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恍恍惚惚的,陸明玉好像回到了上輩子。

楚随去山西辦差,恰逢母親忌日,陸明玉便搬到莊子上小住一月,清心寡欲祭奠母親。

“夫人,門房說有位婦人帶着孩子前來借宿。”采桑挑簾進來,輕聲道。

陸明玉放下經書,奇道:“婦人?”

采桑點點頭,小丫鬟來請示,她都打聽清楚了,“是個二十出頭的婦人,布衣打扮,說是要去京城尋夫,孩子六七歲的模樣。”

陸明玉聽了,心中觸動。她七歲的時候沒了娘,父親也成了陌路,每每看到母子在一起,都會聯想到自己,加上對婦人為何尋夫生出好奇,陸明玉就讓人去領那對兒母子進來,她簡單收拾收拾,去堂屋見客。

行至堂屋門外,客人已經進來了,一看到她,婦人愣了愣,采桑在旁邊提醒,婦人才拽着她身邊的男童一起跪了下去,朝她磕頭:“民婦千裏迢迢從岳陽而來,盤纏都用盡了,多謝夫人好心收留,夫人菩薩心腸,肯定會有好報的。”

官話說的十分生硬,帶着陸明玉從未聽過的地方口音。

陸明玉落座,柔聲叫她起來,順勢打量這對兒母子。

娘倆身上都穿着細布衣裳,看得出風塵仆仆,但從頭到腳都很幹淨,只有鞋子帶着走路奔波的灰塵髒污。婦人身段纖細,膚白貌美,一雙桃花眼局促不安地打量她,那見到生人就緊張的神态,一下子就讓陸明玉想起了逝去的親姑姑。其實長着桃花眼的美人很多,祖母姑母、母親與她都是,還有人打趣說她們娘四個是一個娘家的,但讓陸明玉初見就覺得親切的,只有這個少婦。

少婦貌美,她身邊的男童就更漂亮了,鳳眼細長,唇紅齒白,依賴地靠着母親,認生又好奇地打量她。陸明玉看着男童的鳳眼,不由又想到了楚行、楚随兄弟,那哥倆也是鳳眼狹長,只不過楚行冷峻,眼神令人懼怕,楚随愛笑,鳳眼風流。

人都是愛美的,陸明玉也不例外,示意婦人坐下說話。

“聽他們說你要去京城尋夫,怎麽,你與他走散了嗎?”喝過茶,陸明玉好奇問。

剛問完,就見那婦人潸然落淚,拿出帕子低頭哽咽了起來。

陸明玉好好寬慰了番,婦人才斷斷續續地交代了她的故事,“我,我姓董,小名月兒,家住岳陽一個小村子,我爹娘死得早,是爺爺一手把我拉扯大的,鄰村霸王見我生的美,要搶我做小妾,還打死了我爺爺……幸好趙公子及時出現,救了我……我什麽都沒有,只能以身相許報答他的恩情,沒過多久,趙公子家裏出事,他要回京城,臨別前讓我在岳陽等他,他處理好家事就來接我……他才走,我就查出了身孕,我想給他寫信,可我根本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京城哪裏,只知道他姓趙……我一直等他,一個人辛辛苦苦将兒子養大,今年他留給我的銀子都用光了,孩子也到了讀書的年紀,我不想兒子無名無分被人恥笑,便賣了他留給我的宅子,進京尋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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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京尋夫,多可憐的人啊。

“丈夫”姓趙,所以縱使那孩子鳳眼酷似楚随,陸明玉又怎麽可能想到這個董月兒要尋的丈夫就是他陸明玉的相公?又怎麽可能想到如膠似漆的丈夫曾經許下的只有她一個的諾言都是假的,又怎會想到楚随不但早就碰過別人了,還生了一個兒子?

她想不到,所以陸明玉傻傻地安慰了董月兒一番,第二天還送了董月兒五十兩銀子,怕董月兒找不到丈夫,孤兒寡母在京城無處可住。給楚随寫信的時候,陸明玉還在信中提到了此事,楚随呢,果然騙她騙久了,回信裏滴水不漏,還笑她傻大方,說窮人行騙的招式多種多樣,那些話都當不得真。

馬車跑得快,有點颠簸,陸明玉醒了,卻不想睜開眼睛,只有眼淚不停地流。

楚随,楚随瞞得她好苦。

上輩子她執意要嫁給楚随,父親不同意,說楚随親姐姐是慶王妃,慶王雖是皇後嫡出的大皇子,但慶王愚笨,碌碌無為,要當太子,可能會與其他皇子有一番争鬥。陸明玉陷在楚随的溫柔裏,不在乎這些,但如果楚随早告訴她這世上還有個董月兒,或是楚随瞞天過海的本事再低些,讓祖父父親查出他有外室有兒子,陸明玉再難過,她也不會嫁給楚随的。

