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會說,人廣乙才1000噸,也不影響她以小搏大。
問題是廣乙的定位是魚雷艦,而年久失修的超勇、揚威則是撞擊艦。
速度是撞擊的生命,但在這兩艘行将報廢的弱艦上,鍋爐兵便是使出吃奶的勁鏟煤,也只能将航速沖到7節。
這直接拖慢了北洋艦隊的整體速度,以至于伊東佑亨緊張得掌心冒汗:這麽慢,丁汝昌在玩什麽詭計?
炮彈短缺、軍艦老化在伊東腦海裏近乎天方夜譚——除非他有機會到超勇、揚威熱浪滾滾的輪機艙親眼看一看清兵是如何揮汗如雨地作業的。
定遠艦的甲板上已鋪沙蓄水,防止火災。易碎物品全部棄置,舢板一概卸走,因為高升號的遭遇告訴大家:如果你不幸落海,基本不用幻想日軍施救,還要防止他用機槍掃射你。
被拆除的還有用來懸挂信號旗的橫桁。
在沒有對講機的時代,原始的旗語號令即使日常指揮一支延綿數海裏的艦隊航行都顯得力不從心,更遑論炮火紛飛煙霧彌漫的戰場上。
因此,丁汝昌下達了三條守則後,便不再寄希望于脆弱的信號系統:一、各分隊必須同進同退,攻守相助;
二、戰時艦首必須始終指向敵艦;
三、各分隊必須跟随旗艦行動。
丁汝昌的策略是以不變應萬變,旗艦本身的行動就是最高指揮。他要始終不渝地貫徹直插聯合艦隊軍陣的戰術。
可惜,左翼末端的濟遠—廣甲分隊在方伯謙的帶領下,越開越慢,最後幹脆躲到了鎮遠後面。交戰伊始,北洋艦隊便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桅盤裏,測距員手持六分儀,緊張地測算着敵距。
“一萬米!”
“八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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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米!”
飛橋上,劉步蟾戴好水兵遞來的耳棉,閉上眼睛,鼻尖輕嗅着略帶濕氣的海風,思緒飛回到了普利茅斯大學的校園裏。
彼時的他,喜歡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崇拜偉大的探險家詹姆斯·庫克。
從那時起,他的夢想就從未改變。希望有朝一日率領一支強大的海軍,像16世紀的英國人全殲西班牙無敵艦隊那樣,痛擊倭寇。
而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鏡頭從坪井航三舉着的望遠鏡迅速拉回到定遠艦的飛橋。劉步蟾驀地睜開雙眼,目光如炬。
挂彩的丁汝昌,逃竄的扶桑
12點50分,定遠艦槍炮大副(從四品守備銜)沈壽堃一聲令下,天崩地裂的巨響頓時劃破了寧靜的黃海,射程近八千米的右前主炮一顆三百公斤的炮彈,以每秒五百米的初速旋轉着飛出炮膛。十秒鐘後,擦着吉野左舷落水,海水登時騰高數丈,吓得坪井航三心肝膽欲裂。
以定遠動作為號令,各艦相繼開火。炮彈在空中劃出道道軌跡,呼嘯着向日軍飛去。
迎風招展的龍旗下,丁汝昌和漢納根并排而站,興奮地觀察着戰況。
中方的軍艦一律是深灰色,日方則是白色。二十多艘鋼鐵戰船在廣闊無垠的海面上相互推進,蔚為壯觀。
冰雪般潔白的水柱此起彼伏地出現在日軍的艦陣中。突然,松島號引以為傲的320毫米巨炮被擊中,一炮未打便宣告下馬。
日軍的速射炮射速雖高,射程卻短,故伊東佑亨一直強調距離三千米以內才準開火。
結果,聯合艦隊的官兵都成了忍者神龜,冒着彈火,發揚黃繼光精神,默默地前進前進前前進。
一游(第一游擊隊)終于憋不住了。
秋津洲、浪速和高千穗在吉野的率領下沖到了清軍右翼。
