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豺狼心

? 次日蕭酬醒來時,已近是晌午時分。

他不知昨夜自己最終究竟是如何收的場,一如他不知,蕭遠山的那一番話究竟是說給誰人聽的。

他動了動手腳,發現周身筋脈都舒暢活絡了不少,不似平日一般僵硬冰冷。他自嘲般一讪,道是看來自己這一身毛病倒還真是累出來的多。身下一片柔軟,蕭酬伸手摸了摸,大概是床上又多了兩床墊被,以致此刻,被子筒不同于他平日醒來時的冰冷潮濕,倒是多了幾分和暖與溫軟來。

蕭酬伸出手指,沿着身下墊被一直向下摩挲,觸到了幾處刺繡。他細細地撫過去,應是清水芙蓉的紋樣。他側轉過臉,看見素白的窗紙上映着墨色梅影,斑斑駁駁地,恍如幾痕墨跡疏落地暈染于白宣,一時間,只仿佛三千界盡數靜谧岑寂下去,只有陽光依舊一下一下輕撲着窗沿,撩動着空氣中的塵埃。

蕭酬一動不動地扭着頭看了許久,不知想起了什麽,悵然蹙着眉,周身郁結之氣更甚。他緩緩撐起身,套上外衫,下了床,輕踱幾步至窗前,伸手推開了窗。頓時,一股明洌的陽光霎時間沒過窗沿,湧進了房裏,撲上他的發尾足尖、将他整個人一點點淹沒。

他閉上眼,張開雙臂,盡力地挺起單薄如紙的胸膛,仿佛想擁抱陽光。然而陽光卻自他的指尖匆匆流下,徒留一股若隐若現的溫暖依附在他的身旁,與他周身的青綠色惆悵相互糾纏。

“本就是留不住的。你留不住的。”略帶些悵然地低語,他睜眼微笑,收回手來,轉身欲行,扭頭卻看見屏風之側,倒在地上、雙手攀着羅漢床腳的蕭遠山貓兒般的睡臉。

蕭酬沉默地看着她,就連他周身那永遠緩緩缭繞着他的青色惆悵似乎也凝滞了一刻。蕭遠山卻不知,自顧自翻了個身,便繼續與周公下棋去了。

終于,蕭酬嘆息一聲,自床上抱來一床軟被,為她輕輕蓋上,旋即又悄悄地轉身推門,無聲地退了出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當他無聲地将房門阖上的同時,蕭遠山倏地睜開了眼。

玉樞紅籬是蕭氏清明山莊最高的一處廊亭。于是站在這處修築在峰頂山隘上的回廊中,自是能有一番指點江山笑傲江湖的風流得意感覺由胸中油然而生。

蕭清流很喜歡這種感覺,因而他将住處安在了距離玉樞紅籬最近的一處院落,以至于他幾乎每一天都能夠到這裏來,俯瞰這座屬于他一個人的莊園。

這一日,他依舊背手立在廊中。四處的錦簾被挑開,冬日的風嗚嗚地吹入回廊、掀動他的衣袂與鬓發。他似是覺不到一絲寒意,始終居高臨下地垂眸看着整座清明山莊。山莊上雖是依舊覆着一層厚厚的雪,卻還是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之下,有了些許融動的跡象。盡管如此,現下層層屋宇依舊折射着冬末薄暖的陽光,顯得整座清明山莊金碧輝煌,宛如有千條吉光流轉。

蕭清流知道,這座美麗的山莊,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當年那些阻礙他的人早已經被他逐一除去,他理應高枕無憂、繼續每一天都登臨玉樞紅籬、居高臨下地垂憐他的傲岸與孤芳。

但是此時他的面色卻不如廊外華景那般明朗。

“你說,他的後肩胛沒有絲毫傷痕。”他面色陰沉地開口,握着廊中扶闌的手漸緊,指節發白:“不可能!如果他是那個人……”

“為什麽你一定以為他就是那個人?你有多少把握?”身後的人戴着一張面具,斜倚在廊壁上,漫不經心道:“不過,話說回來,蕭遠山,真是一個很好的工具,不是麽?”

“這個不需要你來說。”蕭清流繃緊着臉孔,“我有多少把握你無需知道,但是無論他是不是那個人,他出現在這裏,一定不只是受春派之邀。他一定別有目的!他不是那個人也還罷了,若他是,那我們該如何收場!所以無論他是不是,這個人,我們必須除掉。”

“你的疑心病,這麽多年了,始終改不掉。”身後人懶懶開口,“不過要除掉他,你還得先想一想你是否有這個力氣。畢竟,當年你們除掉那個人只是利用了蕭澄意與他的血緣關系。至于蕭酬,以我之見,他在用毒上的造詣,雖不知與那個人相比如何,但決計不是你能輕易對付得了的。何況,他比起當年那人,城府當是……”

蕭清流沒有讓身後人說完,只徑自低眉沉吟道:“上次,你安排他試毒,結果如何?”

