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門閑

? 蕭酬沿着門前的小徑繞着暫居的小院,沾了一肩細雪和幾斑梅花。陽光飄落在他身上,不像屋中那般急切匆忙,而更帶了幾分從容,輕悄悄落地。小園偏僻,沒有許多閑人,因而只有他一人的細窄腳印一枚一枚地嵌在結了細碎冰晶的雪地裏。

他折下一枝含苞帶雪的梅,薄唇略略一勾,緩緩轉身回房。他在房門前徘徊許久,終伸出細瘦的手臂,輕輕推開了面前的兩扇木門。

進了門,他微微一怔,旋即削肩一聳,将梅枝插入了盛着銀簽的銀壺中。

蕭遠山不知去了哪裏,而蕭酬為她蓋上的軟被被置在一邊的羅漢床上,早已涼透。

蕭酬嘆了口氣,落座于案前,三兩下将案上雜物撥至兩旁,提起一直置在案角的紅銅手爐,翻開爐蓋,又自銀壺中抽出了一支銀簽、撥了撥爐中幹冷透徹的香灰。

他打開一個菱花小匣,用細銀鉗子拈出幾枚不知名的香丸,埋進爐灰裏,用木炭緩緩引燃。青藍色的煙緩緩從爐中飄出,模糊了他本就不甚清晰的樣貌。

他不禁又抱了琴,于膝上一架,十指便壓上琴弦。然而旋即,他都再未動一下,只将指尖緩緩自琴上移開,複将琴套入囊中,不知不覺間發出又一聲低低的嘆息。

壺中梅上碎雪融盡,化作晶亮的露水挂在蕊間。

蕭酬淡淡垂眸看着爐中飄出的煙。四下寂靜一片,仿佛此刻天上天下,世間唯他一人。

屋內太過安靜。雖然蕭酬的院子本就少人走動,又是在清明山莊最為偏僻的一個角落,但此刻,除卻蕭酬案頭那一枝不多時便應凋零的白梅,屋中仿若再無活物,便連蕭酬自己,也像是被他身遭的惆悵所湮沒、所取代,而不複為一個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人。

這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死寂。

然而蕭酬卻似是無意打破它。他方放入琴匣的琴似有千斤重,他竟始終不肯再将它取出,哪怕只挑動一根琴弦、來打破這一室的窒悶。

正此時,突然傳來了一絲極其細小的“吱呀”聲——門被人推開了。

微風裹挾着陽光湧進門來,沖淡了這一室凝重的沉寂。

“公子公子!你快來看快來看!”推門的自然是蕭遠山。她端着一個小瓶,粉頰泛着紅,興沖沖跑進門來。沒走幾步,她卻猶疑着停了下來。“不在嗎?”她低聲自語,關了門,探頭探腦摸進屋來:“這麽安靜啊……呀!”

繞過屏風,她便看見蕭酬正靜坐在書案前,低眸看着紅銅手爐中冒起的袅袅青煙,驟地一驚,手一抖,手中的瓶子差一些落在了地上。

“公子!”她嘴一撅,纖腰一擰,走到蕭酬案邊,将瓶子“咚”的一聲放在不知在想些什麽的蕭酬眼前,氣呼呼地道:“公子你既然在,方才為何不應我一聲?這可好,本是要拿給你看的東西,若就這麽摔碎了,公子你可得賠我!”

蕭酬擡頭,一邊從案上執起了那只白釉紅塞、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的瓶子。他微微一笑,又從因壺中抽出了那枝仍挂着雪露的梅,遞給蕭遠山:“是在下疏忽,還請遠山恕在下驚擾了佳人。不知在下若是将這支梅贈你以作賠禮,遠山的怒氣可否能消下一二分?”