面對高速駛來的一游,超勇、揚威以老舊的250毫米艦首炮迎擊,怎奈射速只有可憐的三分鐘一發。
很快,三千米的生死線到了。
壓抑已久的彈雨朝超勇、揚威瘋狂地傾瀉。
熊熊烈火,在超勇上四散蔓延,吞噬了無數年輕的生命。
超勇艦底的輪機艙更是成了人間煉獄。為了防止火災蔓延,通往上層甲板的通道全部封閉,炎熱炙烤着所有人,完全失去了生還希望的輪機官兵,在總管輪黎星橋的帶領下堅守崗位,完成最後的使命……
揚威竭力發炮支援,打中吉野後甲板,兩死九傷。随即又命中高千穗,引燃了幾顆裝填下濑火藥的炮彈。黃煙陣陣,眼看火焰就要燒到彈藥庫,幾個尉官瘋狂地大喊大叫,組織水兵死命轉動消防泵滅火,方才躲過一劫。
揚威之威,如白駒過隙,很快便遭到反擊,燃起了災難性的大火,艦體開始傾斜。
雖然距離最近的來遠、靖遠開炮遙助,超勇和揚威卻已自顧不暇,且戰且退中逐漸掉隊。
下午1點,伊東佑亨下令本隊開炮。
戰前,雙方艦隊都從彈藥庫提取了大量炮彈堆放在甲板上、火炮旁,雖有連鎖爆炸之虞,卻提高了火力密度。
1點10分,戰鬥進入白熱化,連只适用于近戰的哈乞開斯機關炮也開始轟鳴,雙方互有死傷。
忽然,一枚後來引發無數争議的炮彈擊中了定遠的飛橋,丁汝昌和漢納根同時震倒在地。
木質的甲板被炸碎飛起,又重重跌落,砸中丁汝昌左腿。火苗立時蹿起,燒傷了他的脖子和右臉。
水兵趕緊幫丁汝昌脫掉燃燒的衣服,準備扶他去軍醫室,遭到拒絕。
丁汝昌蹒跚着來到首樓,強忍傷痛,在人來人往的主通道邊坐下。每有士兵從旁經過,均投之以親切微笑,寬慰鼓勵。
剛包紮完傷口的洋員戴樂爾看到這一幕,深為感動,上前同丁汝昌握手,相互勉勵。雖說這個英國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也許只是為了高薪而非國際主義精神,但此刻,他不失為一名英勇的軍人。
然而,這并不影響他滿嘴跑火車。
從降旗事件不難看出,劉步蟾根本不把這幫洋顧問放在眼裏,而李鴻章不支持琅威理實際上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之所以要聘請洋員裝點門面,一則可以唬唬朝中大佬,二來為丁汝昌找了個擋箭牌,一有風吹草動便拖出來墊背。
在北洋老兵的印象中,洋員的水平确實不咋樣。
作為一只代罪的羔羊,戴樂爾顯然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對劉步蟾指指點點,心懷不滿,并在回憶錄裏寫小說,說劉步蟾趁丁汝昌不備,下命開炮,震塌了飛橋,想摔死自己的上司取而代之。
這麽狗血的劇情估計清穿劇的編劇都想不出來,但因符合中國人對官場陰謀的想象,竟至以訛傳訛。
伊東佑亨見轟得如此精準,非常激動,下令本隊轉舵向左,快速掉頭後重新越過北洋艦隊陣前,以左側舷炮再戰。
結果,隊尾的比睿(2200噸)和扶桑(3700噸)因為跟不上速度,掉隊了。
兩船造于二十年前,是風帆向蒸汽過渡的産物,比睿甚至還保留着三面大帆。裝備則以克虜伯炮為主,沒有速射炮,航速也只有8節。
一起被抛之腦後的還有赤城和西京丸。後者眼見形勢不妙,賣命地追,終于趕上了本隊。
留下了本次戰場上最弱的弱艦赤城。
代替丁汝昌指揮作戰的劉步蟾顯然注意到了日軍的破綻。
于是,比睿的官兵驚恐地發現,亞洲第一巨艦定遠像冰山一樣飄了過來,距離右舷不到七百米,尾随而至的還有經遠。
更令人絕望的是,即使比睿的炮彈打中定遠厚實的艦身,也如橡皮球扔到牆上一般,彈回水中。
艦長櫻井像輸紅了眼的賭徒,準備放手一搏。
從明智光秀開始,日本就不缺冒險家。天天地震,朝生暮死的生存環境造就了日本人愛走極端的性格。
但櫻井的決定還是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他下命,迎着定遠開過去!
