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流意
? 蕭清逸是一個十分俊俏的男子:劍眉飛挑入鬓,鼻梁高而挺直,最為招人眼目的是他的一雙桃花眼——明亮灼人,眼角長而上揚,顧盼之間盡是鮮衣怒馬少年人所應有的犀利到咄咄逼人的神氣。而作為一脈春秋邺門蕭氏春派僅有的二位清字輩高手之一,他傲然的睥睨便自然為人們理所應當地看作了“恃才傲物”,引得這位少年郎愈發恣肆張狂。
但是,他的睥睨、他的傲然,在他遇見一個人時,只能選擇盡數化作風煙、四下流竄。
“嗯,大哥,你怎麽早回來了這許多日子?”蕭清逸自侍女手中接過越窯青瓷蓮花盞,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坐在紅檀圓墩上的那人,難得地睜圓了那雙素以為絢的桃花眼:“不是說三日後才回來麽?”
那男子一笑,鳳目中流淌出三分清朗、三分傲然、三分慧黠,還有一分誰也讀不懂的情愫,伸手接過茶盞,尖着嘴,輕輕吹去茶湯上漂浮着的茶沫,複低眸淺笑道:“聽說七絕的人提早三日便到了。我身為春派家長,怎能怠慢了客人?若是傳出去了,江湖人只道是我春派不知禮,還當怪我蕭清流治下無方呢。”
“怎麽可能。憑大哥你的一手毒術,莫論尋常江湖人了,便是當今天下八大高手,也沒有誰敢在大哥跟前造次啊。”蕭清逸剔着本就飛揚的劍眉,不以為然道:“就算是當年的……”
“住嘴!”話音未落,蕭清流卻突然冷下了臉色:“蕭清逸,那日我是如何對你說的?”
蕭清逸臉色一窘,自知失言,不疊低下頭,壓下了他那兩彎永遠上揚的眉,張口數次,漲紅了他那張俊臉,方道:“不得……再提起……那個人……”
蕭清流冷笑一聲,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似笑非笑擡眼望向蕭清逸:“不過,那日的事,我還得多謝你,不是麽?”
聽此一言,蕭清逸的臉反倒漲得更紅。他将臉別到了一邊,華貴雲錦袍袖子下的雙手有些顫抖,幾番努力,終于擠出兩聲幹笑來:“大哥……見笑……自是……識……識時務者……為俊傑……”
蕭清流不理會蕭清逸的尴尬,徑自整了整袖子上的褶皺:“也罷也罷,十年前的事了,還提它作甚?”他語意一頓,忽然擡頭,将蕭清逸驚得暗退一步,忽然又如往常一般溫文地笑了起來:“這次,不知七絕裏來的是哪號人物?”
蕭清逸這才長舒一口氣,擡手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是七絕十一,蕭酬。”
“哦?殺人不見血的那位?”蕭清流拂袖起身,下颔微擡,眯眼對上窗外撲面而來的陽光:“看來,這回來的還是本家呢。既如此,你且随我去見見他吧。”
“可我前日剛……”蕭清逸不解,而話方出口,他便知不妥,只得低下頭,暗暗将滿腹的疑問吞下腹去:“清逸願為大哥帶路。”
清明山莊很大,大到占據了整整一個山頭。就中亭臺軒榭星羅棋布,重重飛檐鬥角盡栖留着天幕之上漂流過的飛岚霞彩,一時便能見整座山莊似為千條吉光所籠,流光溢彩,更襯得這一莊的繡闼雕甍更是如夢似幻。
于是縱蕭酬再如何惆悵,身臨這夢也似的地方,心情難免也會更加明朗幾分。于是,趁着這日天光正好、陽光薄暖,他禁不住蕭遠山三番兩次的纏磨,終于應了她,在住處外的水榭中,擺了棋局,決意與蕭遠山厮殺幾盤。
“啊呀!不行不行!不能下這裏!”棋子行至半路,蕭遠山突然搖起了頭,一拍大腿,第二十六次伸手取下方落的一枚黑子。突然,她半空中停了動作,小心翼翼擡起臉,看了看蕭酬。見他一展雙眉,一雙眼中流轉的還是那百年不化的惆悵,卻低笑着伸手,作了個“請”的手勢:“遠山且随意。”
蕭遠山扭頭吐舌,星目一霎,笑道:“公子啊,怎麽你從來都不惱呢?你這般,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啦。”
“我為什麽要惱呢?”蕭酬低低笑道,“不過若是冒犯了遠山,還只怪蕭某唐突,望遠山海涵。”
蕭遠山扁了扁嘴,一只手放在理石臺上,五指不住地扣着石面,另一手抵着下巴,眼睛轉了許多圈,最終又落到了蕭酬身上,上上下下地看,看得蕭酬雙臉泛紅,直別開臉去,打懷中掏出那條絹帕來,抵在嘴上,輕咳了兩聲。突然,她一手拂開棋盤,不知從哪掏出個小茶幾來,徑自洗盞推盤,不由分說地煮起了茶來:“不行,下不過你,不下了不下了!我們喝茶!今天可就讓你嘗嘗,我煮茶的手藝啊,那在整個蕭家可都是一等一的!”
