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一郎

?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浥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颦。”

不知為什麽,蕭清逸在看見眼前人的時候,會突然想起夢得先生的這爿小令來。

“呃……在下,蕭酬,七絕行十一……”似乎是被盯得雙臉發燙,蕭酬略略低下頭,打懷中掏出一塊薄絹帕子來,用纖秀的左手挽着,輕輕抵在兩片淡至無色的薄唇前,瘦骨嶙峋的薄窄肩膀上下聳了一聳,發出極其微小的一悶聲咳嗽。他微微蹙了蹙纖而長、薄而淡的眉,将帕子緊緊攥在手裏,輕輕弱弱低低暗暗地開口:“這次,樓子裏派在下來……”話未說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只仿佛恨不得将肺葉磨作粉末、再一下一下地咳出來似的。于是他忙不疊地又将帕子攏至嘴前,渾身上下篩糠一般地抽動着。罷了,他方擡起頭,本慘白一片的臉上,無論是不是病态,卻總算是有了些血色。

垂眸,他憐憫一般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帕子,上面斑斑駁駁地印染着好些個雪地紅梅花,乍一放眼望去,很是鮮豔亮麗。他咳嗽一般地笑了一聲,胸膛上下起伏着,費力地喘着氣、搖頭道:“失禮了,蕭公子見笑。”

“你是蕭十一?”蕭清逸單手支着腮,斜挑了桃花目望向眼前單薄而慘白得近乎于一張紙的男子:“傳說中殺人不見血的蕭十一郎?”

“不敢當。”蕭酬謙恭謙虛謙遜甚至有些謙卑地低着頭,露出他那一節柔白修長纖瘦、脊椎骨節節分明的頸子。

蕭清逸斜揚劍眉,散漫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身子向後仰去,于是便有幾束同樣散漫的金色陽光打飛檐邊漏下,輕飄飄撲打在他的俊臉上,映得一片柔光。他睨着眼前紙片般的人,暗忖道:一萬兩銀子,七絕裏派來的卻是這麽個痨病鬼?

不怎麽輕悄悄地開口,牢騷般的話語不知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他對面的單薄如紙的蕭酬聽的:“我說你們這樓子也忒能宰客,不過是殺個人,一萬……一萬也便罷了,來的卻還是你……”

這話恁的促狹,便連一向不許他人以青眼、幾乎有些唯我獨尊的蕭清逸自己也聽得出來。于是他說到一半便住了嘴,又側了眼,微微地瞟了瞟那惆悵得慘白、近乎于慘青的男人,心說是別引得那蕭十一怒了,一拂袖便轉身走人,這下子本已付出的那七千定金也打了水漂。

卻見蕭酬仍然微微蹙着眉,淡淡地笑着,垂眸坐在對面,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他甚至還擡眼沖着蕭清逸淡雅而又溫文地笑了一笑。雲淡又風輕,只像是他擡頭時間或瞥見一朵浮雲。

看見那抹莫名溫和與熟悉的微笑,蕭清逸無端地豎起了了一身的寒毛,旋即,卻扯了扯嘴角——說什麽自己也是一脈春秋邺門蕭家春派清字輩的僅有二位高手之一啊。雖說比起他族兄、春派家長蕭清流,畢竟還差着那麽一節,不過,但憑他這名字,“蕭清逸”,放至江湖,那也是響當當的一流人物。

不過蕭酬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個。他只輕輕又慢慢地笑:“天下之人,如蕭某我這般身兼痼疾的也不是沒有吧。”他輕輕慢慢、仿若閑敘清談般地道:“便說天下名捕、五律之首 ‘月夜’林月蕭,與在下倒也似是同道。”他頓了頓、垂着眸,似乎端詳着自己掌心的那條帕子上的血,柔柔弱弱、仿佛畏葸着接着道:“不過公子盡可以放心,七絕的行事,江湖人當是知道的。‘态度絕好、質量絕佳、速度絕快、手段絕詭、心性絕異、行蹤絕密、價錢絕高’——不過說起最後一條在下是不太贊同的——若論起七絕的價錢,那是一定公道的。只要公子出得起價錢,無論是什麽任務,七絕定能做的令您滿意。”