日艦扶桑,實力較強,非但不掩護友軍,反而趁機逃跑,追趕本隊,戰後還在報告中寫道:艦長從容不迫地左轉,為我國海軍保住了一艘價值三百萬日元的軍艦……
傑克船長
定遠經遠,兩艦并行,争相開火,步步驚心。
遍體鱗傷的比睿像發狂的鬥牛直撲而來,竟鑽進了兩艦之間的“巷道”。
櫻井松了口氣——至少躲過了定遠那攝人心魄的巨炮。而身處兩艦之間,對方因擔心誤傷友軍,不得不投鼠忌器。
果然,炮聲偃旗息鼓,定遠無奈地用哈乞開斯機關炮俯射比睿。
露天甲板上,比睿的官兵抱頭鼠竄,碎片四濺紛飛,視覺效果堪比《黑鷹墜落》。
問題在于,這麽打你就是把比睿打成比熊,也打不沉。
和劉步蟾一道留學英國的經遠管帶林永升怒了,下令舷炮開火。
150毫米克虜伯炮彈攜帶着怒火在極近距離擊中比睿,立斃四人,血肉橫飛。
櫻井緊閉雙眼,等待着人生的謝幕。
等了半天,發現鴉雀無聲,屬下進來報告說經遠停止了射擊,正在一步步貼近。
櫻井跑至甲板,赫然看到經遠艦上出現了一批身着紅色制服,手持大刀長矛和繩索跳板的清兵。
這回輪到他大跌眼鏡了。
跳幫厮殺是一種浪漫而原始的戰術,也是《加勒比海盜》裏約翰尼·德普耍帥把妹的必備絕活。
冷兵器時代,雙方戰船要是覺得對轟不過瘾,距離又足夠近,便沖上去肉搏一番。解恨的同時還展現了男人野性的魅力。
普利茅斯的熏陶讓林永升覺得,用古老到快要失傳的跳幫生擒一艘敵艦,遠比擊沉它更具英雄主義色彩。
定遠的機關炮也停了下來,劉步蟾顯然明白老同學的意圖。
明晃晃的大刀逼急了櫻井,他下令所有炮口對準經遠,齊射阻擋,并加速離開“巷道”。
林永升低估了櫻井的意志。比睿一番死戰,逃出生天。
面對茫茫大海,櫻井驚魂未定,兩條翻滾的水波便如影随形,急速而來。卻是經遠發射的魚雷。
不得不承認比睿的好運,擦舷而過。
額手相慶的櫻井沒有發現,定遠的305毫米尾炮在液壓的驅動下已完成180度旋轉。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比睿。
19世紀的戰艦,因裝備沉重、空間有限,戰時往往将艦尾的軍官餐廳改為軍醫室,寬大的橡木餐桌則正好用來當手術臺。
此時,比睿的軍醫室充滿了肝腸寸斷的哀號,地板上防滑的砂土已被血染成了紅色。
傷員和軍醫都沒意識到,更大的災難即将降臨。
但聞一聲雷鳴般的巨響,比睿艦尾頓成煉獄。十九人當場被炸死,包括兩個大尉。三十多人重傷,後部甲板坍塌,下濑火藥也被引爆。
鎮遠不甘人後,随即也發射了一枚305毫米巨彈。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比睿在劫難逃。
可惜,炮彈沒能炸響,是一枚令人痛心疾首的實心彈。
比睿拖着濃煙,倉皇消失在了缭繞的戰火中……
結果就輪到赤城悲劇了。
北洋艦隊追擊大小不足定遠四分之一,噸位不及定遠十分之一的袖珍艇赤城的場面整個兒一“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倒不是欺軟怕硬,只是劉步蟾一直沒搞明白日軍帶這麽小一艘船來幹嘛。賣萌?耍賤?赤城吭哧吭哧地逃跑,也不像啊。
