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大尉在內的二十八個官兵,死狀極慘,屍體殘缺不全。軍醫長等六十八人重傷,須發皆燃,身體燒得像炭一樣黑,悲鳴連天。

不治身亡的又有二十二人,松島瞬間陷入癱瘓。

魚雷長木村浩吉大尉忠實地記錄了當時艦上的慘劇。

可能你會說:且慢!這人是戰地記者嗎?從頭記到尾,也沒見被炸死。

其實,木村浩吉之所以能悠閑地寫報告文學,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日軍壓根就沒打算采用魚雷戰術(木村是魚雷長)。

士官辦公室雖已被燒黑,桌子上、地板上還是橫七豎八地躺着重傷患者,醫務員沒立足之地。兩三個傷員見我進來,不斷叫喊着“魚雷長,給我水”。我就用陶壺裝了些水,喂他們。

懷着對清軍兩艘鐵甲艦的恐慌,“傷者們接連詢問定遠、鎮遠的情況。到處都是呻吟和索水聲,一些水兵忍着劇痛割下粘在身體上的衣褲,皮肉随之被拽下……”

下午四點,松島的桅杆上升起一面特殊的旗幟,上書“不管”,意為各艦自由行動。

因編程錯誤而無法通關的游戲

正是宜将剩勇追窮寇的大好時機,北洋艦隊卻出現了逃兵。

龜縮了一下午的濟遠挂出“我艦已受重傷”的信號旗,轉舵離開戰場。廣甲亦步亦趨。

方伯謙尚知廉恥,不敢回登陸區,而是往大鹿島方向開去。

慌亂中,竟把眼看就要脫離苦海的揚威給攔腰撞毀。更惡劣的是,心虛的方伯謙下令倒車、離去,完全不顧友軍死活。

揚威管帶林履中悲憤莫名,蹈海而逝。

9月18日淩晨,濟遠回到旅順,連夜用鐵錘在艦身僞造創痕。緊随其後的廣甲因不熟北方海域觸礁擱淺。

濟遠的脫逃嚴重打擊了艦隊的士氣,彈藥将盡的經遠、靖遠、來遠相繼往大鹿島方向暫避,一游四艦迅速追擊,戰場上只剩日軍本隊和定、鎮二艦。

Advertisement

西沉的落日慵懶地注視着血火交融的大東溝,對這場歷時三個多鐘頭的海戰,顯得非常倦怠。

松島、千代田、嚴島、橋立和扶桑像五只眈眈相向的嗜血豺狼,繞着定、鎮游走。

為了牽制日軍,保護銘軍登陸,定、鎮非常鎮定——只是炮彈僅夠打十五分鐘了。

三十多門火炮肆無忌憚地轟擊着兩艘巨艦。一個小時下來,日軍官兵徹底傻眼。

只見彈藥狂飛中,北洋雙柱雖不斷起火,卻巍然不倒,緩慢但有節奏地發炮還擊,顯得無比沉着,異常強硬。凹凸不平的艦體上,沒有一處彈痕的深度能超過十厘米……

松島面目全非的甲板上,腹部重傷的水兵三浦虎次郎絕望地浩嘆道:“定遠艦怎麽還打不沉啊!”

