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下的光線
那個男子叫池卿,加拿大國籍,和鹿清昂同歲。
那是七月。鹿清昂私自把國籍轉成了英國,父親震怒,斷絕給予鹿清昂的一切財務支持。鹿清昂倒也無所謂,他有自己的“私房錢”,有工作。在我幸災樂禍的時候,父親也斷絕了對我的經濟支持,因為我在學業上的失誤,得了一個B。只有A可以,這是父親對我的要求。
我從瘋狂的PARTY中偷偷溜走,穿過黑色的大街,有霓虹的燈光忽閃忽閃的打在我的臉上。疲倦的我終于受不了腳底下踩着的那雙十厘米的高跟鞋,于是索性把鞋子甩開,提着鞋子,赤腳步行。
我的腦子裏思考着如何向向遠在利物浦的鹿清昂開口借錢。
白色的燈光有些刺眼,門還開着,我在玄關處換鞋,鹿清昂的聲音從遠處飄來:“這麽快就結束了?”沒想到鹿清昂回來了。
“不,我提前溜出來了。”我換好鞋子,向坐在沙發上的他瞥了一眼,然後徑直走向卧室。順便向鹿清昂說了句:“我累了,要去泡澡了。”
倫敦是個好地方,我如此熱愛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改變了我,讓原本孤僻的我開始活躍起來。
我看向鏡子中的自己,這個女孩終于成長為一位徹底與她的童年說永別的人了,時光在她的臉上緩緩地流淌而過,二十一歲的她在鏡子裏微微笑起來,紅色的嘴唇微微向上揚起,灰色的眼影帶着珠光的色澤。
泡澡之後,我坐在床上,打開筆記本電腦,翻看我的文件夾。
穿着黑色睡裙的我,一邊走向客廳,一邊質問鹿清昂:“我今天早上下載的紀錄片是不是被你删了?!”“對啊。”毫無愧疚感的回答。
我繼續質問:“為什麽删掉?”“因為我看完了,就順手把它删了,習慣而已。”十分理直氣壯的口氣。我挖苦他:“你這條習慣和你那條女朋友玩完就甩掉的習慣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個時候我停止了說話,是因為我聽到了一絲努力克制的笑聲,順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名亞裔男子,有笑意自他唇角蔓延。
“好了,我錯了,我将功補過行不行?你近期的生活費我給你行不行?”
“這還差不多。”我點點頭,非常認同。
鹿清昂指了指那名男子,有指了指我,介紹到:“池卿,剛從加拿大趕來。鹿清嶼,我妹妹。”
真糟糕,我的妝都卸了,頭發還因為剛才在泡澡而亂糟糟的盤在頭頂……
“我一星期之後回國。”鹿清昂打斷了我亂七八糟的思考,什麽?回國?“回國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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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池卿此次前來是打算和鹿清昂一起回國開一家分公司。
“你什麽時候有自己的公司了?”我聽得一頭霧水。
鹿清昂伸直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我這才明白他的錢是哪裏來的。
接下來的時光,一定是我一個人,繼續在倫敦讀大學。
我重重的點點頭,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一條短裙,塗上紅色的唇膏,走出來換上剛才那雙被我咒罵過的十厘米高跟鞋。
“又要出去?已經十點了。”鹿清昂問。“是啊,剛剛逃回來,被人發現了。真糟糕。”随便編了一個理由搪塞他。這個時候池卿站起來向我詢問地址,“我借用你哥哥的車會酒店,可以順路載你一程。”“好啊。”于是我把地址告訴他,嗯,周圍應該有酒吧 ,我記得有。
充斥着酒精與搖滾樂的酒吧裏,我再次發洩出自己對腳上那雙鞋子的不滿,再一次把它們踢開,然後搖頭一口氣喝光了酒杯裏的酒。當我把酒杯放到吧臺上之後,我看到了一張臉,剛剛見過的一張臉。
“女孩子不應該這樣子,對身體不好。”他的面容上挂着一絲笑,好像又沒有,大概是因為喝多了酒,所以我自己并不是很确定。
“與你,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偏過頭,抿嘴笑。他說:“你的哥哥是我的好朋友。”我說:“我覺得你比我哥帥多了。”“是嗎?”“我哥是混血兒,長得太妖豔了。”這一次我确定他笑了。
“為什麽喝酒?”他問。我依舊笑:“因為我餓了,附近沒有飯店,只好用酒把胃灌滿。”“你喜歡法國料理嗎?”他繼續問。“我更喜歡意大利面。怎麽,帶我去吃飯?”“是啊。”他伸出手,我覺得我立刻醒酒了。
但我仍然,向他伸出了手。
半夜裏的倫敦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攪進我黑色的睡眠裏,攪拌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把我吵醒,睜開睡眼朦胧的雙眼,隐約看到一個模糊的側影,站在陽臺上,指縫間夾着的煙在夜空下閃爍着橙色的光斑。
我起身,接着薄弱的光胡亂在身上套了一件衣服,走向陽臺,趁其不意奪過他的煙,夾在自己的指縫間。上次這麽做的時候,煙是鹿清昂的,鹿清昂又從我的手中奪回去,并且說:“女孩子最好不要吸煙,對身體很不好。”
而這一次,池卿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我,這一刻我覺得他比鹿清昂更像一只貓。我吸了一口煙,立刻被嗆得咳嗽,池卿把煙拿走,輕輕的在我的背部拍打,直到我的咳嗽停止。“還吸嗎?”他問。我搖搖頭,他笑了。
我靜靜的站在陽臺上,等着他把煙吸完。
回到房間,他倒了兩杯水,其中一杯遞給我,玻璃杯子握在手裏,有溫熱的水溫穿到掌心。我喝了一口,然後聽見他緩緩的說:“知道我和你哥的區別嗎?”
