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知流水
? 中秋山莊流空亭,亭亭立在一座尖峰的峰尖上,六角十二檐,角鈴飄搖,一時好似婀娜女子雲鬓鳳冠。孤峰獨立,四下裏雲海雪霧氤氤缭繞翻滾,便只似空中樓閣、仙人舊館,不似在人間。
蕭酬在亭中靜靜立了一會兒,絲毫不以四周雲境天宮般的勝景為意,只徐徐自袖中掏出一個銀質粉盒和一只半透明的、隐約刻着“蕭中意”三字的青琉璃竹筒,打開蓋子,執起蕭中意的手,沾了粉盒中困脂般的朱砂,向竹筒內壓了一壓。
“七絕七殺令之絕命押。”盜跖坐在亭側美人靠的闌幹上,看着蕭酬不緊不慢的動作,他跷着二郎腿,懶懶開口道:“傳聞中的絕命押,今天總算有幸一見。”他歪頭眯眼,輕輕靠在亭柱上:“我說,十一郎?蕭十一?喂喂你怎麽不理我?”
蕭酬小心地将粉盒與竹筒的蓋子蓋好,放回袖中,這才擡起眼來:“四爺怎會在中秋山莊?”
“為了這個。”盜跖豎起左手食指,勾着半枚雲樓令:“另外半塊果真在蕭中意房裏……等等!我剛才可是救了你!。”
“原來柱子上的那個便是四爺鼎鼎大名的小孔方兄。在下受教。”蕭酬微颔首,淺淺笑道:“在此還要恭喜四爺大案将破。”
“算了算了,別挖苦我了。”盜跖重重吐了口氣,從扶闌上跳下,一手勾上蕭酬的肩:“我知道我的銅錢實在他死了之後才切斷機關索的。說說吧,方才你什麽時候動的手?我明明看見方才你連小手指頭都沒動一下。”
“方才在下的确沒有動手。”蕭酬道,“若一定要找個時辰……大概是今早寅時吧。”
“什麽?”盜跖咋舌,将雲樓令塞回懷中:“十一郎莫要诓我不通毒律。”
“四爺鷹眼如炬,在下哪敢有所瞞報?”蕭酬笑道,“莫問今朝。”他拎着他紅銅鎏金的小手爐向盜跖晃了晃:“四爺不會以為,在下在清明山莊的這段日子,真的天天都在賞梅看雪聽琴品茶吧?”他緩緩踱步至美人靠畔,垂眸看着腳下翻湧不止的雲濤雪芒:“蕭中意好一種酒。莫問。”
“莫問?阆苑北廂的莫問酒?是這個麽?”盜跖拎起一旁理石桌上的銀酒壺,打開蓋子聞了聞:“啧啧,這麽香的酒啊……真是奢侈。只是這銀壺光亮得很,酒裏沒毒啊。可惜我不喝酒,還真浪費了。”
“四爺若不想與蕭中意一個下場,就最好不要喝。”看着盜跖故作驚惶地放下酒壺擦着手,蕭酬微笑,淡淡道:“莫問為伏,今朝作引。像莫問此等千金難求的好酒,在下也不能暴殄天物。只不過,今早在下在爐中燃了新近研出的一種香丸,名曰‘今朝’。”他背對着盜跖,雙手捧着小爐,脊背緊繃:“莫問無毒,只是在接觸到今朝之後,在人體內會化為劇毒,瞬間致人死命。”他略頓了頓,轉會身來:“四爺在這裏都幹了些什麽?”
“你不覺得今日中秋山莊的人很怪麽?莊主死了,怎麽還是這麽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盜跖抓抓頭皮,餘光閃過一絲狡黠:“我只不過與蕭中意打了個賭罷了。”
蕭酬颔首:“願聞其詳。”
“昨晚離開清明山莊後,我找到了确鑿的證據,揚州府桑杲傳過來的。不過不是關于蕭清流的,是關于蕭中意的——反正是坐實了他殺人的罪名了。”盜跖道,“然後,我潛進了中秋山莊——避開他的機關對我來說小菜一碟。”話語及此,盜跖不由面露得色:“我當着他的面找出了藏在他房裏的另外半塊雲樓令,剛好能與我昨晚壓的蕭清流那枚雲樓令的模子合起來——你沒有看見當時這家夥的臉色青白藍綠一個一個變過去——然後他當然想要殺了我,但是你也知道,十年前的那鈔一脈絕’大清洗,秋派能人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清了個幹淨。只對付他一個人,那自然是綽綽有餘——畢竟真正論實力,他比不上清明山莊的蕭清流。”盜跖無謂地聳聳肩,臉上依舊挂着平日的幾分不羁。
蕭酬的臉色微微動了動,旋即又微笑道:“然後呢?”