不遠處,另一場追逐戲正在上演。靖遠跟着經遠,來遠跟着靖遠,再往後便是死咬不放的一游。

突然,靖遠挂出一組旗語,原本朝西北的航向改為東北。那是小鹿島的方向。

來遠随長艦一起轉向,噸位2900的經遠暴露在一游的炮口前。

重型巡洋艦經遠有小鐵甲艦之稱,配備兩門210毫米、兩門150毫米克虜伯炮,若幹不同口徑的機關炮以及四具魚雷發射管。

可惜,跑不過吉野,擋不住一游的猛攻。激烈交火中,司令塔的觀察口被擊中,管帶林永升頭部中彈,當場陣亡。

小鹿島。

靖遠和來遠的官兵眼睜睜看着經遠以一敵四,卻愛莫能助。靖遠彈藥耗盡,來遠被赤城命中燃起的大火仍在艦上肆虐。

作家冰心的父親謝葆璋時任來遠槍炮二副(守備銜),從頭到尾都在指揮救火。

在向女兒回憶海戰的殘酷時,謝葆璋講述了一幕後來經常出現在冰心噩夢裏的場景:一個水兵被炮彈擊中,腸子飛到軍艦的煙囪上,貼在那裏挂着。戰後掩埋屍體時,大家才得空把已經烤幹的腸子撕下,塞進他肚子。

西南方向忽地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經遠沉沒了。

葉祖圭和邱寶仁各令己艦嚴陣以待。血色殘陽下,布滿黑塵的黃龍旗獵獵飄揚。

時針即将指向六點,正在往小鹿島逼近的一游發現,恢複了指揮的松島挂出旗語:返回本隊。

伊東佑亨見死活轟不沉定遠,深恐夜色降臨後清軍的魚雷艇發動奇襲,準備返航。

靖遠、來遠躲過一劫。

在靖遠大副劉冠雄的提議下,葉祖圭令人升起一面将旗,號召離開戰場的軍艦一起返回。平遠、廣丙、福龍、左一等相繼靠攏,重新彙聚到定遠身旁。

夜色蒼茫中,北洋艦隊回到了大東溝口。

沒見日軍蹤影,銘軍登陸仍在繼續。丁汝昌留下左一和另一艘魚雷艇,率艦隊趕回旅順修理。

旅順港碼頭,方伯謙跪迎。丁汝昌冷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方管帶的腿好快啊!”

其實,丁汝昌是刀子嘴豆腐心,比起刻苦鑽研《羅織經》的翁同龢,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為北洋保留一些海軍人才。

于是,次日一早他便命方伯謙去拖帶擱淺的廣甲,以期将功折罪。

結果,江湖人稱“滿海跑的黃鼠狼”果然名不虛傳,拖了一半,見遠處有日艦開來,扔下廣甲撒腿就跑,導致北洋又損失一艘軍艦。

事不過三,死局已無可逆轉。

方伯謙八面玲珑,人緣不差,但當李鴻章向軍機處請殺時,竟無一人替他求情。

可見天理昭昭,因果不昧。

收押期間,方伯謙的部下知道情況不妙,請他安排後事。

方仍昏聩不明,說朝廷仁厚,豈有殺副将之理?不過革職罷了,雖一二品或難驟複,每月數百兩的薪水卻斷不會少。

半夜12點,丁汝昌接北洋回電,着以軍法從事。毅軍首領宋慶前去傳達,方伯謙始痛哭求救,老将軍憤然道:我恨無海軍生殺之權,不然七月間已在軍前正法,尚複令爾誤國家大事?

淩晨5點,旅順黃金山下的刑場上,方伯謙被斬首。

黃海之戰,北洋艦隊在航速、射速和彈藥威力全面落後于聯合艦隊,且100毫米口徑以上火炮僅有五十二門(日方一百零四門)的不利條件下,戰後統計命中率竟高于日軍,可見将士用命,訓練有素。

然而,殘酷的事實卻是,清軍陣亡官兵七百一十五人,日軍不過一百二十一人……

黃海之敗,非戰之罪,罪在體制。

好的制度把廢柴變為精英,壞的制度把精英打成廢柴。若生于民主國家,李後主可以像林夕一樣,通過填詞名利雙收;宋徽宗也可輾轉于世界各地辦畫展,開“瘦金體研讨會”。

奈何生在帝王家、專制國,生前颠沛流離,死後橫遭非議。

從這個角度看,左寶貴、鄧世昌乃至方伯謙,無一不是舊制度的陪葬品。

兵敗如山倒

慈禧慌了,急召翁同龢痛加責備,命他立刻趕赴天津向李鴻章詢問對策。

冤家見面,翁同龢開口就問北洋的兵艦。李鴻章怒目相視,半天不發一言。

須臾方道:“翁師傅總理財政,平時請撥經費動不動就駁回查問,事到臨頭了才問兵艦,兵艦果真靠得住嗎?”

