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岑四哥
? 隋炀帝橫征暴斂、窮兵黩武、魚肉百姓,在人們眼中似乎無惡不作,聲名自然也狼藉得很。但是他窮盡心機、耗盡物力所鑿出的一條京杭運河,卻造就了一個過于輝煌、甚至及得上長安洛陽二都的城市。
淮南道揚州。
這個雄富冠天下的小城,似乎有着太多的、訴亦訴不盡的豐饒與繁華。
便如此時,雖是三九寒冬,放眼望去,卻還能見到青磚灰瓦在點點白雪的映襯下、斜斜錯錯盈滿的缤紛的、琉璃般的色彩。帶着些妖嬈妩媚的薄薄胭脂般的煙紫、暖金與淺緋,是天際那一痕暮日流岚的倩影;充盈着些許迷離的、秦樓楚館般凄豔的灰藍、冷綠與青白,是将至的夜幕那籠罩四野的一片蒼茫。當然,更多的,則是那映射在白雪之上,照出一片片星星點點搖搖曳曳曙紅、暖黃與金光的,揚州城中那初上的華燈。
夜幕初臨。整座城似乎安谧下來了,隐沒在暗暗的沉藍之中,孕育着不眠的一城喧嚣、半宵笙歌。
揚州城與中原大多地界一樣,經歷過隋唐之際的紛飛戰火、也經歷過那八年的安史之亂。然而,那一場幾乎斷送了李唐江山的大亂似乎并沒有怎麽影響到揚州城的繁華。或許,縱是人如安祿山,亦不忍将這一城的華夢打碎作片片殘垣。
于是,揚州城依舊奏着不眠的歡歌。縱有人将此論作“淫靡”“浮華”,但是揚州,總這般将青樓紅館環抱懷中,風華絕代,才不管這所謂“大唐盛世”是否正一步步走向衰微,只唱着一曲又一曲,似是永不肯停歇。
坐落在這金粉銀屑覆滿天穹地面的揚州中,揚州府的刺史府自然也是莫名地華然,浮欄畫棟、朱頂雕甍,連刺史府門口蹲着的那兩頭獅子,似乎都比別處的威武些、雄壯些。
只是,此時,揚州刺史府那朱漆飾銅钿的兩扇大門前,卻站了一個衣着極其寒酸的中年男人,與這堪稱不夜之城的揚州格格不入。
揚州在長江北,雖是仍算江南水鄉,但冬風還當真有一些凄寒的感覺。但仿佛沒有意識到數九寒冬那刺骨而凜冽的寒風,那男人随性地套着一件破舊而落拓的、翻着豁口的大袍子,仰着臉立在刺史府門口。風一吹,他的衣袂便獵獵翻舞起來,袍上的豁口一張一合,仿佛在随風歌唱。
立定許久,男人終于倒吸一口冷氣,又吐出一口白霧來,三兩步輕快小跑上前,只伸開長腿一邁,便連跨過五級臺階,伸手向那厚厚的紅木門板上重重一擊。大門發出沉沉悶悶的一聲鈍響,有彈性一般,緩緩升騰上半空,飄散在冷風裏。
“咚……”
男人的衣袂又如枯藤上的烏鴉般撲棱棱飄飛了好久,卻只有北風的呼嘯聲回答他的那一擊,在原地盤旋莫久,嗚嗚咽咽地,與男人衣袂上的豁口一并高歌。
男人嘆了一口氣,又舉起左手,在大門之上連敲三下。而結果,仍是只有看似全不盡人情的北風理會他的舉動。
“啊!人都死光了嗎?!”男人皺眉,小聲咕囔了一句,叉着腰搖搖頭,卻見他只左腳一運力,整個人倒飛而出,在雙腳離了青石臺階的那一剎,又是憑空一踏,便如抟扶搖般直直升騰上半空,腳步一斜一錯,又撲棱棱縱身越過揚州刺史府那過高的朱頂,身子全如一支箭般,直刺入大堂。
大堂之內,只見有兩個衙差,一老一少,正蹲在堂中,蜷曲着身子,圍在一個炭火盆邊,伸着雙手,舒舒服服地烤着火。看見來人,二人俱作大驚失色狀,撲騰了兩下,紛紛起身。其中那年輕一些的膽子略大些,身子一錯,顫巍巍伸出手來指着男人,色厲內荏道:“你!你是何人!夜闖刺史府,作何居心!”