蕭遠山聞言,一雙杏眸猛地睜圓,随即雙臉一紅,扭了頭去,接了蕭酬的花。她似是一時窒悶,呼吸了若幹下才帶着些微的顫音道:“本想早些拿給公子看的,奈何昨夜事情多,我倒是忙忘了。公子呀,近日……我新制了一毒,想請公子看看。”

蕭酬擡眉微笑,拔下瓶上紅塞,執一支銀簽伸入瓶中,先是擎至鼻端一嗅,便信手在銀簽上一撮,指尖一捏,旋即掏出帕子,不知沾了些什麽,将手指仔細擦幹淨,擡頭開口道:“這瓶東西應該是沃蠍方和閻羅百笑方并在一起制出的吧。”

“啊!公子,你怎麽知道的?”蕭遠山手撚梅枝,先是訝然,繼而失笑:“啊呀,公子我忘了,你當然應該知道的!”她執起梅枝,湊近梅蕊深深一嗅,皺起了眉:“不香……”

蕭酬一笑,伸手從蕭遠山手中抽出梅枝,替她簪進了她尖尖小小的錐髻中:“梅香乃是暗香,最勝在于不經意間的清雅之風,又哪是你這般能夠聞着的?”替蕭遠山理罷鬓發,蕭酬又道:“至于方才你給我的那瓶東西……看來你的毒藝确是亟待精深。閻羅百笑與沃蠍皆為開元天寶時候的名毒,你能将這兩方□□的配方弄到手也着實算是了不起了。不過,雖說這兩方都是狠辣無俦的□□,但是閻羅百笑中的輕粉卻與沃蠍中的黃尾蠍毒性相克,以致于輕粉和黃尾蠍的毒性雙雙消減殆盡。輕粉和黃尾蠍分別是這兩方毒的毒性最根本的來源,因而若以蠍虎易黃尾蠍,你這一瓶東西至少能夠抵得上原先的五十瓶。”

“啊,是這樣啊……公子,除了将黃尾蠍換成蠍虎,還有什麽地方可以改?”蕭遠山雙眼發亮,忽地抓住了蕭酬的肩膀,輕輕地推着。

蕭酬溫和地笑了笑,微微向前讓了讓:“遠山,其實只要将黃尾蠍換成蠍虎,你憑此毒在蕭家升作明字輩應該已經沒有問題了。”

“可是公子啊,這毒一定還有別的地方可以改的不是嗎?公子公子,你便告訴我吧。”蕭遠山不依不饒,“你一定已經有辦法了,又為什麽不告訴我呢?讓這瓶東西毒性變得更強不好麽?”

蕭酬卻垂下了頭,低聲道:“為何遠山以為,毒性越強越好呢?”

蕭遠山不解道:“制毒之人,自是希望自己研出的毒毒性更強、殺傷性更大,不然又如何在江湖上造出聲勢、打出一片威名來呢?公子你看,這不就像清流大人制出雪狼爪、夕照、人面桃花和夜雨連燈,還有清逸公子制出浮生若夢一樣,就是因為他們研出如此厲害的□□,江湖人才個個都佩服他們、敬畏他們啊。”

蕭酬聞言不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複悵然笑道:“原來如此麽?不過若是說道毒性之烈,又有什麽及得上人心呢……”

他的聲音極低,蕭遠山一時聽不清。但是她看着蕭酬的臉色,一時似是為他周身愈發濃烈的惆悵所感染,竟也覺到了些許的愁懷。

“公子,我不問了,公子你別難過。”蕭遠山嗫嚅着,輕輕推了推蕭酬硌人的肩架。她雖不知蕭酬為何霎時間續了滿滿的愁懷,卻依舊因他輕蹙的眉頭難過起來。她握起蕭酬的手臂,向外輕輕拉扯着:“公子,我們去外頭看雪尋梅,再不想這事情了好不好?”

蕭酬擡頭,忽地向蕭遠山淡淡一笑:“遠山若還想要此毒毒性更烈,不妨再取百葉竹之葉煎水,三錢葉煎一甕水。每日取一甕水注入毒裏,反複煎制,七天之後……”

“公子……”蕭遠山失語,怔怔地立着,握着蕭酬小臂的手緩緩松落,眼中倏地泛起霧氣,哽咽道:“公子,其實你不用……”

“好了。”蕭酬斂容起身,微笑着反執起蕭遠山的腕子:“遠山不是說要出去看雪尋梅花麽?”

