測,擔負着外人所不懂的重擔,而一人卻不得不屈從于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