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會高山
? “東西,帶來了麽?”
蕭清流的聲音依舊是沉穩而時時透着波瀾不驚的。他背手立在玉樞紅籬的浮闌旁,沉吟道:“你說說看,十九天過去了,他想要幹什麽?都幹了些什麽?”
“也許他一直在尋找殺死蕭中意的機會——他今早離開了清明山莊——去了哪裏,我想你不至于和蕭清逸一樣堂而皇之地去詢問一個小小遠字輩弟子;至于筆跡,我看過了,和十年前的那個人不同。而且……以蕭遠山平日看來的種種,他慣用的是左手,而不是當年那個人慣用的右手。”女人戴着面具,在蕭清流身後緩緩打開一張紙條:“只是不知這首詩……到底是什麽意思。而且……算了,你且先看看這詩。”
“寒泉濯華景,思懷緒眉城。十載音容寂,幾點草木燈。”蕭清流接過字紙,細細讀來,忽臉色陰沉道:“十載……他是在影射十年前的一脈絕嗎?”
女子以食指指節托住下颔,緩緩道:“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也可能是你多慮了。”她面具後的臉上不知挂着什麽表情,“你總是想太多。奉勸你一句,憑空給自己多造出幾個敵人不是什麽好事情——尤其是不好對付的人。”
蕭清流聞言冷笑,卻未回答。他看着匍匐在他腳下的清明山莊,沉默許久,忽然猛地抓緊了闌幹,指節隐隐泛白:“且通知下人,午時在玉樞紅籬璇玑閣設宴招待七絕十一郎。理由……就說酬謝十一郎順利完成任務。”
“你……”女子突然拔高了聲音,“我說了!一切都有可能只是你多慮了!”
“多慮?”蕭清流轉回頭看了女子一眼,冷笑道:“如果我不多慮,我又怎能爬上今天我所在的這個位置、讓整個春派臣服在我的腳下!”
女子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過于激揚。她太過于壓抑以至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些顫抖:“蕭十一不像你想象的那麽柔弱可欺。”
“如此說來當年的蕭清愁豈不是更難對付?可是他死了。我還活着。”蕭清流冷然大笑,雙手緊扣木質扶闌,雙目帶着逼人的銳氣和一種莫名的耀眼的光:“他輸了!如今我是蕭家的家長而他不是!我能夠站在這裏看我的整個蕭家,而他只配在山腳做他的孤魂野鬼!”
女子嘆了口氣,妥協般轉過身去:“說吧。要我做什麽?”
“我會單獨請他赴宴,座中僅我二人。你事先将璇玑閣內一切布置妥當。帶人埋伏于屋內,等我手勢,見機行事。”蕭清流眯起了眼,眼中透出狡黠而殘忍的光,一如十年前、“一脈絕”的前夜——他對着呼嘯而過的、夾雜着雪片的風冷冷開口,一字一句道:“既然十年前他被我殺了還能借屍還魂活過來,那麽不管而今他是誰,我便再殺他一次、教他形神俱滅無處附身。”
女子搖了搖頭,轉身,突然一笑:“如此,我會照做,只願你不要後悔。”
蕭酬回到清明山莊時,日已近上中天。他沒有直接将一副完整的絕命押交給蕭清流,而是閉着眼睛,憑着依稀的記憶來到了他接到任務以來涉足清明山莊的第一個地方
——蕭清逸的住處。
蕭清逸白日受了蕭遠山的一番搶白,愛逞口舌之快的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口,只忿忿地回了住處,“哐”一聲摔了門,趴在榻上生悶氣。
自他成為清字輩以來,似乎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一直以來,似乎那個頤指氣使居高臨下的總是自己。
那小時候呢?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人。
似乎,從小到大,他那個大了他三歲的兄長脾氣好得離譜、從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相反地,自己竟不知對他發過多少次脾氣。
那個人的性子,真是好到無以複加。
但是蕭清逸知道,那個人并不是沒有脾氣——他不是沒有見過那個人的厲害。但是就是因為他太過厲害,才會将自己的光芒完全掩蓋在他的陰影之下,不是麽?
但是,那個人畢竟是……
“你已經是蕭清逸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蕭清逸用力甩甩頭,蹙眉,擡手欲給自己一巴掌,然而手掌臨接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剎卻只輕輕地落了下去:“擋你路的人都沒了。你殺了那個人。全蕭家全江湖全天下都知道。再沒有人會整天将你與他相比,也沒有人會說你無能了。如此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他低聲自言自語,臉色逐漸明亮起來,蹙着的眉也漸漸舒展開來。他伸了個懶腰,在榻上翻了個身:“對!這樣不是挺好的麽?”
