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逸非意
? 這日陽光甚好,一層金色的薄暖日光灑滿天穹地面,以致結了冰晶的雪籽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射着明亮的、漣漪般流轉着的光芒。
梅花大多已盛開,紅紅白白的一片,綠萼紫香相雜相襯,潑潑灑灑,開得好不熱鬧。舊時的暗香現今成了缭繞糾纏不休的清雅氣味,沾衣附鬓,引得人稍擡衣袂,都是盈盈的滿袖芬芳。
應是積雪消融,地上略有些潮濕,梅花上也挂着點點的水珠,似是沾了氤氲春雨般,以致花瓣更是柔軟了幾分。
蕭清流一聲令下,玉樞紅籬被春派門人熱熱鬧鬧地裝扮了起來。雖還是清隽非常,卻已然少了當初那份冰冷的傲然,似與時節相伴、多了幾分将到的春意。
玉樞紅籬正中的一處廊亭,此時被層層厚錦簾與外界分隔了開來。亭中六角各置一高腳博山爐,袅袅地向外升騰着絲絲縷縷的青紫色沉水香煙。廊亭正中擺着偌大一張冰裂紋的理石圓桌,卻只有一東一西兩把座椅。
蕭清流坐于上首位,斂眉阖眼,雙手交疊着擱在毛皮墊上,許久沒有出聲。
一室的寂靜摻雜着沉水香的香氣,愈是沉重了幾分,一時竟似凝固了一般。而蕭清流全然似不以為意,半晌睜眼,看了看自己那雙骨肉勻停的手,倏地笑了起來。
多少年,他就是用這雙手,鏟除了一個又一個擋在他前行道路上的障礙。可無論沾染上多少獻血,只要洗一洗,他的手便又是這幅幹淨的模樣。
桌上鋪着一張毛皮墊,上面置着一壺酒。蕭清流微笑着摩挲着盛酒的銀壺,自斟一觞,飲下腹去。斯時卻有一陣微涼的風攪亂了一室沉寂的香,輕輕地掠過他的兩鬓。蕭清流放下酒觞,見一張錦簾已然被侍婢微微掀起,一個人逆着光,立在廊亭外面,周身缭繞着在風中些微飄動的惆悵,神色莫辨。
蕭酬。
蕭清流挂上一個分寸拿捏得再準确不過、熱絡中又帶着些許清高疏離的笑,迎上前去:“十一郎大駕光臨,蓬荜生輝。早先十一郎來時蕭某未能盡地主之誼,心下赧然。現如今十一郎成功刺殺了蕭中意,蕭某在此也偷個閑,将二宴合辦。既是為十一郎你慶功,也算是補上早先的洗塵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能承蕭莊主如此美意,在下不勝榮幸。”蕭酬微笑作揖道,“蕭莊主如此客氣,在下惶恐,怕是擔不起如此恭維。”
“十一郎這是哪裏的話。若是十一郎擔不起,天下又有幾人擔得下?”蕭清流大笑幾聲,躬身展臂:“蕭某不識禮數,竟就站在這裏與十一郎攀談起來了——實是一心仰慕,還望勿怪——十一郎快請入席。”
蕭酬淡淡一笑,欠身坐了下首位。他将随身帶着的紅銅手爐放在了桌上,複從懷中掏出刻有蕭中意姓名的青竹筒,輕輕置于石桌正中的毛墊上,颔首道:“絕命押在此。還煩請蕭莊主一驗,在下回去也好交差。”
蕭清流看也不看,只一扯毛墊,絕命押便滾下桌、摔了個粉碎:“七絕的行事,江湖上人盡皆知。如此還驗,那便是蕭某見外、對七絕不敬了。”
“如此則多謝蕭莊主信任。”蕭酬也不惱,溫文道:“只是希望蕭莊主盡快将餘下的三千兩白銀補齊,以免在下不好交代。”
蕭清流笑道:“這是當然。不過這可是特意為十一郎你辦的慶功宴。只談價錢、沒有酒菜,這可不行。”旋即他兩聲阖掌,簾外驟地便走出一列侍婢來,迅速地收拾了一地絕命押青綠色的琉璃碎片,又将酒菜擺了滿滿一桌。
“十一郎請用。”蕭清流執起玉箸,向蕭酬碗中添了若幹菜蔬。不料蕭酬一笑,将面前玉碗端起,站起身來、躬身雙手遞了回來。蕭清流臉色一滞:“十一郎這是何意?可是懷疑蕭某在菜裏做了手腳?”