“然後?”盜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就與他打了個賭——若是他贏了,我就将我所有的證據扔進火盆裏燒幹淨,從此只當沒發生過這回事。至于,若是他輸了,秋派門人不許起異動。”
“你們賭的是,在下與他搏命,誰能贏。”蕭酬笑出了聲來:“沒有想到,四爺也會幹這等事情。”
盜跖不以為然道:“我出身市井,當然會幹這些事。再說這是沒有懸念的事。也幫你省了不少麻煩,不是麽?”
蕭酬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說的也對。不過是否應勞四爺出去叫人将回廊放過來?在下也是時候回去了。”
一語既畢,卻許久不聞盜跖回話。蕭酬轉過身,見盜跖正歪在對面的美人靠上,一臉肅容,定定看着自己。
“四……”
“蕭十一,趁在這孤亭裏,沒有閑人,我問你一件事。”盜跖沉默許久突然開口,“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蕭酬一怔,旋即挺起脊背,低頭道:“四爺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舉?”
“不一樣。我的猜測與你告訴我的真相總歸是兩碼事。”盜跖沉聲道,“蕭十一,你……究竟是什麽人?”
“已死之人。複生之人。四爺覺得,在下更像哪一個?”蕭酬的臉上雲淡風輕,卻始終低着眼,神色莫辨。
盜跖搖頭道:“以我之見,你既非已死之人,又非複生之人。”
“哦?”蕭酬的聲音水波不興,“那以四爺之見,在下為何人?”
“複仇之人。”
聞言,蕭酬低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突然,他抽搐般地笑了出來,擡頭,滿面譏诮之色:“四爺厲害。在下當真佩服。這一個‘複仇之人’着實比‘已死之人’和‘複生之人’要貼切的多。畢竟,想來在下已不過一具行屍走肉,談何死,又憑何生……”
“你是……蕭清愁。”
“四爺需要在下的回答麽?”蕭酬慘然一笑,阖眼仰起臉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嘆出。
此時已約模是巳時時候,一輪白中帶着些金色的太陽挂上了遠處的山巒。陽光輕輕撲打在蕭酬臉上,照出一片慘白。
盜跖始終沉默,看着蕭酬一點一點将頭仰過去,看見他細瘦的、瘦骨嶙峋的脖頸。
“當年……也是這樣的天氣。”突然,蕭酬開了口,聲音一如平日裏的溫文和雅,只是少了他總帶着的幾分惆悵:“這樣的風,這樣的雪,這樣的山,這樣薄暖的陽光……清明山莊裏,還有滿院的梅花,和我現在住的院子裏的一樣香。”
“雪方霁,陽光灑将上去,一片金色,很漂亮。”他似乎微微笑着,聲音中帶着溫暖的色彩:“我的小弟就從那一片雪上,端着茶走過來,然後……”
他突然猛地放正了臉孔,雙目直視盜跖,溫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凜冽刺骨:“将一柄匕首刺進我的後心。刀上淬着我研出的浮生若夢。”
盜跖後背暗暗一緊,卻見蕭酬又笑了起來:“當然,之後為了毀屍滅跡,他們把我扔下了山。只是落下去的時候似乎撞上了幾棵樹,山下積雪又太厚,我沒有死。我在雪裏埋了整整三天……”他臉上的笑意愈發濃重:“四爺是否覺得,我是個病骨支離的廢人?”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山風撕扯着他的衣擺長發四下裏翻飛。他斜揚起下颔,眯眼對上山邊的太陽,輕輕扯起嘴角,自嘲一般道:“病根是那三天落下的。我斷了八根骨頭,寒氣又從雪裏一直滲透進了我的骨髓。不過雪裏的寒氣卻也壓制了浮生若夢的毒性,所以我在中了本來無解的浮生若夢之後還能夠活下來……還要幸虧它,我才能在雪地裏三天還不死。呵呵,該不該說我命不該絕?”