突然,他那扇裝飾繁複而精美到有些誇張的紅木門輕輕地被人叩響,他院中婢子的聲音從門外隐隐傳來:
“公子,七絕蕭公子在門外候着,說想見您。”
蕭清逸一骨碌從榻上爬起,手一放又倒了下去,懶懶道:“不見。”
“可是蕭酬公子說有急事,今天不說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而且……他說,公子說不定會有興趣一聽。”
“煩死了!”蕭清逸捂住雙耳,“我不想見他!”
“不知清逸公子為什麽不願見在下?”仿佛只一霎,門外女婢那清脆黃鹂鳥般宛轉的聲音突然換作了一個溫溫淡淡的聲音:
——蕭酬細瘦單薄的影子,搖晃着投映在了門上糊的素白的紙上。
蕭清逸大驚:“誰讓你進院子裏來的!堂堂七絕,竟然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麽!”
“此卻是在下思慮不周,不過有要事與公子相商,所以在下未免僭越,還望公子海涵。不過,”蕭酬的聲音中似乎帶了些笑意,“既然在下已經站在這裏,清逸公子聽在下一言又有何妨?”
蕭清逸猛地坐起,狠狠吐了一口氣,恨恨道:“進來。”
門外細窄的人影躬了躬身,旋即随着“吱呀”一聲響,蕭酬輕輕慢慢地踩着無聲的步子走進了屋來。一霎間,屋外的陽光随着他的腳步擁入屋內,以致一時蕭酬孱弱的身子竟似是泛出柔柔的光一般。蕭清逸睜大着眼,想要看清蕭酬的臉,卻發現眼前人的臉似乎蒙在一層氤氲的霧氣之下,縱是再如何凝神屏氣,還是模糊一片。
但是他身周所四散的惆悵,蕭清逸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這種似曾相識的惆悵讓他恐慌——十年前的那個人,雖沒有他如此戚烈的惆悵,卻也有着相似的愁懷。
他強壓下心神,依舊擺出他那清逸公子的不可一世的驕傲樣子,挑眉道:“是什麽事讓你蕭十一郎親自登門拜訪?說吧?你自作主張地進來不就為了這麽?”
蕭酬微笑着從懷中掏出絕命押,置在桌上,以兩指緩緩推至蕭清逸眼前,低眉淡笑:“在下今日前去中秋山莊,刺殺蕭中意成功。特此知會清逸公子。”
“就這?”蕭清逸不耐煩地眨眨眼,語氣愈發不善:“不是說有急事的麽?”
不料,蕭酬笑意更甚。他低低開口,聲音清雅溫文:“看來清逸公子依舊和當年一樣急躁。”
這一言溫溫淡淡,與平日裏話語無二,聽在蕭清逸耳裏卻不啻一道霹靂。他一悚,又強壓下動作,颔首擡眼望向眼前的男子,沉聲斂眉道:“當年?當年什麽!”
蕭酬突然站起身來,笑道:“清逸公子不必如此緊張。在下決計不會拿公子怎樣的。”
“你是……”蕭清逸突然顫抖起來,眼神驚惶莫名,不覺中伸出一指,指向眼前臉孔不算熟悉的男人,嘴唇翕動半晌,方大叫起來:“你是!”
“故人,亦是已故之人。”蕭酬站在原地輕輕地抽動着瘦削的肩架,周身的惆悵似乎也跟随着他的動作流動起來,流淌了滿地。笑了一會,他緩緩走向僵在原地的蕭清逸,低聲溫言道:“不過也難怪清逸公子這許多天仍認不出在下——我的面貌,較十年前來說,變化實是太大了。不是麽?”