她想嫁一個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的丈夫,她連墨竹那樣的丫鬟都接受不了,又怎能接受丈夫與另一個女人同床共枕,做對她做的那些……腦海裏不由自主湧現楚随與董月兒親昵的場景,陸明玉胃裏翻江倒海,“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阿暖……”

蕭氏一直抱着女兒,女兒醒了,女兒在她懷裏默默流淚,蕭氏都知道,她更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給女兒時間讓她自己哭個夠。女兒突然擡起頭往坐榻外面撲,蕭氏眼尖手快拽過盛放糕點的青花瓷盤,替女兒接着。

有點味道,卻沒有人嫌棄。

恒哥兒緊張地坐在爹爹身邊,大眼睛害怕地看着姐姐,以為姐姐又生病了。

陸嵘坐在對面的側座上,看到女兒哭得滿臉眼淚,狼狽地重新埋到妻子懷裏,肩膀顫動,漸漸傳來壓抑不住的小聲抽泣,陸嵘臉色越來越難看,袖子裏雙手緊攥,青筋暴露。女兒自重生回來,就一直惦記着楚随,身為父親,陸嵘心裏酸溜溜的,拘着女兒好減少女兒與楚随見面的次數,可每次有機會見到楚随,聽着女兒雀躍的聲音,陸嵘一邊泛酸,一邊又慢慢妥協了。

他怎麽想不重要,女兒喜歡就好,只要女兒開心,他會幫女兒滿足願望的。

可是就在剛剛,大庭廣衆之下,他居然看見楚随與一個女人牽着手!

對于已經把楚随當半個女婿看的陸嵘而言,若非現在教訓楚随名不正言不順,他絕不會只打楚随一巴掌!

“三爺,楚二公子追來了。”孟全騎馬跟在車外,聽見急促的馬蹄聲,他回頭看看,低聲回禀道,眉眼裏帶着濃濃的困惑。人不風流枉少年,似楚随這樣的勳貴子弟,哪個少年時候沒有幾筆風流債?而且岳陽離京城那麽遠,沒有人認識楚随,少了顧忌,楚随難免舉止輕浮些,這樣的情況,三爺一個遠親,果真看不過,把人叫到跟前訓斥兩句就行了,何至于動手打人?

孟全是真的想不明白。

車廂裏頭,陸明玉哭聲頓住,抽搭兩下,淚眼模糊地趴在母親腿上,腦海裏一片空蕩蕩。

楚随來了,他還來做什麽?

蕭氏憐愛地摸摸女兒頭發,想問問女兒是不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內情,礙于三歲兒子在場,蕭氏又把疑惑咽了下去,看向丈夫。與別的女子不清不楚,還把女兒傷成這樣,楚随這個女婿肯定不能要了,至于要不要聽楚随解釋,她聽丈夫的。

陸嵘并不後悔打了楚随一巴掌,但此時冷靜下來,想到楚随并不知曉前世,他打完人卻一句解釋都沒有,楚随可能會一直糾纏,換成他,也沒有白白給人打的道理。與妻子對個眼色,陸嵘挪到車門前,探出半邊身子。

楚随已經快馬來到了車前,看見臉色不悅的陸嵘,他放慢速度,誠心關懷道:“三爺,阿暖如何了?”

少年會做人,挨了打居然不生氣,還先打聽病情,換個時候,陸嵘會很欣賞楚随的世故,但女兒是被楚随氣昏的,陸嵘只想快點打發了楚随,淡淡道:“她初來岳陽,因水土不服病了好幾日,今日好些了,出門游玩,未料少見多怪,大驚之下昏了過去。”

楚随羞慚低頭。

外甥女才九歲吧,京城閨秀,單純無邪,自小耳濡目染全是男人君子女子自重,乍然看到他與董月兒牽着手,嬌滴滴的女娃,還是大病初愈,震驚到昏迷過去,雖然有點太嬌氣了,但也說得通。

總之,還是他行事不夠檢點。

但楚随不能承認他與董月兒的私情,別的世家子弟不在乎背上風流的名聲,他不能,一來楚家男人從未傳出過風流韻事,楚随不願做第一個異類,二來董月兒祖父才死半月不到,董月兒沒心沒肺不知守孝,被陸嵘查到真相,陸嵘會怎麽看他?

有了決定,楚随擡起頭,冷靜解釋道:“三爺,我五月中旬游學到岳陽,偶遇董姑娘被惡霸欺淩,路見不平才出手相救。董姑娘父母雙亡,叔父在鄂州做生意,正好我也要去鄂州,便提議送她一程。因男女有別,我認了董姑娘為義妹,好方便照顧,義妹孩子脾氣,興奮時會做些孩童之舉,所以剛剛絕非阿暖誤會的那樣。”

沉着清朗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到了陸明玉耳中。

陸明玉笑了,一邊流淚一邊笑。騙子,楚随這個滿口謊話的大騙子,真把她當孩子嗎,以為董月兒喊他哥哥兩人就是義兄義妹了?