“恐怕又要讓你失望了。”身後人并未因話語被強硬打斷而有所惱怒,說話依舊雲淡風輕:“以蕭遠山所見,他在五丈外分辨不出孔雀膽,直到藥端到他眼前他才有所察覺。”

“我不信。不可能。他一定是蕭清愁!他一定是!”蕭清流突然紅着眼轉過身,猛地扳住了身後之人的肩:“不要敷衍我。我倒了,對你沒有好處。”

身後那人不着聲色地拂開了他的手,面具下的臉孔隐隐帶着嘲諷之色:“清流大人,我知道我該做什麽。不需要你這樣對我說。當然,如果你這是命令,我自然會照做。畢竟,清流大人,您是我們的家長,我不會像當年那人一樣,蠢到自己送上門來挑戰您的權威,讓您也有殺雞儆猴的靶子。還有,當年是您親自定的規矩,說是不得提起那個人的名字。您大可注意些說辭,可不要自己先逾矩了才是。我想,區區一個死人,還用不着您如此費心傷神。”

“你……”蕭清流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剛似是欲發作,火氣卻被他堪堪壓了下去,轉身苦笑道:“你呀……你明知我不會拿你怎麽樣麽?你說你這八年在漠北學的都是待人接物的本事,回來這幾天的确也見了些成效,為何只有對我卻還是這個脾氣?”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昨日你也說了,我沒有變。”那人輕描淡寫地一笑,“實話和你說了吧。我知道我只有在言語上能夠冒犯你,你為了顯示你的大度,不會拿我怎麽樣。但若是有朝一日我和那個人一樣了,那時……”

蕭清流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那人也就知趣地閉了嘴。正在兩人相對無言之時,突然一個小厮前來,仆地道:“清流大人,有客求見……”

“誰?”蕭清流重新回到廊沿邊,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若又是前來投靠的江湖人,便叫清逸對付吧。”

“是我。不請自來,就是不知蕭莊主歡不歡迎了?”

突然一個聲音自崖下随風飄了過來。緊接着,就見一團灰影自廊下一翻而起,似是借着風勢三騰兩挪落了地。衆人定睛一看,見是一中年男子,套着破落的灰衣,正扯着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向他們不甚斯文地笑。

“你們這大門,守得倒好哇。”蕭清流遷怒于那小厮,不怒反笑,引得那小厮撲通一聲以額貼地連連謝罪:“清流大人恕罪!小人……”

這時,那中年男子摸着後腦嘿然一笑:“蕭莊主不必責怪小厮,方才他的确是叫我在山腳下等着來着。但是我左等右等沒音信,這便忍不住,自己上來啦。我猜蕭莊主這等人傑,當是要在最高處的。不過沒想到,還真沒猜錯。”他拍拍衣角,向蕭清流懶懶抱拳道:“在下五律行四,岑道直。若有冒犯,蕭莊主還莫怪。”

“原來是岑四爺……”蕭清流背對着盜跖,閉了眼,握拳在扶闌上狠狠一擊,含笑轉過身來,向盜跖回以一揖:“難怪,我清明山莊區區幾個不成器的蠢才,那裏攔得住岑四爺大駕……”

蕭清流身後的人見勢一笑,道:“看來,我是不便再留在這裏、徒增大人煩惱了?”

這話說的很是挖苦,而蕭清流礙于盜跖在場又不便發作。他咬牙揮了揮手揮手,于是那人“哧”地一笑,轉身同小厮一起離開了玉樞紅籬。

“岑四爺大駕光臨,真是蓬荜生輝,蕭某不勝惶恐。不知岑四爺此次來意是?”蕭清流微笑着,引盜跖來到石桌前,親手為他震了一盞茶,又轉身将卷起的錦簾盡數放下,只留下一條,仿佛一面繪着清明山莊雪景的水墨屏風嵌于重重錦簾之間。

盜跖翹起二郎腿,歪在廊畔美人靠上,略帶些諧谑地開口道:“蕭莊主消息靈通,不知可否知道幾天前在揚州發生了幾樁命案。有一戶人家,五十三口人為人一夜之間全數殺盡;不僅如此,兇手還間接殺害了三個仵作和一個四品刑部侍郎。”

蕭清流挑起一邊眉毛,淡然作揖到:“蕭某愚鈍,竟不知有此事,還望岑四爺指教?”

“既然蕭莊主問起,那我就直說了。”盜跖一翻身躍起,繞到了蕭清流身邊,擦着他的肩膀走到他的身後:“死者全部死于一種毒。而那種毒,恰好就是蕭莊主的雪狼爪。”

“蕭某實不知此事,還望岑四爺執夷。”蕭清流轉身,向盜跖深作一揖,眉眼恭敬無倫。

不料盜跖似是不吃他這一套。見他雙臂一抱,歪歪笑道:“蕭莊主不用跟我這麽文绉绉地說話。我非是月夜那種斯文人,聽不懂。”

聞言,蕭清流啞然一笑,複作揖道:“岑四爺所說的揚州命案,蕭某并不知情。至于蕭某的□□何時會成了命案中的殺具,蕭某更是不知。所以,還望岑四爺明察秋毫,盡早查出真兇,為蕭某主持公道。”

“那是當然。” 盜跖下颔一擡,笑道:“蕭莊主不必如此多禮。還無辜者個清白是我的本分,蕭莊主不必三番兩次地和我說。不過嘛……”他略略一頓,伸出兩指拈起茶盞舉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下。越窯青瓷的釉面撞擊理石桌臺,發出“噠”的聲響。蕭清流始終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動作,直到那盞被他把玩許久的茶涼透了,盜跖方擡頭,直視蕭清流道:“我想先從貴莊下手查起,還望蕭莊主帶路。”

一霎間,蕭清流臉色不知怎的一暗,再看卻只見他溫潤平和的微笑。他又向盜跖作一揖:“既然岑四爺發話了,蕭某人自然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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