最後他恍然大悟:肯定是運兵船。
考慮到此行的任務是掩護銘軍登陸,“運兵船”赤城立馬成為清軍攻擊的重點。
巴掌大點地兒還裝了四門120毫米炮和六門哈乞開斯,赤城的甲板顯得擁擠不堪。
司令塔裏的艦長阪元急得就差拿擴音器大喊:“我不是運兵船,我不會武功。”
圍剿赤城已成共識,連廣甲都來了,濟遠還在聚精會神地打醬油,躲得遠遠的。
一顆由定遠發出的150毫米炮彈劃過一段長長的抛物線,正中赤城。兩個炮手、六個水兵當場被炸死,阪元的腦袋被彈片擊碎,沖擊波把他半截身子沖進了海裏。
海軍大尉佐藤立刻接替艦長指揮赤城,全神貫注地跑。
已多次中彈的後桅又被擊中,轟然折斷,軍旗随之而落。
然而赤城上的官兵并沒有陷入混亂。
不屈一:軍旗被改升到了前桅;
不屈二:後桅殘留部分,一根細長的木杆被插了進去。另一面軍旗也緩緩升起。
多艦在近距離都無法壓制一艘炮艇,北洋水師火力之弱,可見一斑。
遠處的比睿由于火情嚴重,放棄了跟上本隊的念頭,轉向南行。一直追趕比睿的赤城也随之轉舵。
噸位2900的來遠窮追不舍,艦上的水手陳學海後來回憶說:弟兄們勁頭很足,都想跟日本人拼一下。我和王福清兩人擡炮彈,一心想多擡,上肩就飛跑。正跑着,一顆炮彈打過來,在附近爆炸。彈片把王福清的右腳後跟削去,他竟沒有察覺。仗快打完了,我見他右腳一片紅,問怎麽了,他低下頭一看腳,才站不住了。
距離三百米時,來遠200毫米的艦首炮擊中赤城。
所有人都以為赤城死定了。然而,幸運女神再次光顧日軍。
受艦首對敵作戰思潮的影響,來遠沒有配備大口徑尾炮,而是在艦尾的狹窄空間裏安裝了大量的機關炮。
于是,邊跑邊打的赤城,用尾炮盲打誤撞地擊中了來遠堆滿小口徑炮彈的艦尾甲板。
接着便是毫無意外的連爆、燃燒、火海。
赤城僥幸撿了條命。
火爆唐人
被一游打殘的超勇和揚威卻沒這樣的好運。
在陳學海的記憶中,這兩艘船開炮都會掉鐵鏽,也許,戰死黃海是它們最好的歸宿吧。
為了不禍及正在登陸的清軍,兩艦都沒有選擇較近的淺水,而是往離大東溝更遠的大鹿島方向駛去。
結果就讓火魔給吞噬了。超勇管帶黃建勳和一百多名官兵一起沉入到了冰冷的海底。揚威傷痕累累,也行将就木。
大東溝。
登陸極其遲緩,一漲潮便更加費事。
劉盛休在給天津的回電中沮喪道:“恐十日方能下清,心甚焦灼。”
眼看戰局不利,護衛近海的平遠艦帶着廣丙和四艘魚雷艇起錨了。
大東溝只留下了鎮中和鎮邊兩艘蚊子船作為最後的防線。
蚊子船不是軍艦,是以小船搭載陸軍火炮的水上移動炮臺。
而噸位2600的平遠雖說是新船,但卻是“遠字輩”裏唯一的國産艦,由福州造船廠根據法國對“三景艦”的設計仿造而成,長僅六十米(小于超勇),寬卻有十二米(僅次于定、鎮),顯得五短三粗。裝甲倒挺厚,航速卻只有8節,火炮也不過三門(120毫米)。
和噸位1000、航速16節的廣丙編在一起明顯不協調。
同樣不協調的還有聯合艦隊。
搞沉了超勇的一游非常得意,坪井航三決定右轉繞到北洋艦陣後方,反複旋轉,以舷炮射擊。如此,便同對面的本隊形成腹背夾擊之勢。
這和伊東佑亨的想法不謀而合。
結果還不如不合。
對自己的靈光一閃頗感激動的伊東佑亨随口喊道:“讓一游掉頭!”