陸明玉不信,一個字都不信。上輩子兒子都有了,董月兒就是故意去找她的,先跟她這個主母訴訴可憐,如果她陸明玉沒有死,等楚随回來,董月兒一定會帶着兒子登門求她收留。看楚随的回信,八成是不想承認,可做過就做過了,楚随騙她是一錯,要了董月兒卻不負責,又是一錯。

董月兒的小心思,陸明玉懶得再想,她只知道,她喜歡的是對她一心一意君子坦蕩蕩的楚随,不是馬車外面風流卻滿嘴謊言的楚随。

閉上眼睛,陸明玉抱緊母親,心口仿佛有一把刀子,正一點點地把楚随占據的地方挖走。她疼,疼得快要喘不過氣了,她曾經那麽那麽喜歡他,滿心滿眼都是他,重生後每天都在盼望快點長大好嫁給他,結果到頭來,全是一場笑話。

“娘,讓他走,走得遠遠的……”

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陸明玉哽咽卻堅定地道,話說出來了,連同那顆被挖走的原本屬于楚随的心,也一同丢了出去。她不要楚随了,再溫柔再甜蜜的回憶,都是假的,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也不想再聽楚随說一句話。

又疼又恨,九歲的女童,身體越抖越厲害。

蕭氏心都要碎了,緊緊抱着女兒,說不出話,只能輕輕地拍女兒肩膀。

“姐姐哭了……”恒哥兒終于發現姐姐哭了,小家夥害怕,哇地一聲也哭了出來,一頭撲到母親懷裏,跟姐姐一起哭。

哭聲傳出來,楚随驚疑交加。

“原來你們是義兄義妹。”聽着兒女的哭聲,陸嵘臉上卻出奇的平靜,黑眸不喜不怒地直視楚随,“方才我以為你們……沖動之下動手,還請時謙別放在心上。阿暖病倒,恒哥兒哭鬧,我先去照顧他們,時謙繼續賞湖去罷。”

說完徑自放下車簾,坐回車廂,至于楚随信不信他的解釋,他不在乎。

簾子擋住了一家四口,楚随依然疑窦重重,陸三爺的一巴掌似乎別有原因,陸明玉的病……

都是親戚,陸明玉的病又因他而起,楚随于情于理都不能在這時候離開,臉色沉重地繼續跟在馬車後頭。孟全沒辦法趕人,陸嵘根據馬蹄聲猜到楚随沒走,看看哭個不停的女兒,陸嵘什麽都沒說。

快馬加鞭,馬車再次停在了禦史府邸前。

楚随這才知道陸嵘一家為何會出現在岳陽,視線從陸家門前的牌匾上掃過,楚随翻身下馬,快步趕到馬車前。

陸嵘先下車,看到他,視若無睹,轉身接過哭累了睡着的兒子。蕭氏見到楚随,同樣神色淡淡,下了車,柔聲喚女兒。陸明玉病好了,昏厥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心傷,經過一路的緩和沉澱,這會兒眼睛腫着,力氣已經恢複。

探出馬車,一眼看到一身月白長袍的楚随,候立在旁邊,滿眼關心地望着她,那麽熟悉的俊美臉龐,只比記憶裏的丈夫略顯青澀。目光相對,他上前一步,擔憂地問她,“阿暖,是表舅舅不對,吓到你了,你身子可好些了?”

表舅舅?

陸明玉諷刺地笑,腫成核桃似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我不認識你,以後也不想再見到你。”

楚随愣在當場,難以置信地看着半蹲在車前的九歲小姑娘。他還記得,兩年前他即将遠行,陸明玉專門送了一個香囊給他,乖巧地祝他連中三元,怎麽兩年不見,一見面陸明玉就恨恨地丢給他這樣一番狠話?

這脾氣,也太陰晴不定了吧?

楚随冤枉極了,求助地看向陸嵘夫妻。

沒人理他,蕭氏體貼地扶女兒下車,娘倆率先回府。陸嵘抱着兒子跟在後面,進門時,他轉身,對準備跟上來的楚随道:“二公子,阿暖的話你也聽到了,從今以後,我們陸家三房的大門不歡迎你。董姑娘的事,二公子也大可放心,陸家沒有嘴碎之人。言盡于此,孟全,關門。”

孟全領命,“啪”地一聲關了黑漆大門。

車夫瞅瞅被拒之門外的華服少年,老老實實牽起馬車繞去側門,只剩楚随呆呆地站在陸家門前,鳳眼盯着兩扇門板,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他究竟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才招來陸嵘一家如此詭異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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