“我哥一次只交一個女朋友,而你是多個。”
他也不驚訝,大概是猜到鹿清昂可能會随口提起他來,再多說幾句。他說:“告訴我你的想法。”
“沒什麽想法,大家一起玩玩嘛——你回國工作的時候會不會來倫敦?”“會經常來。”
“真好。”我開心地笑了。
他迅速吻上我的唇。
翌日清晨,池卿塔城航班回國,我回到家。鹿清昂并沒有多問,他我覺得他可能以為我們開的是通宵PARTY。可是在機場送他回國時,他擁抱着我,在我耳邊低語:“你最好別玩火。”
我問:“哪兒來的火?”
“你心裏。”
他知道了。
池卿再次到來是兩周之後的星期六。我打開門,看到他,說:“我還以為你把我忘記了呢?”他擁抱我,說:“我從來不忘記任何一個美麗的女子。”
之後的日子裏,池卿幾乎每個周末都會來一次,就這樣持續到我二十四歲。在這段時間裏我畢業了,并且在倫敦找了一份工作。我和池卿就像是兩個在世界裏無聊的人湊到一起找樂子。
七月再度降臨。池卿坐在我身邊吸煙,我抱着筆記本電腦靠在他身上浏覽一些中文的網站。一位插畫師的兩組畫作出現在網頁上,第一組是藍色調的,溫和的筆觸,好像在細說深春時節;另一組是夏天的,黑灰的色調與突降的暴雨。“好漂亮啊。”我感嘆。
池卿低下頭親吻我,有香煙的味道,他喃喃:“我喜歡你灰色的眼影。”然後一頓,我看向他,他的眼角瞥向電腦。我說:“這幾幅畫很漂亮吧?!”“嗯——成品的确比想象中的要漂亮許多。”他目不轉睛的盯着這畫,仿佛愛上了那畫一般。
“什麽意思?”“這幅畫的畫家我認識,你要是喜歡,我可以讓她給你畫一張。”他看向我。
我不滿:“才一張啊?!”他刮了刮我的鼻子,“貪得無厭的家夥,她最近身體狀況很不好,一張就不錯了。”這句話立馬讓我聯想到了我的姐姐,我推開他的手臂,背對他,
他反而從我的背後抱住我,問我:“生氣了。”
“沒有,只是想到了一些從前的事情而已。”
我突然希望此時此刻在我身邊的人是鹿清昂,這樣我就可以把我腦子裏的想法全都堆出來。可是不行,現在身邊的人是池卿,我只能讓那些過去在我的腦海裏不停的轉來轉去。
“她是你的什麽人?”我問。“誰?”池卿不解。
我仰起下巴,示意電腦裏的那些畫,池卿說:“最近一直在照顧的一個病重女孩子。”“她有什麽病?”“厭食症,不過現在好多了。”我直起身子,問池卿:“怎麽會得厭食症呢?”“三年前男朋友不明不白的死了,自己也不太安全。”
“不吃飯怎麽行啊?可是這種病又沒辦法治療……”正當我疑惑的自言自語時,池卿說:“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有辦法讓她吃。”我看着他的側臉,他的嘴角有很暖的笑意,仿佛那個女孩子就在他的眼前,我都可以想象到他會伸出手,撫摸一下她的臉,然後緊緊的擁抱她,帶着很多的憐惜。我自嘲的笑了笑,好新奇大發:“她也是你無數女伴中的其中一個吧。”
池卿搖搖頭,說:“我和她之間什麽也沒有。”
我懂了,點點頭,輕輕說了一句陳述句:“你愛上她了。”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雖然只是一下,瞬間就沒了,可是我還是看出來了。他轉過臉,看着我,說:“怎麽會呢。”我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繼續說:“愛上這樣的人一定很辛苦,因為她的前男友對她的愛已經成了永恒。”
池卿看着我,我對他笑笑:“你走吧。我累了。”
他依舊看着我,我伸出手,撫摸他的臉,對他說:“滾。”很輕的聲音,因為我突然覺得很累,我覺得我擺脫不掉童年帶給我的任何東西,哪怕是我選擇在遙遠的倫敦生活工作。
池卿離開了我,就像很久以前母親選擇姐姐一樣。我離開了池卿,就像很久以前離開母親一樣,當然,這兩者之間還是有一點區別的,那就是我對池卿沒有愛,對母親有,忽略這一點,其他的都很像。我不想有一天池卿過來,告訴我,他要和那個畫家女孩在一起,更不想聽到池卿親口對我說,他要照顧她。
只是,我對池卿,真的沒有愛嗎?我這樣想着,搖了搖頭。
沒有能怎樣?有又能怎樣?