“不敢。”蕭清流未接碗,蕭酬便一直端着碗,躬身立着:“主人未動,在下又怎敢僭越?況且在下于莊中這幾天,盡得莊主恩惠,又苦無以為報,姑且先以這一碗聊表心意,還望蕭莊主莫要嫌棄才是。”
蕭清流暗哂一聲,接過碗,臉上依舊挂着笑:“十一郎客氣。蕭某不過做了些分內之事,怎敢當十一郎斯言……十一郎莫不是在挖苦蕭某不通禮節招待不周?”他放下碗,笑了一會:“哈哈,開個玩笑,十一郎莫要在意。依我看,這慶功宴只你我二人悶得很,何不喚歌兒舞女入內、給十一郎助助興?”
“歌舞聲色勞心勞形,雖是賞心悅目,只可惜早幾年前郎中便已吩咐過在下,不宜浸淫聲色,否則在下這條本來就不長的命更短。所以,怕是要拂了莊主好意了。”蕭酬向蕭清流颔首微笑,聲音低而緩:“亭中無人,反倒清靜。若蕭莊主覺得沉悶,不妨與在下共研些許制毒之技?”
蕭清流聞言仰面大笑,一雙眼卻似無波古井,甚至還透着些逼人的寒意:“十一郎用毒之技精妙絕倫。蕭某一介庸人,若在十一郎面前賣弄,那不過是跳梁小醜班門弄斧、徒增笑柄而已。”
蕭酬也跟着笑了起來:“蕭莊主過謙了。若您堂堂蕭氏春派大家長也只算是跳梁小醜,在下豈不就是鼓上之虱?”他看着自己尖而細的指尖:“不過是素聞蕭莊主善毒,卻不知蕭莊主更愛以何物入毒而已。”
蕭清流聞言一展眉,旋即笑道:“既如此,那蕭某只得如實交代了?”他頓了一刻,複以清朗聲音徐徐道:“蠍尾蛇毒一厘能致數人死命,毒性再烈無比,故以蕭某之拙見,天下毒之至寶應屬蛇蠍等毒蟲之屬。不知十一郎高見?”
蕭酬聞言,一點一點斂去了臉上淡淡的微笑:“在下之所想稍有異于莊主。” 他反複伸展着枯瘦的手指,最終取成一拳,縮回狐氅袖中:“在下以為,天下草木,方位至毒之物。”
“哦?”蕭清流挑起一絲玩味,斜睨蕭酬,傾身上前:“此話怎講?”
蕭酬以拳抵桌,緩緩起身,踱步至亭沿,背對蕭清流,伸手将面前錦簾掀開了一角。一枝白梅挂着雪水探入亭內,風順着梅枝吹入,将他鬓邊碎發與身周惆悵一并撩動起來:“蛇蠍之毒多能為草木所克,而草木之毒卻非蛇蠍可解。”
他低頭垂眸望着亭外的山色雪景,神色清寥:“何況,草木身不能行,天下死于草木之人卻不勝枚舉——此豈非遠勝于蛇蠍?”
“十一郎此言差矣。”蕭清流長吐一口氣,右手隐入袖中:“草木不過是經人之手,為人制成毒物罷了。害人性命,又怎會是草木本心?”
“呵呵,蕭莊主此言有理。”蕭酬背對着蕭清流的身子突然猛地一抽。他低低地笑着,聲音不同于平日的溫雅,細聽來,戚烈之中竟透着些陰森。他突然轉過頭來,一手仍然掀着錦簾。風裹挾着他的發絲上下翻飛,映襯着他慘白的臉:“如此說來……世間至毒,是否是……”
他倏地裂開了一個森森的笑:
“人心?”
說話間,他那雙清淡的眸忽地迸射出了一股銳利的、較初開鋒的利刃更為逼人的光芒,直射向蕭清流:“不知莊主以為?”
蕭清流再也無意維護二人間那層脆弱的平靜,冷笑一聲,拂袖立起:“蕭清愁。”
“不錯。”
蕭清愁收回手,轉身移開目光,深吸一口氣,垮下雙肩,嗤道:“還要多謝你肯陪我演完之前這一出戲?”
“分內之事,只要你如十年前一般乖乖去死,我大可既往不咎。”蕭清流眯起雙眼,不待語畢,右手五指突彈出袖,霎時一股鉛灰色中泛着詭異的緋紅、仿佛帶着死氣的粉末霎時間便彌漫一室,将蕭清愁單薄的身子全部籠罩了起來。
這股粉末,透着濃濃的死氣與冰冷,仿佛四下沾染之處,生氣盡沒,唯餘一派濃稠的死寂——三千世界盡不能免,何況一個病骨支離的蕭清愁?