随着蕭酬愈發靠近的腳步,蕭清逸咬着嘴唇,身子越來越劇烈地顫動,只一雙桃花眼決眦瞪着蕭酬,一時竟似是要哭出來了一般。蕭酬嘆了口氣,停下步子,輕輕伸出手,蒙上了蕭清逸那雙滿滿充斥着恐懼和不可置信的眼,露出了一個意義莫名的笑:“澄意,許久不見。”
蕭清逸一把扯下蕭酬的手,一骨碌摔下了凳子,顫抖着望着眼前笑意依舊的男人,動彈不得:“蕭……蕭清愁……你還活着……”
“不錯,我還活着。”蕭酬立在原地,垂眸看着他,微微笑着。
蕭清逸猛地低下眼,用力地搖頭,一連又向後挪了幾下,一頭梳理齊整的發髻甩散了,幾绺長發挂在了臉上,模樣好不狼狽:“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我殺了你的……我明明殺了你的……我明明就……你!你……你是人是鬼……”
蕭酬聞言,突然一聲慘笑,挪開了眼不再看他:“我不知該怎麽回答你。或者,不人不鬼?”
“你……是回來找我索命的吧……”蕭清逸認命般笑了起來,“既然是這樣……随便你吧?你來啊?”他從地上一翻身爬起,踉踉跄跄幾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蕭酬的衣襟:“你為什麽不殺了我?你殺了我啊!殺了我啊!”
蕭酬捉住蕭清逸的手,一點一點自衣襟上扯下,不着痕跡地向後退了一步,輕嘆道:“如果我回來只是為了殺你,我不會等到現在。”
“那你是……為什麽……”蕭清逸頹然跌坐在地,“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回來……還要回來糾纏我!”
蕭酬無言,彎下身欲扶蕭清逸,卻被他生生甩開了手。蕭酬一時語塞,卻見蕭清逸又笑了起來:“你為什麽不殺了我呢?當年是我欠下的債……你不打算要我還嗎……”
“債要還。”蕭酬伸手,撫上蕭清逸的發頂:“但不是向你讨。你是我弟弟。也許你不想承認,那便算是我一廂情願吧。”他擡起眼,目光斜飄上遠方,輕輕道:“我來找你,只是了卻一樁心事罷了。”他輕輕摸了摸蕭清逸同樣柔軟的發絲,眼神溫柔中猶帶着幾絲苦澀,聲音較從前又低下幾分,不知是說給蕭清逸聽的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當年的事,你不用想太多……畢竟、你只是被利用……”
“什麽?”蕭清逸擡頭,突然緊緊抓住蕭酬枯瘦的腕:“我……”
蕭酬阖上眼,掩了眸中的憐憫神色,苦笑道:“誰最希望我死?或者可以說,是誰慫恿你來殺我的……你現在……又得到了什麽……”
“不……不……不可能!不可能!”蕭清逸面色一滞,旋即用力地搖頭:“大哥他……大哥他不可能騙我的……他說會扶我上清字輩、他做到了……他……”
“澄意,你的清字輩,有名無實。”蕭酬低低開口,聽不清語中所蘊之情:“蕭清流這些年,除了一個清字輩的排號,還給過你什麽?而這,是你真正想要的麽?”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什麽都沒有……不可能的……”蕭清逸似是已然陷入了混亂。他不斷搖着頭,不斷有散碎頭發自他發頂髻中散出,披落在他身上。“我明明什麽都做了……我連……都殺了……為什麽……不可能……不可能的!”蕭清逸突然從地上爬起,披頭散發、撞開蕭酬,猛地向門外沖去:“我要去問問他!他怎麽能騙我!”
蕭酬被蕭清逸撞得連退幾步、後背結結實實地撞上了門板,一陣痛自他薄薄的脊背上傳來,一直麻上他的天頂。視疼痛如無物,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揚手——
蕭清逸直直倒了下去。
“放心,是安神散,沒什麽大不了的。好好睡一覺,把這些事都忘了吧。”他上前兩步,接住蕭清逸軟倒的身體,将他放到榻上,本欲離開,又回來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從明天開始,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注視了蕭清逸許久,長嘆一口氣,自嘲般笑了笑,倏地将一枚藥丸塞進了蕭清逸的嘴裏:“所以,有些事……還是忘了吧……”
他又望了蕭清逸許久,終于轉身,取了桌上的絕命押,緩緩走出門去。然而就在他堪堪踏出門檻的剎那,卻仿佛有一句夢呓也似的話語,極低極低地自他身後傳來:
“哥……對不起……”
他聞聲回頭,輕笑一聲,走回房看了看蕭清逸睡下之後安詳不少的臉,垂下頭,輕輕抹了抹蕭清逸濕潤的眼角,不覺間他的眼眶卻也氤氲起了霧汽。
“澄意啊……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轉身,擡起頭,大步地踏入了屋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