本意顯然是右轉掉頭,但由于少了“右轉”兩個字,産生歧義,司令塔外的信號兵挂上了“一游回轉”的信號旗。
接到屬下報告的坪井航三迷惑不解,但還是執行了本隊的命令。
伊東佑亨大吃一驚,旋即反應過來:信號旗搞錯。
既如此,便将錯就錯,讓一游在正面,本隊加速繞到北洋艦陣後方。
兩隊交錯駛過時,伊東佑亨估計狠狠地瞪了一眼對面的坪井航三:太不默契了!
由于本隊和一游往相反方向駛離,像拉開的帷幕,将一直在外側逡巡的西京丸暴露在定遠面前。
改自商船的西京丸長得比赤城還像運兵船,劉步蟾沒有絲毫猶豫,下令開炮。
305毫米彈摧毀了西京丸的舵機,桦山資紀只好派身強力壯的水手努力轉動十二柄備用的人力舵輪,艱難走避。
與此同時,平遠和廣丙如猛虎下山,沖入戰場,誰也不理,直奔松島而去。
鏡頭切至廣丙悶熱的輪機艙內,滿頭大汗的二管輪(負責輪機,位次于總管輪和大管輪)黎元洪正忙碌地指揮鍋爐兵作業。
憑借高速,廣丙先于平遠到達松島左舷。
後來任北洋政府海軍總長,因倒戈護法而名動一時的廣丙管帶程壁光,此刻正醞釀一套聲東擊西的戰術。
猛烈的炮擊轉移了松島的視線,殊不知廣丙艦首甲板下的魚雷室,兩條魚雷已蓄勢待發。
可惜,魚雷在當時屬于尖端科技,技術還很不成熟,理論射程不到四百米,實戰中更是要一百五十米內才有較高的命中率。
由于松島和其後的千代田火力過于密集,一張可怕的火網死死地攔住了廣丙前行的步伐,程壁光只好暫避鋒芒,另尋戰機。
平遠倒是以艦首的260毫米克虜伯炮命中松島,卻因又是實心彈,只殺死了一個少尉和三個水兵。
松島迅速反擊,六門速射炮打出一招“滿天花雨”,平遠的260毫米炮被當場打殘。
負傷累累的平遠明顯不敵松島,攜廣丙悻悻地駛出了衆人的視野。
兩船都是半殘,卻遇到了更慘的西京丸。被定遠重創的它,右舷水線出現了一道裂縫,只能靠木板臨時堵漏,苦苦支撐。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平遠果斷出擊。
桦山資紀緊閉雙眼,開始懊悔自己要求跟随觀戰的愚蠢決定。
西京丸艦長鹿野下令以艦首對敵,讓薄弱的舷側躲離敵軍炮火。忽然,瞭望兵大喊:“魚雷艇!”