他說罷,擡起眼,眸光飄向小軒之外。

正值隆冬時節,細軟的雪輕飄飄軟綿綿地鋪蓋了一層又一層,一氣遮蓋了天地間的一切物什。管他是幹淨的埋汰的純潔的龌龊的,只仿佛一只大手用那厚厚軟軟蓬蓬松松的潔白一遍又一遍地不厭其煩地刷着天地,直到觸目皆是一色的白。

只有陽光,金色的,澄澈透明而溫暖,疏疏落落自小軒的鬥角之外、遺落進兩束來,将那高挑的鬥角上的角鈴的影子,投映在蕭酬淺淡的、淺青色的影子上。

蕭酬用空閑的右手攏了攏置在膝上的小熏爐,盡力地汲取着它所散發出的溫暖:“這次,公子吩咐的,是……一脈春秋邺門蕭家的秋派家長、蕭中意?”

盡管身上披着厚厚的白狐裘,蕭酬的手卻還是冰冷的。

蕭酬很怕冷。

于是他不喜歡冬天。

每次到了那大雪紛飛的三九嚴冬,他總是會找出他蓬松厚實而溫暖的白色狐皮大氅,将自己緊緊裹住、并且就如禪宗中所言“結夏安居”般,“結冬安居”,一整個冬天手捧着那紅銅鎏金的小巧熏爐,蜷縮在他那彌散着濃濃藥味的屋子裏,數着時辰、細細點着軒窗外臘梅花映照在窗紙上的斑斑綽約,熬過那段潔白的近乎于不近人情的日子。

可是如今,他卻捧着他的小熏爐,頂着漫天飄揚的雪,坐在這不怎麽溫暖的房間裏,聽着明朗而傲然的蕭清逸不怎麽好聽的話語。

然而蕭酬是個好脾氣的人。

他是整個七絕樓中,脾氣最好的人。這一點,連一向為人尖酸刻薄、挑剔清高、嘴巴惡毒得不象話的秦十八都曾搖着頭嘆道:“論起脾氣好,這世上能及得上十一郎一二的,怕是便也只有唾面自幹的婁師德了。”

所以此時的蕭酬,仍然淡淡地微笑着,微含着尖削的下巴,向蕭清逸颔首道:“不知期限是?”

“二十五天。”蕭清逸單手支着腦袋,垂眸,漫不經心地剔着他那橢圓形的、修剪齊整、女子般秀氣的指甲:“不日你可随我們同往長安、赴牛僧孺牛大人與李德裕共辦的梅花宴。蕭中意這個時候也會去長安,你只需在路上将之擊殺便可以了。”

蕭酬淺淺颔首,繼續微笑道:“那、敢問蕭公子,卻是何時啓程?”

蕭清逸微眯他那雙絢麗的桃花眼:“這倒要先問過我族兄才明白。不過他近日倒是出去了,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當是這幾天了吧。你不也自稱無論什麽任務都能做的讓人滿意麽?那也不在乎這兩天吧。”他左右扭了扭纖腰,若一只貓兒般慵懶:“至于其它,我也不知太多。你要不先歇着,待族兄回來後,我自會找人告訴你。”

蕭酬一手撐桌,輕輕用力,緩而又緩地立了起來:“便勞煩公子了。”他微微地佝偻着他的背脊向蕭清逸作了個揖,悄無聲息地推開門。方一踏出朱漆門坎,他本就如一張紙的單薄身影便被屋外的皚皚白雪堪堪吞沒。

“咿……這人真的是個殺手嗎?況且蕭中意就算被他殺了,天下人也都知道是春派幹的吧……”蕭清逸懶懶一手托腮、倚在紅木雕花圓桌上,信手摩挲着桌子那龜紋理石臺面上覆着的絨軟毛皮墊子:“即是如此,卻不知為何大哥自己動不了手、還得請他來呢?莫非……不可能不可能!”伸手揉亂細軟的額前碎發,他身子一松,趴在了墊子上:“啊——大哥的心思,還真是難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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