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草木心
? 又到三月豔陽春,楊柳枝上葉青青,碧叢鳴黃莺。
當揚州滿城的雪已盡數悄然消融作溶溶春水,遍滿枝頭的楊花春夢随風流淌進二十四橋明月下的瘦西湖,略有些凜冽的朔風也終于化作了穿楊柳拂海棠的繞指輕柔。
斯夜,依舊是夜。不過是春日的夜。
盜跖依舊穿着他破敗落拓的大袍子,如一只羽毛灰敗的烏鴉般,行走在揚州城的重重屋宇之上,直到他登上一處酒館高高勾起的飛檐,腳下展開一片墨影盈盈的瘦西湖。
瘦西湖名中帶“瘦”,自是比不上錢塘西子旖旎明麗,更難及十裏秦淮的無邊風月。然而滿塘煙柳輕絮新月影、細看來,卻是別一番風味。
紫藍的夜幕沉沉落下,幾星緋色的燈影開始在風中緩緩搖曳。瘦西湖上一艘艘畫舫,紛紛挂上了圓而扁的紅燈,和着天幕上鑲嵌的一鈎白白的新月,蕩呀蕩呀,漾碎在瘦西湖的一池墨玉般的湖水中。
盜跖立在湖畔酒館的酒旗杆子上,左顧右盼,居高臨下地看着眼前一艘艘畫舫剪開瘦西湖墨色的沉厚湖水,放任春日那和暖不少然而依舊料峭的夜風輕飄飄地鼓着他的衣衫。
突然,他咧嘴一笑,大腳輕輕一提,便脫籠之鹄般自酒館上縱下,臨着地,不知他怎麽一動作,就見他整個身子平平貼地飛出,直掠出湖面,他方又伸腳,“啪啪啪”幾下踩水,一翻身落進一艘小小的、船頭挂着一只素白燈籠的舴艋小舟。
盜跖笑意更甚,伸手一把掀開艙門上的竹簾,躬身鑽進艙內,扯開他的公鴨嗓,笑道:“春夜和月行舟,此等樂事,如何不叫我?”
“岑四爺當是說過,此等附庸風雅之事,你這般豁達逍遙之人不适做。”艙內一竹幾,幾上一壺茶,幾畔兩蒲團。一個瘦削男子,周身四散着淺淡無色的、近乎于透明的惆悵,執着一只青瓷蓮花盞,向盜跖一敬:“何況,四爺這還不是來了?”
“十一郎此言差矣啊,不知我也是很願意裝裝斯文的嘛。不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這個蕭酬果真還是從前的那個蕭酬。”盜跖大剌剌盤腿在另一張蒲團上坐下,“不過現在,怕是得叫你原名了吧?蕭、清、愁?”
“虧是四爺記得那名字,在下不勝惶恐。只可惜蕭清愁十年前已死,蕭酬亦不複,現下在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了——況且,何必非要做什麽蕭酬蕭清愁?誰都不做、潇潇灑灑活他一回似乎也不錯。”他微微一笑,從一旁架上取了一枚新盞,為盜跖斟上茶:“這茶是從甄小氣手裏挖過來的,可着實費人一番功夫。何況茶為草木之心,飲茶便可盡知草木之輕愁薄歡——四爺不妨嘗嘗?”
“如此說來,我喝着這茶,倒還多虧得什麽清愁蕭酬都不複了。”盜跖笑道,“九嶷山莊甄捐袂的摳門可是天下聞名,也虧得你有這本事能從這鐵母雞身上拔下毛來。看來你的身子是好了不少啊。大仇得報的滋味看來不錯?”
蕭十一淡淡一笑:“心結已解,身子安有不好的道理?至于仇……”他又擡手,向一旁正煮着的茶湯中撒了些鹽末:“一個殺手何來仇恨可言?在下不過花了三千兩白銀雇自己殺了一個人而已。”他溫和地攪着茶湯:“不過以在下之見,四爺的神氣似也歡快許多啊。”
“哈,就等你問這個呢。”盜跖拊掌大笑道,“如你所料,松浦口的案結了。因為牛僧孺李德裕二位皆逃脫不了幹系,所以他二人都找了替罪羊來。不是最好的結果,也聊勝于無嘛。獲罪的是一個朝請大夫和一個游擊将軍,兩個都是散官,就算被除去了也對他們黨內構不成影響。雖然不管怎麽看他們都不是泥塘裏的大魚,不過你想,除了牛僧孺李德裕,上面還有王守澄仇士良這些老宦官壓着。也許這……大概也是能夠稍稍告慰席家人和秦兄一二的……對了,想不想聽聽蕭家的事?”
蕭十一低頭,沉默許久,方淡淡笑道:“四爺但說無妨,在下洗耳恭聽。”
“不是我說,十一郎,看開些。”盜跖拍拍蕭十一依舊單薄硌人的肩,“不過七絕的消息決計比我靈通。你似乎都知道了,還要我說嗎?”
“我沒有去找過安十九,心之所想全為臆測,故沒聽四爺說過也不作數。”蕭十一低頭喝茶,“四爺不妨說說,她……”他猛地一頓,窒了半晌氣息,方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嘆出道:“蕭家,應是春秋二脈同歸一流了吧。”
“不錯。”盜跖單手撐着頭,歪在竹幾上:“蕭清流死了,蕭清逸瘋了,兩大清字輩人物都倒了,這麽好的機會,怎麽會沒有人湊上來?有一個女人,在蕭清流死後,以較當年蕭清流更加狠辣的手段、先是迅速統一了春派,又趁蕭中意屍骨未寒、秋派群龍無首,将春秋二派重新合并。自然嘛,這一輪的大家長非她莫屬。這可是蕭家的第一個女家長啊!現在蕭家合并的消息好像還被她封鎖着,不過再過兩天,她大概就會正式當着全江湖的面掌管蕭家了。不知到時又會有怎一股風浪刮起來呢。”他眯起眼神秘一笑:“可是十一郎啊,有一點她做的可真是奇怪——你可知道她叫什麽?”
“蕭遠……蕭清珊。”蕭十一微笑。他低着頭,額前柔軟的碎發遮住了他的臉孔,以致盜跖看不見他的眼神,只覺得他身周空明的惆悵緩緩流動着,與艙外流水相互交織成一首惆悵的歌。
“是蕭遠山。眉似遠山的遠山。”盜跖伸手将艙壁上的木格窗推開一絲縫隙,鑽進艙裏的風帶着些微涼,輕輕撲打着他和蕭清愁的衣袂:“一個遠字輩家長……聽說她本是明字輩,不知為何,在她執掌春派之後,她又将名字改作了遠字輩……”半晌沒聽見蕭清愁搭腔,盜跖不由得将剩下的話咽回了肚子裏。此時卻見蕭十一驀地擡首,将盜跖面前那盞早已涼透、一滴未動的茶倒進陶甕裏,又為他斟上滿滿一杯茶,微微笑道:
“今年的新茶。雨前龍井。”
盜跖低頭,這才見一枚細細的月牙、透過半開的窗,在青綠的茶湯中溶溶蕩漾。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