翁:“理財之臣以節省為盡職,若真是急事,何不再次請撥?”

李:“政府疑心我跋扈,禦史參劾我貪婪。再争辯不休,今天還能有我李鴻章嗎?”

翁同龢語塞。

旅順港,三百名工人晝夜不息地搶修軍艦。

來遠幾近焚毀。望着被燒得觸目驚心的艙面,想到竟能全身而退,衆人無不大奇。

雖然李鴻章竭力從各地工廠借調工人去旅順應急,但日軍在遼東半島的節節推進很快便吓跑了所有人。

11月下旬,随着旅順淪陷,丁汝昌不得不率領尚未修好的艦隊返回威海衛。

威海灣水面開闊,灣口以劉公島為屏障。島上陸上炮臺密布,隔海呼應,在南北兩個水路進出口形成交叉火力。

火炮方面,各炮臺不但裝備了280毫米巨炮,還擁有當時最先進的岸防武器——地阱炮。

地阱炮安裝在圓形的地坑工事中,巧妙利用發射時的後坐力将炮身下沉到防禦牆下,方便炮兵安全地裝彈。再通過類似彈簧的裝置,将積蓄的動能轉換為勢能,重新推升火炮。

可惜,一個将高智商都耗費在官場的國度,勢必用不好高科技。

威海在清朝很特殊,行政上歸山東省登州府文登縣管,而威海衛的軍港則由北洋掌控。本來山東巡撫福潤和李鴻章配合默契,但就在一個月前,光緒突然将福潤和新任的安徽巡撫李秉衡對調。

11月9日,李秉衡向朝廷奏報了海防部署,把威海作為重點。問題是威海在李鴻章的經營下已披堅執銳,這要讓張黎版《辛亥革命》裏的隆裕看了,估計又會說:“能不能說點子我不知道的?”

其實,缺乏全局觀的李秉衡因“燈下黑”忽略了一個足以致命的點:榮成灣。

此灣在威海以東,是山東半島伸進黃海的最東端,也是日軍搶灘登陸的目标。

早在9月28日李鴻章就致電李秉衡,希望他重視榮成灣一帶的防務,甚至問到有沒有派兵駐守。可李秉衡不但毫無回應,還在北洋艦隊抵達威海時閉門不見丁汝昌。

于是大家很想知道,李秉衡宅在府裏莫非是在等幸福來敲門?

顯然不是。

首先,一直聲稱軍費不足的李秉衡居然先人後己地從藩庫裏撥出三十萬兩白銀上交給戶部,又在旅順失守後第一時間寫折子,要求誅殺淮系将領,并惡狠狠道:使人知不死于敵,必死于法。

一天到晚喊打喊殺死來死去,确實繼承了翁同龢的優良傳統。

結果,1895年1月20日,當三萬日軍在榮成灣登陸時,發現守軍只有區區三百人。這還是淮軍将領戴宗骞從單薄的鞏軍中擠出來的一營。

事實上,日軍早就贏得了情報戰的先機。得益于海量間諜,中方的軍事部署日方幾乎同步更新。

而從作戰裝備和人員素質上看,北洋海軍與聯合艦隊或可一戰;中國陸軍則同日本陸軍完全不屬于一個時代。

最糾結的還是戴宗骞。

此人五十出頭,剿撚起家,在淮軍老将中暮氣不重,一心想主動出擊。

問題是鞏軍大部分都在守炮臺,機動兵力極少。戴宗骞認為死守要塞不足取,卻忽略了炮兵不擅野戰的事實,不顧李鴻章的一再反對,強令出兵,結果一觸即潰。

戴宗骞之所以如此憤激,皆因李秉衡不響應他調山東軍隊幫守炮臺的請求。而丁汝昌雖不爽李秉衡,但主張防禦的他更反對戴宗骞冒進的做法。

理念不合導致兩人嫌隙日深,遇事多不商量,急得李鴻章發電報怒斥:吾為汝等憂之,恐複蹈旅順覆轍,只有與汝等拼老命而已!

