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龍虎鬥
? 這日,待到蕭酬回房的時候,蕭遠山依舊沒有回來。
于是,對着遠伏于天際外的幾抹淺巒的緋金色流霞,蕭酬淺嘆一口氣,卸下厚重蓬軟的狐裘,又除了束發的玉環,僅着一身月白色長袍,便提着他的小熏爐,抱了一把琴,就勢落座于一塊蒲團上,十指一錯,撥出一串音符來。
他指尖流淌出的樂聲纏繞着熏爐裏飄散出的袅袅青煙纏綿地上升到半空,再漸漸變得透明、然後消失,那過程,自是分外妩媚清雅。然而,終其一曲,蕭酬始終沒有擡頭看過那些青藍色半透明的煙一眼。
他只是就這麽垂着眼眸,仿佛是端詳着自己瘦削得僅是在骨架上包覆上一層皮的手指,又仿佛不是,而是透過自己的手指,端詳着其它的什麽。
終于,待到第三曲奏罷,他方低低開口:“下來吧。”
他始終沒有擡眼,只不過方才那些袅袅飄散空中的青煙便好似是他的眼睛。
“下來吧。”他按住琴弦半晌仍不見動靜,不由微微一笑,複輕聲道:“我的煙,發現你了。”
頭頂上似是有灰塵浮動的聲音。除此之外,唯餘繞梁的琴音。
頭上的人很安靜。但是蕭酬明白,那一片寂靜并不代表在他頭頂的橫梁上沒有人的存在。
橫梁上的确有人,且正是潛入清明山莊未幾的盜跖。
這日盜跖到了清明山莊,為防打草驚蛇,自是誰也未知會一聲,便徑自悄悄潛了進來。憑着以往長年做賊的經驗,也不愧他“盜跖”之名,他連着潛進了二十幾間房子,硬是誰都沒有驚動。
當是時,盜跖正蹲在梁上,屏着聲息暗暗觀察着下面悠然彈琴的男人,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忖度着如何避開男人的知覺、悄無聲息地潛出房子,一如他在前面二十間房子所做的那樣。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病骨支離弱不勝衣的男人,竟似是一進門,就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他更想不通,為什麽這個男人發現了自己,卻不立刻提出,若無其事撐了兩首曲子,還在悠然自得地、漫不經心地彈着他的琴。
直到方才,男人低着眉眼:“下來吧。”
盜跖猝不及防,驟地一驚,一時重心不穩、腳底一空,便直直從梁上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眼見要跌個腦袋開花——好一個盜跖,只見他腳尖一繃複一勾,竟就這麽僅憑着兩只腳尖、頭朝下、晃晃悠悠挂在了梁上!
“哎呦、爺爺的,陰溝裏翻船,三十年來頭一回倒叫在這遇上了……”小聲咕哝着,盜跖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又悄悄瞅了瞅底下就算不彈琴依舊端詳着自己指尖的男人,也不知是倒挂梁上血液倒湧還是怎麽,竟有些臉頰發燙的別扭感覺。穩了穩心神,盜跖突然猛地一挺腰,整個人淩空向前翻起,又見他伸出一指在梁上一蹭,一個借力,下一時間已然穩穩當當栖停在了梁上。
“下來吧。”底下的男人慢條斯理地等了半晌,盜跖依舊蹲在梁上。他皺着眉頭,目光在一排門窗之間轉了好幾個來回,終于帶着些許猶豫地落在了一扇還透着絲縫隙的窗上。
盜跖眯眼,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照理說來,在普通人屋裏,他想要脫身,憑着他一身出神入化的輕功,又有誰能攔得住他;然而直覺卻告訴他,下面的這個周身四散着淺青色惆悵的荏弱的男人,決計不那麽簡單——至少眼下,不是他說想脫身就能脫身的。
不過,事到如今,既然下面的男人已無意再将這種虛弱的平和再維持下去,他也自然不用陪着小心将這出不怎麽好看的戲演下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盜跖雙眉一壓,雙腳運力,一縱身飛彈出去,仿佛刺破一室的虛無缥缈的香煙,直直奔着間或噴入一兩絲冷風的窗牖而去。
然而,同在一瞬間,就在盜跖離那扇未關嚴的窗還有四丈遠近、幾乎再一瞬就能破窗而出的時候,忽有一絲異樣的寒意,順着他的腳心直流到他的頂心。緊接着,他只覺全身經絡被什麽東西堵住了,胸口一陣窒悶,喉頭一熱,嘴一張,便是一口鮮血噴出。旋即他全身的力氣便似是一霎被人抽空了一般,四肢一軟,直直從半空中跌了下來。幸而他反應快,在空中一扭身子,別別扭扭地翻了個跟頭,才算是勉強平安着了地。
“咳咳咳……”先是用袖子将唇角的血拭了去,又伸手拍着胸脯,盜跖試圖将方才身體裏升起的異樣壓下去,一擡眼卻又見男人興味盎然地看着自己,心下大叫不妙,卻還是将嘴角尴尬地硬扯起來,幹笑道:“啊哈哈哈,兄臺的一手琴藝真是甚為精妙啊,在下循聲而來不曾告知兄臺,真是失敬啊哈哈哈……”
蕭酬這才像是從看了好半天戲的狀态中回過神來。只見他用指節支住下巴,不疾不徐開口道:“輕功不錯。”
“不錯什麽呀,今天是最失策的一次啦……”盜跖小聲嘀咕,面上卻是只顧着幹笑,一邊又飛速轉着腦筋,思慮着如何才能在這個糟上加糟的情況裏脫身。未曾料想,蕭酬竟在這時起了身來,不知怎麽就飄到了盜跖身邊來,伸出一只見皮不見肉的手,将兩只瘦削硌人的手指搭在了盜跖的手腕上。
盜跖一驚,此時反抗卻也是晚了,于是他心一橫,索性就任蕭酬淺蹙着眉探起他的脈來。
蕭酬始終低着頭垂着眸一言不發,半晌,終于擡頭,微笑,一開口卻道:“你中毒了。”
“啥?”盜跖一時反應不及,愣在原地看着蕭酬變戲法似地掏出五個白瓷瓶子,手一動,倒出十七八花花綠綠的小丸子來,看也不看地遞過來:“吃了。”
語畢,不再管盜跖,蕭酬轉過身,緩緩走回蒲團,将手中的瓶子塞進懷裏,垂下手便在琴上一劃——複擡起眼來,又低下去:“你的輕功本應更好吧。”
盜跖聞言又是一怔,在江湖中多年打磨出的油滑老辣此時卻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只鬼使神差般将那一把藥丸遞到嘴邊,一仰脖,盡數吞了下去。
直到那一大把嘗不出什麽味道的小藥丸盡數入了肚子,盜跖這才驚覺:
眼前這男人,究竟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