四艘跟随平遠而來的魚雷艇分別是福龍、左一、右二和右三。從如此山寨的名字不難看出,魚雷艇要比魚雷艦(廣丙)小得多。
其中,左一、右二和右三在路過超勇失事地點時停下來搜救幸存海員,西京丸看到的是實力最強的福龍。
福龍者,福建之龍也,長四十二米,最寬處僅五米,噸位只有120,航速卻達到驚人的24節。
不用羨慕。當你坐到福龍狹長低矮的空間裏,以四十五公裏的時速在海上玩兒漂移時,那感覺跟坐歡樂谷的太陽神車沒啥區別。
艇首甲板下的狹小空間裏,兩個水兵負責發射魚雷。這兩人是看不見外界情況的,發射時機不由他們決定,而要等待來自司令塔的命令。
所謂的司令塔,也只能容納兩人,一個操舵的水兵,另一個便是留美幼童、福龍管帶蔡廷幹。
福龍裝有三具魚雷發射管,其中兩具固定在艇首兩側,需要靠整船來瞄準,故指揮航向的蔡廷幹事實上還擔負着瞄準員的重任。
剩下一具安裝在艇尾細細的中軸線上,倒是可以旋轉,但操作時發射手必須把自己綁在魚雷管上,耍雜技般懸空于艇外,冒着炮火高速前進。
留美期間,美國學生喜歡給他們的東方同學起綽號。性情剛烈、行事勇猛的蔡廷幹被稱為“火爆唐人”——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要登上這艘敢死艇。
艇首高昂的福龍破浪而行,時隐時現,宛若蛟龍,直指西京丸側舷。
一陣陣波浪湧上福龍甲板,海水不斷從司令塔的觀察口灌入,卻遮不住蔡廷幹堅毅的目光。
福龍無福
随着距離的接近,西京丸的機關炮在福龍四周打出密密麻麻的水柱。
沒有任何預兆,福龍射出的一發魚雷在海中劃出一道白練,沖西京丸飛馳而來。
三百米的距離,幾乎不容鹿野思考。他條件反射般命全艦轉舵,艦首沖福龍駛來的方向,全速前進。
當然你會問,這樣不是死得更快嗎?
不一定。
就像充滿奇跡的古龍小說一樣,每當讀者覺得“再不挂就沒天理了”時,高手總能使出獨門絕技,起死回生。
鹿野此舉是近距離規避魚雷的最後一招,教材上提起時往往備注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建議采用”。
對準魚雷急馳,船頭激起的浪湧會将魚雷推開。雖說冒險,但考慮到2900的噸位在那擺着,并非全無可能。
即使如此,甲板上目睹這一切的人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魚雷最後在離右舷一米處擦過,鹿野以手加額,長籲了口氣。他不知道的是,福龍緊接着還發射了一枚,蔡廷幹意圖用兩發魚雷徹底置其于死地。
可惜,第二枚是在西京丸轉向過程中發射的,精度不高,在距目标四米處抱憾錯過。
空間所限,除了安裝進管的魚雷外,魚雷艇上一般再無其他庫存。日軍又躲過一劫。
西京丸上,所有人都歡欣鼓舞,鹿野卻疑惑地發現,福龍沒有絲毫退縮的跡象,竟迎頭駛來。
自殺式襲擊?這可是日本人的專利啊。
随着距離越來越近,鹿野慌了,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求死的不怕光腳的。
一百米。
六十米。
西京丸再次側轉,舷炮齊鳴,以百分之百的命中率狂轟濫炸,卻吓不退海賊王附體的福龍。
三十米!
籃球場的長度。
西京丸上爆發出一陣驚呼。
福龍猛然向右急轉,艇身掃出的浪花甚至濺上了西京丸的舷欄。
掉頭的同時,福龍甲板上出現了幾個水兵,用機關炮掩護其中一個跑到尾部的露天魚雷管處。
兩船再次相距五十米時,魚雷管已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果斷地發射了最後一枚魚雷!
如此之近的距離,再不中,除非山無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福龍響起了勝利的吶喊。而西京丸上,桦山資紀顧不得失态,凄涼道:“吾事已畢!”
鹿野從未如此真切地觀摩一顆魚雷是如何激射而出的,他甚至無比清晰地看到福龍甲板上中國士兵振奮的表情。
桦山資紀瞑目待斃,耳畔是一片死寂,除了沉重的心跳。
十秒,六十秒,兩分鐘!