由于陸上炮臺都對着大海,為了防止敵軍登陸後從背面包抄,炮臺後方相反方向又修建了一組防禦炮塔。

威海衛南岸的守軍,總數不過一千五百人,分散在被大雪覆蓋的山地、炮臺和隘口,基本形同虛設。

《日清戰記》描述了清軍可悲的陸上防禦:

突然前方有五個地雷一起爆炸,驚天動地,霎時間泥土如雨點般散落。然而,聲勢雖大,卻因構造老舊,只揚起些許泥沙。除一個士兵手指受傷外,其他人均安然無恙。

為數不多的激烈抵抗還是來自海軍。

三百多身穿紅色制服的北洋海軍陸戰隊跳下軍艦,迎着被日軍占領的炮臺登陸作戰,拼死前進。

卻最終被炮火壓制在海邊。

一汪不大的海灣變成了殷紅色,在日軍的記載裏,“像蜀錦一樣好看”。

2月2日,威海衛城陷落,戴宗骞被逼到了北岸炮臺。

位處威海衛城東三公裏丘陵地帶的北岸炮臺易守難攻,僅有一條小路與外界相通。

可再易守也得有人守,六營的兵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一營,還要分守十一個炮臺,戴宗骞壓力山大。

同時,北岸炮臺與劉公島隔海相望,距離不過兩公裏,唇齒相依,一旦不保,劉公島也劫數難逃。

因此,丁汝昌派留營待罪的原廣甲管帶吳敬榮率二百水兵增援,一直駐防劉公島的陸軍總兵張文宣(李鴻章外甥)也命哨兵前去助陣。

當晚,放心不下的丁汝昌來到北岸炮臺。戴宗骞沮喪地告訴他,說自己正在四處招集逃散的士兵。

丁汝昌嘆道:“留人不留心,招回也無用,就現有的兵盡力防守吧。”

悲劇的是,與此同時,僅剩的一營也逃跑了,還帶壞好學生,卷走了吳敬榮的水兵。次日一早清點時,發現全炮臺只剩十九人。

擔心資敵,丁汝昌建議所有人馬上撤到劉公島。戴宗骞喟然道:“兵敗失地,還能到哪去?唯有一死以謝朝廷。”

那一刻,公仇超越了私怨。丁汝昌牽着戴宗骞的衣襟,道:“走。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二人乘船離去,在劉公島水師公所前的碼頭下船。戴宗骞回望了一眼對岸,跟攙他下船的水兵說:“我的事就此完了,只看丁軍門的了。”

戴宗骞不吃不喝,當夜便服毒自殺。

丁汝昌強忍悲痛,寫信向李鴻章求援。同時,重金招募敢死隊,攜帶炸藥至北岸将炮臺盡毀。

作為北洋海軍的根據地,東西長四公裏、南北均寬不到一公裏,環繞着六座炮臺的劉公島上設有提督衙門、道臺衙門以及醫院和修船廠。各色商店也一應俱全,其中一家是德國人開的,還有一所專為洋員服務的俱樂部。