蕭酬低眉一笑,先是看着蕭遠山像模象樣地煮水洗盞碾茶灑末,接着放下熏爐,接過略有些燙手的茶,淺笑道:“那可真該嘗嘗。”
“呵呵,看來先生與我春派族人倒是十分合得來啊。”
蕭酬聞聲擡頭,見一個男人随着蕭清逸自榭外踏雪而至。皚皚的白雪在他腳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有細碎的銀屑随着他的步子上下翻飛,落在金色的陽光中,仿佛将羽化成蝶,自紅塵中破繭,撲落在他紋着重重流雲的衣襟下擺上,暈染開一片小小的水漬。
蕭酬突然擡起了他那雙總是低垂着的眼,慘白瘦削的臉上驀地浮現出一絲血紅。他瘦骨嶙峋的雙手埋在寬大的袖裏,握着茶盞,許久不語,只是望着來人。
見他正看着自己,那人向他颔首一笑,合手作揖:“先生,在下……”
不及他說話,蕭酬卻猛地低下頭來,放下手中茶盞,向那人躬身道:“蕭莊主驚才絕豔,神仙人物,世間難見,在下有所造次,還望莊主寬宥則個。”
蕭清流玩味地側過頭,将蕭酬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一番,皺了皺眉,旋即笑道:“先生好眼力,卻不知如何看出某便是蕭清流?”
“好眼力,在下不敢當。”蕭酬将雙手攏在熏爐上,烘烤許久,低頭道:“能讓貴府清逸公子青眼相加、親自引路來這偏僻小院見一個痨病鬼的,放眼整個江湖,怕也只有蕭莊主一人。”
蕭清流眯起眼:“先生過獎。卻不知為何先生自我進來後,便一直不肯正眼相視?莫非,是嫌我春派有所怠慢、心有不忿?”
“如此則恕在下思慮不周。”蕭酬仍然颔首低眉,“此非不忿,而乃是我家的規矩——‘态度絕佳’,以此示在下之敬。”
“啊,那倒是我會錯了意呢。在此且向先生賠個不是。”蕭清流的臉上仍然挂着笑,雙目卻猶眯作一線,就中流轉着蕭清逸從未見過的光芒:“請先生海涵則個。”
“蕭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蕭酬仍低着頭,倏地起身:“不過,既然莊主已經趕回,那還恕在下唐突——不知,我們何時啓程?”
蕭清流終于将目光自蕭酬的臉上收了回來:“牛大人前日來信,李德裕遭貶,梅花宴暫時取消。所以,先生不用受舟車勞頓之苦了。”
“如此甚好。”蕭酬阖眼,牽出一個疏朗的微笑,不顧蕭清流便徑自轉了身去:“不知莊主還有何吩咐?若是無事,且容在下告退,以謀刺殺大事。”
“先生且慢。”蕭清流擡手,叫住蕭酬,笑道:“先生盛名在外,在下卻不知,先生這‘殺人不見血’的名頭是從何而來?”
“憑毒。”蕭酬不回身,聲音卻依舊恭敬溫文:“說來,在貴府說自己以毒行世,倒有班門弄斧之嫌,莊主見笑。”
“豈敢豈敢。”蕭清流望着蕭酬的背影,卻伸手擺弄着桌上未及收起的那盤殘棋,道:“先生與在下同姓,又擅用毒之術,看來,與我這清明山莊,甚是有緣那。不知,先生可有意……”
“多謝莊主美意,不過只怕蕭某高攀不上。”蕭酬突然低聲笑了起來。一剎間,他瘦窄的肩突然緊繃起來,一改往日杳遠近乎于青綠色的惆悵,薄而銳,倒像是初開鋒芒的匕首。蕭清流眉峰一蹙,待他舒展開眉頭,卻見蕭酬仍畏葸一般地背對着自己。他似是在咳嗽,一架削肩無聲而又劇烈地顫抖着,隐隐有悶悶的被刻意壓抑的咳嗽聲一聲聲扣動着諸人的耳膜。這倒顯得方才那一瞬,是蕭清流看走了眼。
“公子,公子!”聽見咳嗽聲,蕭遠山這才回過神來,“騰”地起身,三兩步跑到蕭酬身邊,一把攙住了他在厚軟狐裘下仍然硌人十分的胳膊。
蕭酬擡頭,勉力一笑,張口吐出一口血來。旋即,他兩眼一翻,紙片般薄弱的身子便倒在蕭遠山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