桦山資紀發現自己還活着,西京丸安然無恙。魚雷竟然沒有爆炸!
科學解釋是,當時的魚雷在入水後,要經過深淺機的一番上下調整,才能達到預定的定深。這個過程中,魚雷在水裏的軌跡是一條上下起伏的正弦曲線,航行一百米後才能調整完畢,以直線行進。
五十米的距離,顯然魚雷還沒跑完調整的過程。但以西京丸較深的吃水而論,即使魚雷乍起乍伏,命中率仍然很大。蔡廷幹覺得,既然是最後一搏,寧近勿遠。
結果魚雷居然沿着西京丸橫截面的弧度劃了一個半圓,在另一側浮出水面。
運交華蓋,奈何奈何。天公不助,專制之國。
至下午三點,戰鬥已持續了兩個小時。清軍的炮彈眼看告罄,日軍卻仍舊充裕。不遠處,美國哥倫比亞號商船正巧路過,船員在望遠鏡中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團團又大又濃的黑煙,沒有風把它吹散。透過煙霧,那些巨大的戰艦搖搖晃晃的樣子隐隐呈現,如同許多發怒的巨龍在噴吐火焰。壓倒一切的,是震人心弦的炮聲,如雷電交加,響徹雲霄……
定遠。
一顆日本炮彈突然落在堆滿了機關炮彈的一處甲板上,周圍的水兵擔心連環爆炸,無不四散避開。恰好兩個軍樂隊的男孩擡着一顆150毫米彈經過,見到險狀,其中一孩随衆躲避,另一個則怒目而視,跟紅色電影裏的兒童團團長似的。
小英雄不顧危險,獨自一人拖拽着笨重的炮彈向艦尾的150毫米炮位艱難挪動。
執着無畏的身影感動了圍觀人群中的戴樂爾,他上前幫助小孩擡起了炮彈。
與此同時,英國顧問尼格路士被彈片擊中,血流不止。他拒絕去軍醫院,而是索要了一些嗎啡,忍着劇痛留在甲板上,直至戰死。
無論漢人洋人,人性,是複雜的。
環繞定遠艦體的,是均厚35厘米的鐵甲,紮實的雙層設計締造了永不沉沒的神話。
然而,百密一疏,艦首的錨鏈孔周圍,裝甲只有7.5厘米厚。
問題是如此隐秘而細小的弱點鮮為人知,知道了也不一定打得中——除非他開外挂。
可好運來了神都擋不住,此役基本屬于上帝握着日軍的手在開炮。由扶桑的一門240毫米克虜伯炮發出的炮彈正中錨鏈孔下方,穿甲而入,轟然炸響。
不同于它艦,定遠在艦首甲板下有專門的軍醫院。把傷員安置在最前面,德國人的設計思路令人費解。同樣不解的劉步蟾早就下令醫生和傷兵轉移到靠後的鐵甲堡內,這才降低了人員損失。
下濑火藥燒毀了藥櫥和病床,烈焰順着梯道艙口向外蔓延。很快,艦首便陷入到一片火海之中,黃煙和黑煙混在一起,咫尺莫辨,定遠的炮火被迫停滞下來。
像一頭吐火的困獸,濃煙滾滾的定遠極大地鼓舞了日軍的士氣,是個倭寇都明白擊沉這艘巨艦對自己意味着什麽。
于是,一游和本隊前後包抄,快速接近。每條船、每處炮位、每個日兵都瘋了一般朝定遠開火。
鄧世昌的逆襲
焦頭爛額的劉步蟾一邊指揮操舵,一邊組織滅火自救,全然沒注意到左翼的致遠已悄然超過本艦,在一個中年軍官的率領下挺艦而出。
鄧世昌。
拔刀相助的還有鎮遠。
但鎮遠有鐵布衫護體,而致遠(2300噸)的定位是輕型巡洋艦,排在邱寶仁的來遠和林永升的經遠(重型巡洋艦)之後。
面對強大的一游,致遠的艦體多處被擊穿,一些傷口更是出現在水線附近,海水大量灌入船內,最終竟至三十度右傾。
危急存亡之秋,鄧世昌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為之驚嘆的決斷:倭船專恃吉野,茍沉是船,則我軍可以成功!