聯合艦隊四個游擊隊配合陸軍輪番對劉公島發起進攻,皆為北洋艦隊擊退。

有時愛國是種單相思

2月4日晚,惱羞成怒的伊東佑亨派出了魚雷艇。

兩團黑影巧妙地躲開了定遠艦照度八千支燭光的探照燈,陰區區地發射了兩枚魚雷。

命中的同時,正在船上開會的劉步蟾迅速反應,發炮回擊,日方當場人艇俱毀。

可惜,定遠的傷口在水線以下,海水噴湧而入,艦身逐漸傾斜。劉步蟾急令砍斷錨鏈,朝岸邊駛去,最終在沙灘擱淺。

出此下策,是為了當水上炮臺使。然而由于進水嚴重,不堪使用,五天後,反複思量的丁汝昌深恐定遠落入敵手,不得不忍痛割愛,下令炸毀了這艘傳奇巨艦。

當夜,劉步蟾服毒自殺,履行了“茍喪艦,必自裁”的承諾。

丁汝昌痛失一臂,下令将督旗移到已無法出海的鎮遠艦上。

兩個月前,北洋艦隊從旅順撤至威海。入港時,鎮遠不慎擦傷,雖經緊急搶修,但還是遺憾地變成了水炮臺。

翌日,愧恨交加的林泰曾仰藥自盡,大副楊用霖升任管帶。

2月6日淩晨3點,日軍發動偷襲,炸沉了來遠和另外三艘軍艦,死傷慘重。若非謝葆璋水性好反應快,在爆炸瞬間果斷跳進冰冷刺骨的海裏逃生,中國便少了一個女性作家。

謝葆璋的上司、來遠管帶邱寶仁則在落水後被官兵救出。

劉公島大勢已去,人心惶惶。2月7日的混戰中,十三艘魚雷艇和利順、飛霆兩艘小輪在左一管帶王平、濟遠艦魚雷大副穆晉書的牽頭下集體大逃亡。伊東佑亨立刻命速度最快的一游追擊,逃船全軍覆沒,王平僅以身免,跑到了煙臺。

聯合艦隊開始收縮包圍圈。

劉公島以南兩千米,一座周長不足九百米的小島釘子般牢牢地紮在茫茫大海之中。

它就是專為對付日本而生的日島。

日島上有兩座地阱炮,康濟艦管帶薩鎮冰帶着三十多個水兵堅守于此,像釘子戶大戰拆遷隊,屢挫日軍的嚣張氣焰。

可惜,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殺紅眼的伊東佑亨下令合圍日島,使出一記“瘋狂一百零八打”,終于把日島轟成了焦土。薩鎮冰只好撤回劉公島。

張文宣已鎮不住陸軍,士兵們公開說不再打仗,并擠在防波堤下、鎮遠艦上,要求坐船回家。

洋員也公推戴樂爾為領袖,找到道臺牛昶炳,撺掇他同自己一起去勸丁汝昌投降。

這實在是太不了解丁軍門了,人杵在這兒就是為了當門神的。見過哪路門神繳械投降?

果然,丁汝昌斷然拒絕。但為了實施人性化管理,打破一将功成萬骨枯的悖論,他撂下一句話:爾等堅守崗位,若11日救兵不至,我當自殺,以保全大家性命。

衆人這才放心離去。

丁汝昌嘆了口氣,執筆寫信給煙臺的登萊青道劉含芳,凝重道:11日援軍不到,則船、島萬難保全。

9日,靖遠沉沒。11日,四艘日艦駛入港內,以排炮輪流轟擊,威海衛南岸的日本陸軍也開炮助陣,火力之猛,前所未見。

清軍奮力還擊,炮臺怒吼,重挫日軍。

然而,天數已無可更改。

夜裏,丁汝昌收到劉含芳的回信,以為援兵有了指望。可就在拆信的瞬間,高興的表情僵住了。

信紙上不過寥寥數字,卻字字重如千鈞:

頃接李大臣(李秉衡)電,全力沖出。

沖出?口外倭艦密布,我軍船只俱損,便是插翅恐亦難逃。丁汝昌頓時癱倒在椅子上,枯坐無言。

事實上李鴻章早就從內地調徐州鎮總兵陳鳳樓及皖南鎮總兵李山椿共二十營開赴煙臺,問題是這幫人承平日久,根本無法想象前線戰況的慘烈與危殆。

湖南巡撫吳大澂已然足夠開明,人至少還出過國(朝鮮)。在奉命發臨時拼湊的湘軍五十營馳援山東、讨伐日軍的檄文中,還是充分暴露了作為一名傳統士大夫的幼稚與無知:本大臣講求槍炮,素有準頭。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能進不能退,能勝不能敗。湘軍子弟,忠義奮發,合數萬人為一心。日本以久頓之兵,師老而勞,豈能當此生力軍乎?惟本大臣以仁義之師,行忠信之德,素不以嗜殺為貴。念爾日本臣民,各有父母妻子,豈願以血肉之軀,當吾槍炮之火?迫于将令,遠涉重洋,暴懷在外。值此冰天雪地之中,饑寒亦所不免。生死在呼吸之間,晝夜無休息祗(zhī,恭敬)候,父母悲痛而不知,妻子號泣而不聞。戰勝則将之功,戰敗則兵之禍……

陳鳳樓倒是不扯淡,卻專心扯皮,遲遲不啓程,一直拖到1月26日才令兩營先行,連李秉衡都急得發電催道:威待援甚急,盼公來如望雲霓,懇公迅賜起行。

李鴻章也鼓勵張文宣等,說“外省必有援兵大隊前來,堅持靜伏,勿浪戰”。

可惜,希望的肥皂泡最終被清軍混亂的指揮和低下的效率戳破了。

屋外傳來一片喧嘩。丁汝昌擡眼望去,只見一衆水陸兵勇正跪在階前哀求活命。

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

心如刀割。

死亡的寒光,足以使最勇敢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戰栗。

誰願意做隕石?誰願意做冰冷的雕像?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別人的手中傳遞。

就讓我代你們去死吧。

丁汝昌來到窗前:“諸位的請求我知道了,明早一定給予圓滿答複。”

待衆人散去,丁汝昌又默默地讀了一遍伊東佑亨寫給他的勸降信,對其中的一句深以為然:今貴國不可不以去舊謀為當務之急,亟從更張。茍其遵之,則國可相安;不然,豈能免于敗亡之數乎?

張文宣走了進來。

他早已做好殉國的準備,屢屢告誡部下:“竭力死守。力竭而不能守時,我當先死,以免爾等之死。”

因此,丁汝昌清楚張文宣的來意,緊緊握了握他的手,從懷裏摸出一包鴉片。

兩人分食,仰面吞吃。

彌留時刻,薩鎮冰守在丁汝昌的床前,聽他喃喃自語:“這麽大一支海軍,就這樣完了啊!”

良久,丁汝昌又抓住薩鎮冰的手,欣慰道:“我死了,你們便可以活下來。你們是海軍的種子,國家的希望……”

最恨是馬關

1895年2月12日上午7時,丁汝昌薨。

最早發現丁、張二人自殺的是楊用霖。悲痛之餘他立刻意識到,阖島上下,自己已是級別最高的官員。

決斷的時刻來臨了。

兩天後,牛昶炳找到楊用霖,要求他出面同日軍接洽投降,遭到拒絕。

楊用霖回到鎮遠艦艦長室,吟誦了一遍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平靜地拿出手槍,對準嘴扣動了扳機。

2月17日,牛昶炳僞造好丁汝昌的降書,加蓋水師提督印,向日軍投降。鎮遠、濟遠、平遠、廣丙、鎮中和鎮邊等十艦被日方俘獲,獨留一康濟,載着丁汝昌等六名高級軍官的靈柩,伴着汽笛嗚嗚的哀鳴,冒着風雪,凄然離港,往煙臺駛去。

北洋艦隊覆滅。

天津。

袁世凱面東而立,以酒遙祭。

凜冽的寒風中,北洋水師的官兵用英語傳遞口令的聲音依稀在耳邊回響。一幅酸楚的畫面浮現在袁世凱眼前,那是從劉公島上活着回來的士兵們親眼所見,他們說:“最後一天,等待援兵的丁軍門始終苦苦地望着岸上,眼睛瞪得和銅鈴一樣大……”