男人搓搓手,不理會那個年輕人厲聲的質問,只徑直走到炭火盆邊,伸手烤火。半晌,待他那有些凍僵的手指恢複了些血色,方擡起臉來,向那一老一少兩個衙差道:“我要見你們秦大人。”
這一下,兩位衙差懸着的心似乎總算是放下了一二。只見那老衙差上前一步,粗聲喝道:“有冤情明朝一早再來!這寒冬臘月、大晚上的,秦大人何許人也?禦派的欽差!四品刑部侍郎大人!他可沒工夫理你這小人物!走走走!出去吧!可別待我再喚人了!”
男人聞言,剔起一爿眉毛,起身,卻反朝內堂走去。
衙差們大駭,連忙跑上前去,唯恐這個寒酸粗野的男人驚擾了堂內的那個大人物。如此一來他二人的飯碗不保尚且不論,連他們項上人頭是否無憂也難說。男人微微掃了他二人一眼,卻仿佛無視般,只一晃身子,便沒了蹤跡。二人便覺眼前一花,只覺得有一塊抹布被什麽人狠狠地扔了出去,定睛複觀時,男人早便入了內堂。
二人立在被炭火烤得暖哄哄的大堂裏,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待二人急急追出時,那男人已然步入內庭回廊中,信手推開了一間昏黃燈影映着雕花窗格的小屋的朱漆小門。男人幾乎想也不想,推開門便跨過門坎,懶懶閑閑而漫不經心地明朗開口道:“芹菜湯——”
屋裏坐着一個身着緋色官袍、面目白淨的官員模樣的人。他正執着一卷書卷,提筆蘸朱砂點畫,聞聲擡起頭來,見到那中年男人,他的眉眼倏然明朗起來,連忙撂下手中書卷、急急起身,興奮道:“你總算來了……”
男人大大咧咧扯出一個笑容來,笑道:“還怪我來晚了?你的人在外頭攔了好久也不說。”
“嘁,要說攔,誰又攔得住你?”那官員模樣的人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又瞥見立于門外、下巴落地的兩個衙差,洋洋灑灑大笑一聲,道:“我為諸位引薦一下,這位是五律中的岑四爺,這回是特地從滁州跑來,幫着咱們……哦,是你們桑大人,調查松浦口席家五十三口滅門案的。”
兩個衙差依舊只是一副反應不過的樣子,怔怔立于小雪未化的屋外。許久,那年輕衙差方又顫巍巍指着男人,結巴道:“他……是……五律……岑四爺——盜跖?!”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要将他那一對招子搓爛似的:“而且……秦大人您……您不就是來……查……都有眉目了……岑爺又來這……”
“啊呀……芹菜湯芹菜湯你說說這可怎麽辦。接了你這一言我拼着這條老命結了手上的案,巴巴地大老遠從滁州跑來,你們這廂還不領情……唉……世風漸下人心不古啊……”中年男人笑着,伸手在衣襟裏摸索許久,掏出一塊玉牌來,反手便丢給身後的二位衙差:“不過也是,我這破衣爛衫的窮酸樣子,惹誰都能把我當成是街頭乞丐吧……”自嘲一般地微笑、眯眼:“不過本來也就差不多嘛。”伸手接過那年長衙差畢恭畢敬遞來的白玉腰牌,胡亂塞進袖子裏,男人懶懶笑道:“要麽先給我安排個能睡覺的地方,要麽就抓緊時間給我講講是怎麽回事,要是你們不嫌麻煩,能順便帶我去席家看看便更好啦……”
秦炅聞言一笑,非但不答,反朝兩個衙差一挑眉,雙手環胸,好整以暇笑道:“二位,你們自己選?”
“岑爺這邊請!”一時間只見兩個衙差前後簇擁着盜跖撲出門去,卻為這本顯得有些寂冷的內庭添了三分人氣來。
秦炅笑嘆一聲,搖了搖頭,懶懶倚在門框子上,尖着嘴,吐出一口白氣,垂眸看着它在寂冷寂冷的黑黢黢而泛着冷藍的夜色裏飄散,半晌,方直了身來,動動脖子,轉身揮了揮手:“岑老四啊岑老四,你真是走到哪裏哪裏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