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松浦血
? 又是一日天光好,遠穹初綻微藍。不似暮雲擾擾,蒼狗浮雲,本即無心紛紛。
晴雪早霁,而今消融殆盡,唯餘一兩絲早教人踐踏作淺灰的雪猶殘存在青石縫間。
松浦口的清晨,薄薄的冬日斜籠下一層薄岚。晨光微熹,北風嗚嗚地自汀畔的枯葦中吹過,發出一陣陣驚雀撲棱羽翼的聲音。一支小流湲湲自這丬小渡頭前蜿蜒而過,間或泛起一兩彎魚肚白的微波,絕類深秋時節,這兩岸雪也似的蒼蒼蒹葭。
這裏寡淡、安恬,極其靜谧,連鳥鳴聲亦鮮,只偶爾傳出一兩聲昏鴉的凄喊,旋即,便又是一片岑寂。
忽然,伴着一聲凄厲的“哇——”的叫喊,一只大烏鴉撲棱棱自葦叢中驚叫着飛起,蹿上一旁突兀地張着枝桠的樹。
“我說,岑四,你這一大早就爬起來往這兒趕秦某我也不敢說些什麽,頂多贊你兩句‘敬崗樂業’雲雲——你這可倒好,自己起來不算,把我也給折騰起來,這算是個什麽事兒?”秦炅仍穿着他那件緋色官袍,雙手叉腰目不回視,傾着脖頸、徑自向前忿忿地走着。他衣袂帶風,動作極是闊大,腳步聲刷拉刷拉,時不時驚起所行小徑兩畔蘆葦之中未及南飛而留此過冬的鳥雀:“沒聽說過‘寧肯三歲沒娘,不願五更離床’嗎?!此話不講,你不讓我坐轎,生生硬拉我走到這裏來又算是個什麽事!”
盜跖笑嘻嘻跟在秦炅身後,腆臉道:“啧啧,真是起床氣大……這還不是多走走路對你身體好嘛……何況多個人多分力,早結了這案子咱也能早離了這地方。”見秦炅仍是悶頭向前走,盜跖眼珠一轉,沒話找話道:“哎,芹菜湯,你們沒把地方動過吧?”
秦炅翻翻白眼,“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盜跖大嘆一聲:“呀呀,你說這桑杲的人都是幹什麽去了?前天出的事吧?到今兒個還把人家屍首攤在這兒……啧啧,幸是這天冷,要是三伏天呀,怕都已經爬了蛆、看也看不得了吧。”
“不是你說的、席家所有物什都不能動的嗎!”秦炅憤然回頭,“這回變卦也是你!真不知天香道士那麽個正經人怎麽教出你這徒弟!”
“哎哎,我只是在他手底挂個名號罷了,又不是……話說回來我認他做師父也才五年而已嘛。不過幸虧我不是他帶大的,你看我那大師兄——老氣橫秋的瘋子……”盜跖得趣,又耍起了貧嘴。秦炅額上青筋一跳,猛地轉身、兩腳不停,便向回府的方向匆匆而去。盜跖張口結舌,閃身晃到秦炅跟前,擋住去路:“好好的,如何說走便走?”
秦炅一讪:“秦某昨夜一宿未眠,要回去補個回籠覺,可沒空聽你瞎扯。”擡目看盜跖,又伸懶腰道:“岑四你可莫坑害本官啊。睡眠不足人可是會折壽的。”他習慣性地揮揮手,又恢複了以往那漫不經心的樣子:“總之,桑兄早就遣了衙役在那兒候着了,你不用擔心沒人理你——啊——真困——反正你回衙時來找我,再同你說說這兩天我想到的——這一說起來又氣啊!我昨晚差不多又是一宿沒睡,心思全耗在這樁案子上了,好不容易理出些頭緒,就待夢中頓悟了,你這人……還不許我坐轎!這下可好,我可得自個兒走回去!”