于是就見一枝探入亭內的白梅在沾到粉末的霎時,迅速地變成了胭脂的顏色,旋即,一霎間化為了齑粉,簌簌跌下枝頭;而梅枝緊随其後、由原先秀影亭亭傲骨铮铮的樣子化為了一地焦枯碎片。
這股灰色的粉末有一個詩意的名字。人面桃花。
蕭清流四大殺招中最烈的一招。
蕭清流動了十二分的殺意。他要眼前這個病弱的男人死。既然十年前他沒有死,那麽這次,他必須再死一次。
“沒有這麽容易讓你逃脫。”蕭清流勾起一個傲然的笑。
他畢竟是清明山莊的莊主、是整個蕭氏春派的大家長。
正此時,卻見錦簾一角被一條細瘦的手臂撩了開來。一股清風擁入,漸漸吹散了彌漫一室的粉末。
“人面桃花?”蕭清愁垂眸,收回手撣了撣狐氅,淡淡道:“不過如此。”
“你……”蕭清流大驚,旋即面色一沉,冷笑一聲:“你以為我今日請你來,只安排了這一道人面桃花?”
“還有博山爐裏燃的夜雨連燈、錦簾金絲中封入的夕照,以及……碗外壁上的雪狼爪。”蕭清愁擡頭,似笑非笑地看了蕭清流一眼,施施然坐回下首:“蕭莊主名揚江湖的四大殺招,竟也有同時用上的一天?”
蕭清流眉眼一壓,咬牙恨道:“這不可能……”
“沒有什麽可驚訝的。”蕭清愁微笑着望着蕭清流,倏地眉梢一挑,語音上揚,竟帶了些戲谑意味:“我制浮生若夢,總覽了蕭家所有毒方。因此浮生若夢幾乎可以算是以整個蕭家所有□□制成的。十年前我‘自作自受’中了這毒,雖然有老大為我刮骨剝皮以清毒,但是這毒,終究還是清不幹淨的。”話語及此,他仰頭大笑起來:“也幸虧如此,我的身子習慣了浮生若夢……所以……整個蕭家的毒,從此對我無用。”他讪然一笑,譏诮地睥睨着臉色鐵青的蕭清流:“蕭莊主,你終究沒有能夠脫離以往的那些毒方。”
蕭清流只覺有一股寒流順着他的脊背緩緩攀上天頂,又聞蕭清愁道:“你可知我為何名為‘蕭酬’?”
蕭清流說不出話,不過蕭清愁似乎也沒有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拎起置在桌上的、将要涼透的熏爐,用尖細的手指将上面的每一道花紋都細細地摩挲過去,垂眸道:“蕭清愁死,蕭酬生——只因從十年前的那天開始,你我之間,此仇不複輕。”
“那首詩,你是故意寫給我看的吧。”蕭清流突然鎮定了下來,掏出袖中填滿隽秀字跡的字紙,一字一句讀道:“寒泉濯華景,思懷緒眉城。十載音容寂,幾點草木燈。”他放下紙條,自嘲般笑了笑:“寒泉濯華景,思懷緒眉城……如今想來,你還真是明目張膽。前半句字字聯‘清’,後半句字字承‘愁’——你就這麽想要告訴我,你回來了?”
“不過十載年光,清明山莊裏的一草一木卻都不同了。只可惜你直到現在才想到。”蕭清愁一聳肩,“不過你早就懷疑我是蕭清愁了吧。或者,無論我是不是,今天我都得死。”
“不錯。無論是否用毒或是怎樣——”蕭清流冷笑,驟地一拍掌——旋即他臉色一緊,又自桌下抽出一柄三尺餘長的匕首來,猛地刺向蕭清愁,喝道:“你都要死在我手下——”
蕭清愁沒有動。
他依舊微微笑着,眼神清寥中帶着些許憐憫。
只聞“當啷”一聲。匕首落地。
蕭清流倒下了。
一股又一股紫黑的血自他的口鼻中湧出,染黑了他湖青色的前襟與淺灰的青石地板。
“為……什麽……你……”
蕭清流伏在地上,蠕動着手指,艱難地摳着地面,卻始終瞪着眼,不甘地刺着蕭清愁:“你……用了……”
“我方才說過,草木身不能行,卻能致人死命——”蕭清愁不再理會蕭清流,戚然道:“草木無心害人,人心卻使草木成至毒之物。我所用的……不是毒,而是心。至毒的人心。”
“草木清愁。”
他緩緩落步,停在了蕭清流眼前,俯視着他:“你該記住這個名字。是它要了你的命。”
“就是你身周隐隐的那些……我還以為……”蕭清流苦笑,任命一般閉上眼,卻感覺蕭清流的腳步繞過了自己,緩緩向後方延伸:“大多草木本身無毒,然而一旦遇上毒引,則至純之草木即為至毒之物。草木清愁即是如此。我以十載年光制成此毒,沒有用過任何一味毒草。催發毒性、致人死地,一切憑的全是我的悵、我的愁、我的怨、我的心——草木無心,人心為之。”
他的聲音突然急劇冰冷下來,直刺蕭清流的骨髓:
“我本無心,汝心為之。”
“汝本無心……我……心……為之……”
蕭清流翕動着嘴唇,忽然釋然一笑,任命般閉了眼:
“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