蕭遠山在被蕭酬執起手腕的那一剎猛地一縮,不過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向看似畏葸而柔弱的蕭酬的手莫名的有力。他牢牢地握着她的腕,手指冰冷,卻堅定地扣着,将她緩緩牽出門來,微笑道:“遠山,你緣何似乎總是有流不完的淚?”

“因為遠山總有訴不盡的情。”蕭遠山倏地笑了,小碎步急碾,跟上蕭酬的步子:“公子願不願意聽?”

聞言,蕭酬沒有回答蕭遠山,只是将她的手腕輕輕握了一握,複松開,許久方笑道:“若是遠山願意說,在下自然願意聽。

“公子,你是否瞞了遠山什麽?”蕭遠山垂着頭,因而蕭酬難見她一雙盈盈妙目中的水光流漣:“不過,公子原就冷清,或是遠山僭越、本不該問這些的。”

蕭酬沒有回答蕭遠山。他擡起下颔,半開他淡色的眸子、望着灰白的天,倏地吐出一聲白色的嘆息,許久方道:“回房吧。”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緊了自己的衣襟,轉身匆匆邁步回房,一反常态,衣袂帶風,最後幾乎是跑回到他的書案前,一個踉跄撲伏上案幾,雙手緊緊攥住桌沿,指甲刻進不甚硬的木頭中。

“公子,公子你怎麽了!公子別吓遠山!”蕭遠山見勢不對,連忙小跑着跟進來,雙手覆上蕭酬單薄峭立而繃緊如弦的脊背:“是不是又有哪裏不舒服?是被風雪吹傷了麽?遠山扶您先歇一會如何?”

蕭酬仿佛自知失态,緊繃的脊背一點點放松下來,提着案上置着的紅銅手爐,緩緩直起身來。他輕輕一撤身子,掙開了蕭遠山的手,雙目恢複了從前的清明與惆悵:“遠山不用着急。方才乃是看了外頭的雪梅,又聽遠山一番話語,頗是想起了些往事,一時有些感觸罷了。”

他自筆架上摘了一支小蘭竹下來,将殘墨和水勻開,複左手執筆,蘸了些淡墨,寥寥幾筆,将一筆清隽塗抹在了一張素白的小箋上。

“公子,你在寫什麽?”待到蕭酬置筆,蕭遠山探過頭去,卻赫然看見一首五絕:

寒泉濯華景,思懷緒眉城。

十載音容寂,幾點草木燈。

蕭酬将小箋揭起,摩挲着明礬熏烤過的紙面,垂眸道:“不知遠山以為,此詩如何?”

“公子寫的,自是好的。”蕭遠山反複看着蕭酬手中的小箋,不知不覺之間雙臉微紅:“只是遠山不明白,公子寫的,是什麽?是方才看見的雪嗎?還是梅花?公子啊,這首詩給人的感覺就和你一樣、雖是總帶着些愀然之色,卻還是讓人看不透呢。不過遠山的确喜歡……喜歡這詩的感覺!公子你能不能……”

蕭酬微笑着合上眼,将手中的小箋對折、壓實:“本即為一時興起之作,也不是什麽奇文佳句。若是遠山有意,那在下将這詩贈了你便是。”

“真的嗎!”蕭遠山聞言一把便搶過了蕭酬手中的字紙,先是緊緊捂在胸前,眼珠一轉,又生怕蕭酬改了主意、将小箋要回去一般,工工整整将小箋疊成細細的一條,小心翼翼地塞進袖管裏,便志得意滿地向蕭酬眯眼一笑,扭頭、歡天喜地地跑出了門去。

蕭酬垂眸、十指交握,撐住尖瘦的下巴,聽着蕭遠山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不着痕跡地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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