“行行行,罷罷罷,對不住對不住。”盜跖無奈叉腰撇嘴靠邊站,給眼前這個七年前高中狀元而進入刑部辦案、經手八百餘案而無一差錯、未幾爬上正四品下刑部侍郎高位的聰明人讓路:“先別提坐不坐轎的事,我說,既然你都想出眉目了還把我找來?快快快,說來聽聽。”
“我想的也不一定都對嘛。待你回去,将咱們想到的對上一對,也就□□不離十了。現在說與你聽,定會把你的方向給框住了,這反而不好。”秦炅搖頭,腳步不停:“所以不必那麽急,我回衙門順便睡會兒。”
盜跖眼角抽搐,伸手至半空又讪讪放下來,仰颔一笑,不知是自嘲還是怎的,轉身在地上一蹬,身子一縱又呼啦啦飄飛起來,活像又一只受驚的烏鴉。三兩下撲騰,席家大院已在眼前。他一收腿,落在了那十五丈白牆的黛色瓷瓦上。
放目一觀,他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暗暗吞了口唾沫,晃晃身子,險些沒從牆上一個跟頭栽下去。
他混跡江湖二十六年,自以為見過大大小小無數慘案。
但如眼前慘狀的,窮其三十二年的生命,他只見過兩次。
其中一次,便是眼前這次。
本為雕花青磚鋪就的地面早就失了原色,膩上了一層早已幹結的厚厚的紫黑的血。那血卻又是一層層鋪疊上去的,生生為那紫黑添出幾分斑斓來。院子裏東一具屍首西一具遺骸,光是這不大的前院,能完整着數出的屍首便有十九具之多,更遑論那些早便支離破碎血肉橫飛着糊了一牆一地的可憐家夥了。腦漿子、血漿子,紅的白的此時俱攪在一處,在庭中各處四散着,引得這本栽着好些修竹木筆的清雅庭院彌漫着一股沖天的腐臭和腥氣。
盜跖低頭,見十來丈外有兩個衙差,正掩着口鼻,擺着一臉的不情願,背對着席家莊園、立在一旁。盜跖展臂打了個呼哨,終将那二人的心思引了過來。他跳下牆頭,示了身份,粗粗問了幾句,見那二人愈發扭曲的面龐,嘿然一笑,将人打發了去,便只身進了席家小院。
地上的血早已幹結,但踩上去時還是會發出些許的細微聲響。盜跖聞聲一皺眉,略一運氣,竟悄無聲息地在那血上踱起了大步子。
他接連翻動了四具屍身,便再也看不下去。此時雖是冬日,但屍體露天放兩天卻仍會有些腐壞變形。實在吃不消這仵作的工作,盜跖只得拍拍手立起身來,大略地看了看,見庭中尚有形狀的十九具屍體上,胸膛上都被開了個嬰兒拳頭大小、貫穿人體的血窟窿。
盜跖摸着泛青的下巴,忽又急急忙忙撤了手,用抹布也似的袖子在臉上擦了又擦。他想起門外那兩個衙役同他說過,席家莊主人席承平原是一個千夫長,習得一手虎虎生風的梼杌刀法,這才得以在沙場滾了四十餘年而猶得帶一身傷疤全身而退。近年席老爺衣錦還鄉,選了松浦口這依山傍水的小地方築廬隐居,幾年來也倒安生得很,小日子清閑舒服賽神仙。不料就在三天前的夜裏,他卻連同他家中的另五十二人一起、教人不明不白地奪了性命。
盜跖皺眉。此時他眼前卧着的便是席承平的屍體。屍體肌肉松弛,左胸破了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窟窿,呼呼地透着風,手中的刀齊刷刷斷作兩截,跌在一旁,四指寬的刀身映着寒森森的青光。
盜跖有一個強烈的直覺:這大大小小的幾十個窟窿,全出自一人之手。
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幾乎百發百中。但旋即他的思緒又攪作了一團:
是何人以何物制造的這一起體力活?要知道殺一個人容易,但幹脆利落地殺盡五十三人很難。何況,這些個屍身上的窟窿,看似由銳器所傷,但說是刀傷又太窄、說是劍傷又太闊,說是槍戟一類的長兵器所傷又太小,就不知是有什麽物事能夠在人身上一捅一個窟窿了。
盜跖咬着下唇,大剌剌地在院子裏轉悠,一雙眼卻鷹也似犀利地逡巡過院中的一切。忽然,他猛地彎腰,不顧撲鼻而來的腐臭,伸出手,不知拈起什麽,放到眼前搓了搓。只一剎,他的眉眼豁然開朗,兩手一合,大叫一聲:“芹菜湯!我就知道經你手的案子都是這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