不愛能怎樣?愛又能怎樣?
反正他是不愛我的。我只要清楚知道這一點并且保持足夠的理智就可以了。
池卿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鹿清昂要來倫敦,以後的工作重心都會在英國,至于中國的部分,池卿負責。我笑了,說:“沒想到他這麽有敬業精神,這麽努力。”誰知池卿說:“他可沒那麽敬業,他那是為了他那位要來英國留學的女朋友。”
鹿清昂的女朋友叫路剪妤,比我小幾歲,來倫敦讀本科的後兩年,畢業後拿中國和英國兩個大學的兩個專業的學位證書。
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了,中國二十四節氣中的立秋。
但天氣仍然是炎熱的,大地炙熱。
那天我站在門口,看着鹿清昂和路剪妤從出租車上走下來,鹿清昂先下來,然後走到另一旁,親自為路剪妤打開車門。嗯,我在心裏調侃着,一年未見,鹿清昂成熟了許多,有望向紳士方向發展。
接着,我看到了路剪妤,我哥這輩子最認真交往最認真愛的女子。最初是棕色的長發垂下來,當路剪妤走下車時,她擡起頭,剛剛垂下來的頭發微微遮擋臉龐,鹿清昂在一旁,輕輕的幫她把頭發挽向耳後,路剪妤淺淺的笑着,她笑起來很好看,很清秀的笑容,不過分甜膩。
說實話我挺喜歡路剪妤這個人的,雖然她的話不多,人又極安靜,但是與其相處的時候十分舒服。鹿清昂叫她“Abby”,我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路剪妤說,是鹿清昂給她取的,我立刻調侃起我那位到處給人取英文名字的哥哥.
實際上,鹿清昂只給我和路剪妤起過英文名字。
過了一會兒,第三個客人來到了,來自意大利的男子,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路相如。
“為什麽叫相如啊。”“因為藺相如和司馬相如,所以我覺得這個名字特別厲害。”你還知道古人啊。
放下行李之後,我們一行四個人出門找了一家餐廳吃飯,路剪妤不喝酒,飯吃得不多,鹿清昂為她點了一杯果汁。我敢說,路剪妤是我哥所有交往過的女朋友們,最靠譜的一個。
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鹿清昂的SOL公司在倫敦設立了總部,生意蒸蒸日上,他買了新房子,和路剪妤住在一起。路剪妤的學業也十分順利。空閑的時候就在歐洲各國旅行,有時是鹿清昂和路剪妤一對情侶,有時候加上我和路相如。
我覺得,快樂這個詞,和我相距很遠。我一定是那一段時間太快樂了。我得快樂只有一小部分,是不能超出限額的。
夏天來臨之前,我進入父親公司的倫敦分公司,當副總。總有一天,現在總經理坐的位子,會成為我的。
——不管我願不願意。
不過我也是樂意的。
雖然空閑時間越來越少,但是我喜歡這樣忙碌的有規律的生活,這樣的充實可以防止我的東想西想。
我二十四歲了,自從十五歲出國以來,我從來沒回去過。離那裏越遠越好,離過去越遠越好。我坐在飛機上,看着窗外的雲朵,這潔白的一團,最終會在哪裏下起大雨呢?