盜跖不敢再看眼前的那個依舊看似雲淡風輕的男人。一向多言的他數次張嘴竟不知該說些什麽話。蕭酬轉過身,沒有看他,淡淡道:“再然後,就是樓子裏老大發現了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總能夠發現瀕死的人……不過我就這麽被他救了。”
“七絕樓主……雙木先生?”盜跖小聲道,“那麽……之後的十年裏,你……”
“呵呵,四爺不用急。”蕭酬氣定神閑地微笑,“我這便說。”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那一次我傷得很重,不是在鬼門關前饒了一圈,而是踏進了冥府,又被老大拉了出來。”他的言語中不帶一絲情緒,聽來極是平靜溫和:“我中毒已深,又被寒氣摧傷五髒六腑,性命幾乎不保。然而老大将我身中之毒以我體內寒氣逼上皮膚和體骨之表,又在接下去的幾年裏,一次次幫我刮骨剝皮……”
“蕭……”盜跖呼吸漸重,又咬緊了下唇,硬生生阻了将發的聲音。
“六年時間,我全身的骨頭被刮了三次,皮膚被撕掉六次。”蕭酬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話語間竟帶着些隐隐的殘忍的快感:“那六年裏,我每天都裹着繃帶,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每一次新的皮膚長出來,都會被再次撕掉。一開始痛,到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了。所以,我的面目與十年前的蕭清愁自然是大相徑庭——因為削骨,我成了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因為剝皮,我當時的傷疤、胎記……什麽都沒有了。我曾經無數次想,若能免受剝皮挫骨之苦,就這樣死了也罷——但最後,我活下來了。”他突然擡頭,帶着些甚至稱得上愉快的微笑,向盜跖微微一傾身子:“四爺可知為何?”
盜跖沒有回答他。他覺得,此時的蕭酬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見蕭酬仰天狂笑,笑濕了眼角,複開始咳嗽,雙肩抽搐周身顫栗,終“哇”地吐出一口泛着紫黑的血。他伸出皮包骨頭的手,用力一抹嘴角,雙目又發出了森森的光芒。他向盜跖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我不甘心就這麽去死。”
“那六年将我的身體徹底毀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氣,“但是我的魂還沒有塌。我知道我要幹什麽。”
“你要複仇。”盜跖低着頭,低聲道:“你想殺盡十年前害你的人。”
“不錯……我要複仇……”蕭酬周身的惆悵竟似是劇烈地翻湧了起來,随着他的發絲一共上下翻飛,竟将他一張慘白憔悴的臉映襯得狠厲無倫。
盜跖長嘆一聲:“那麽,你想殺盡整個春派麽?畢竟當年,現存的春派門人都是蕭清流的擁趸,可以說,他們也是當年一脈絕的幫兇。”
蕭酬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只殺兩人,四爺盡可以放心。”
“蕭中意已經伏法,證據确鑿,将蕭清流緝拿歸案也不會是很遙遠的事情了。至于你……”盜跖一反平日的荒誕不羁,靜靜坐在美人靠上,沉聲道:“十一郎,我希望你別弄髒自己的手。”
“我的手早就髒了。”蕭酬挂着殘忍冰冷的笑,低頭看着自己骨架細瘦纖長的、皮包骨頭的手指:“我已經等了太久。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而且……我不知道我還能夠等多久……”
盜跖面露不忍:“話雖如此,但……”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蕭酬突然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額角青筋暴突:“你不知道我這十年是怎麽過來的!是恨——整整十年,我是被它一直支撐着才活了下來!沒有仇恨,我要怎麽活下去,我還剩下什麽……”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中已然帶了哽咽。他緩緩地蹲下身去,突然慘笑一聲:“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啊!”
“既然如此,我不攔你。只是……”盜跖低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大仇得報之後,你又意欲如何?”
“四爺此話是什麽意思?”蕭酬慘笑,“或許我答不了。”
“背叛也好,離棄也罷,你終究還有與這個世界的聯系。不是麽?”盜跖雙臂平平伸開,搭上兩旁的欄杆,身子向後探出亭外。他沒有看蕭酬,只仰着臉,看着灰色的天:“你本不是個狠辣絕情的人,既不忍心下手,又何苦勉強自己。”屏息凝神,盜跖聽不見蕭酬的聲息。二人相對沉默半晌,盜跖開口:“愛比恨要背負的東西更多。我想你不是懦夫。”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一下子坐了起來,雙肘擱在膝蓋上,淡然望着蕭酬:“若你真狠下心斷了這條線,你才真的是什麽都沒有了。”
蕭酬沒有反應,眼光飄向盜跖身後覆着白雪的、隐隐勾着黛青色輪廓的山巒,只有眼皮間或一霎,證明他還活着。
盜跖嘆了口氣,無奈轉過身,卻聞身後有一個聲音低低地随風飄進他的耳朵:
“四爺,麻煩你喚人将回廊接上亭子好麽?”
盜跖連忙轉身:
——蕭酬拍拍身上的狐裘,緩緩站起了身來,蹙着眉對盜跖輕輕勾了勾嘴角,低着眸,任命般道:“我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