接下來的事,婦孺皆知。
鄧世昌屹立于飛橋之上,大聲激勵着将士。航速已超過20節,直指吉野。一段壯烈的征程展現在哥倫比亞號船員的視野中:致遠不斷用水泵抽水,因為我們看到水從該艦兩側傾流入海。甲板上的大炮不停地射擊,直到它沉沒為止。最後,它的艦首完全淹沒在水中,船尾在海面上高高翹起,露出轉動的螺旋槳,漸漸消失。定遠、鎮遠試圖援救它,但是太遲了。
鄧世昌的絕命撞雖有沖動的因素,卻是理性分析的結果。十年後,吉野就是被友軍誤撞給撞沉的。
可惜,一切因鍋爐艙被擊中,引起聲如裂帛的劇爆而功敗垂成。
二百五十二人,除七人外,包括英籍顧問餘錫爾在內的所有官兵,全部長眠黃海。
落水時,親兵劉相忠游過來遞送救生圈,被鄧世昌用力推開;左一魚雷艇趕來相救,鄧世昌“亦不應”。
最後,連他的愛犬也來營救主人,“銜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複銜其發”。滿眼熱淚的鄧世昌毅然抱住愛犬,同沉海底。
當晚,接到電報的光緒無語凝噎,哽咽着寫下了: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百年間,政治的塗抹讓“鄧世昌”三個字越來越模糊,人們已經不關心也不記得他最初的樣子。
在加入馬尾船校前,鄧世昌是一個茶葉巨商的兒子。由于年齡偏大,錯過了留學英國的機會,卻積累了更多的實操經驗。
北洋水師裏,閩系軍官的抱團和排外令丁汝昌頭疼不已。因此,對廣東籍的鄧世昌,他倚若心腹。
鄧世昌沒有辜負丁汝昌的青睐。治軍,他嚴格到近乎苛刻;帶兵,他勇猛到乃至魯莽,被水兵們戲稱為“鄧半吊子”。
帶船多年,鄧半吊子的事故率高居榜首。擔任揚威管帶時,曾因煤沒帶夠,在海上漂了好幾天,差點成為魯濱遜;還有一次因不熟悉水情造成軍艦擱淺,導致螺旋槳的葉片嚴重受損。
中法戰争中,鄧世昌在前線備戰,其父去世的消息傳來。他不離職守,卻在艙中反複書寫:不孝,不孝,不孝……
就在此次大東溝海戰前,鄧世昌還背負着審查,原因是練兵過嚴,“鞭打士兵致死”。
而今這一切,早已化作大東溝上空那久久不散、擲地有聲的誓言:吾輩從軍衛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此事無關立場,超越政治,只是一個青衫磊落的七尺男兒對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莊嚴承諾。
君子重諾。
二十多年裏,鄧世昌只回過老家三次,其餘的時間基本都在船上度過。這不是在寫報告文學,而是出自鄧世昌女兒溫馨的回憶。
每次父親回家,她都倚門而望,望穿秋水。一直等到太陽都落山了,石凳上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才恍惚發現,落暮斜陽下,父親帶着自己心愛的大黃狗,一邊嬉戲,一邊朝家的方向走來……
畫面切回戰場。
憤怒的鎮遠狂轟松島,兩枚305毫米彈接連命中。第一顆實心彈橫貫而出,在其右舷留下一個駭人的大洞;第二顆裝滿了黑火藥的榴彈接踵而至,正中一門120毫米速射炮。
炮盾像挨了一記落英神劍掌,驟成紛紛揚揚的鋼鐵碎片。炮身震飛起來,摔落後發現竟被擰成了月牙形。
散落一地的120毫米炮彈當場引爆,像核裂變般沿甲板一路炸響。舷側板嚴重損毀,海水湧了進來。
包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