公司要去荷蘭談一筆生意。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除了,我遇見了一個人。
生意談成後,我在阿姆斯特丹閑逛,再次之前我從未來過這裏,就當是旅游了。我從船上下來的時候,手機掉落在地上。一名男子替我撿起來。
“清嶼,好久不見。”
我看着那熟悉的面容。
“是啊,池卿,好久不見。”
我和池卿走在幹淨的街道上,我問:“你和那位畫家怎麽樣了啊?”池卿笑着說:“什麽怎麽樣啊,本來就沒什麽啊。”
“哦。”我終止這個話題。那就是說沒追到手喽。
夕陽落下,池卿看着我,說:“前面是紅燈區。”
我停下腳步,調侃道:“我知道你一定去過了,帶我去逛逛呗。”池卿說:“這一點是你哥哥和你爸爸絕對禁止的,我可不敢。”
我擺擺手,說:“真無趣。就沒什麽好玩的嗎?”
池卿看着我,不點名,只是問:“你想玩什麽?”
我和池卿又在一起了。
我也不知道我們能在一起多久。
回到倫敦後,我去找我哥,想送給鹿清昂一些我在荷蘭買的禮品。
鹿清昂不在家,我走上二樓。我看到路剪妤茫然地站在我面前,她沒有看到我,癡癡地向前走。我招呼了好幾遍,她都不理我。在她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擔心她摔下去,拉了她一把。
她這才注意到我。
“你怎麽了?”我問。她望着我,半響,搖搖頭,說:“沒什麽,謝謝你。”
“你男友呢?”“誰?”“你男……鹿清昂呢?”我還是直接說名字吧。
“公司裏。”
“知道了,謝謝。”我離開。走之前,對用人說:“好好盯着Abby。”
夏天來臨,池卿帶我去加拿大,他在湖邊有一棟房子。他說:“秋天的時候最美,到處都是火紅的楓葉。”
“那今年秋天你一定要帶我來。”
“好好好。”他攬着我,把我往前推,我們一同坐上船。
池卿劃船。
“啊啊啊——池卿你到底會不會劃船啊?!”我雙手緊緊抓住他。他笑:“你別抓我,搞得我根本沒法劃啊。”
“這才是考驗你能力的時刻,再說了,我萬一落水了,還能拉一個墊背的,順便還能把我救上去。我這個旱鴨子可不想溺水而亡啊。”
“像你這樣閑着沒事在身上劃一刀血口子的人,怎麽會怕死亡呢?”
我愣住,松開了雙手。搖擺不定的船漸漸變得平穩。
這件事他一直知道的,一直知道的,可是他從來不會主動提起。今天的他,一邊劃着船,一邊靜靜地看着我。
我笑:“溺水死亡很痛苦,我可不喜歡死得很痛苦。”
“劃血管沒幾個小時是死不了的,你不就喜歡痛苦嗎?!”他回複我說。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下次劃手腕,橫着來,死得快,痛苦少。”他松開劃槳,左手食指在右手的手腕上比劃着。
最後他總結道:“你其實根本不想死,你只是用這個來贏得更多人的關心。”
我想扇他一巴掌,但是我做不到。我還是要我這張臉的。
我在他的目光裏,在他的注視裏,緩緩的站起來,船在晃動,我舉起兩個手臂保持平衡。他問我:“你想幹什麽?”
我看着遠方的綠樹成蔭。這天真熱啊,水裏是不是涼快一些呢?
我向後倒去,就像一片樹葉,向水面落去。樹葉浮在了水面上,而我卻沉入了水底。一片藍綠色包裹着我。我睜開眼睛,陽光傾注而下,穿透水面,在我上揚的裙擺上舞蹈。
這水下的世界寧靜安詳。
池卿打破了這裏的一切。他把我拉上船。
我緩了緩氣,坐起來,笑。池卿瞪了我一眼,罵我:“瘋子!”
“我要上岸!”我大叫。
“我要是還想玩一會呢?”池卿把濕透了的領帶接下來,扯了扯領口。我趁機搶過船槳。
船在猛烈地搖晃,我在劇烈的不安全感中繼續劃船,池卿說:“不會劃就放下船槳。你沒看到船一直在湖中心打轉嗎?”
我把船槳扔下,由于船槳在我扔下的時候在水上劃了一下,船身傾斜。我在突如其來的晃動中向前倒去。
“鹿清嶼!我懷疑我會死在你手裏。”我的腦袋裝在池卿的下巴上,擡起頭來的時候看到池卿呲牙咧嘴的面容,很是滑稽。
最終他吻了吻我的額頭,我們一起上岸。
他拉我進入房間,進入浴室,說:“快洗澡,不然感冒了。”
水流從上面傾注而下,就像是我在湖底看到的那些光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