紫禁城已亂作一團。

光緒和翁同龢終于明白,打仗不是打架,打輸了後果很嚴重。面對戰、和皆無可恃的局面,君臣聲淚并發,罔知所措。

世間最屈辱之事莫過于戰敗求和,清廷卻不得不強咽這顆苦果。

在美國駐華公使的調停下,慈禧派出了談判代表、戶部侍郎張蔭桓(1837—1900),結果被伊藤博文趕了回來,理由是資格不夠。

慈禧怒了,立召軍機大臣徐用儀和孫毓汶,說自己忍無可忍,準備把駐日公使也撤回來,免得再受挫辱。

徐、孫二人是一以貫之的主和派,當場表示反對,主張“留此線路,不可決絕”,不然會駁了斡旋人的面子。

慈禧馬上反問:“若爾,中國體面何在?”

豪言壯語當不了飯吃,最後還得李鴻章出來收場。

已被吓成驚弓之鳥的光緒終于決定議和,五次召見以往看着就來氣的李鴻章,囑其“權衡利害,統籌全局。以舒宵旰之憂,而慰天下之望”。

都是廢話,真正關鍵的只有一句:

予以商讓土地之權,斟酌輕重,磋磨定議。

把皮球踢給了李鴻章。

明擺着是去當賣國賊,李鴻章卻不得不去。環顧宇內,這天大的罪名,你不擔,又有誰擔當得起呢?

3月13日,在李經方和伍廷芳的陪同下,李鴻章率一百三十多人的代表團(包括廚師、轎夫和美國律師)登上了去往馬關的輪船。

途中,他賦詩一首:

萬頃波濤離海灘,天風浩蕩白鷗閑。舟人哪識傷心處,遙指前程是馬關。

綠樹叢中,隐隐露出玲珑的佛塔和唐式飛檐。一陣悠遠的鐘聲傳來,漸漸消散在濃濃的霧氣之中。

常年被海霧浸潤得濕漉漉的石板街道上,偶爾走過一個身穿和服、撐小花傘的仕女。驚鴻一瞥,只留下窈窕的背影和漸行漸遠的木屐聲,引人遐想……

春帆樓位于馬關紅石山下,典雅素淨。窗外,幾枝櫻花含苞欲放。

抛開血仇,這個國家的文化既令人迷醉更令人迷惑。

俳句裏的柔腸千轉,哀吾生之須臾,《東京物語》裏的寂寞人去卻又安寧和諧;三島由紀夫極美的文字和慘烈的人生對立統一,宮崎駿動畫裏浪漫的蒸汽幻想與東西合璧……

正如你永遠也想不到,在這座風和日麗的小鎮,光天化日之下,李鴻章竟會遭到右翼分子的槍擊。

子彈射進轎子,擊中李鴻章左頰,幸無大礙。

被随員擡回驿館蘇醒過來後,李鴻章非常鎮靜,還不忘囑咐侍從将換下來的血衣保存起來。

面對血跡斑斑的衣服,他長嘆道:“此血可以報國矣。”

次日,清政府來電慰問,指示“彼正理屈之時,當據理與争”。

天皇極為震怒,把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陸奧宗光訓斥了一通,限期破案。

兇手是右翼團體“神刀館”的成員小山六之助。他不願看到中日議和,一心希望戰争持續下去,故行此舉,激化矛盾。

唯恐授列強以柄的伊藤得知後,氣急敗壞道:這比戰場上一兩個師團的潰敗還要嚴重!

為了亡羊補牢,伊藤在細節上做足了功夫,以至于李鴻章走進春帆樓,一眼就看見自己座位下擺着一只青花瓷痰缸。

熟悉李鴻章的人都知道他痰多,平日總在腰間攜一袖珍痰罐。伊藤在這等旁枝末節上用功,也是給李鴻章一個下馬威:你的底細,我清楚。

事實上,由于電報被破譯,李鴻章談判的底牌,伊藤确實一清二楚。

再加上城下之盟原本就無力可依,即使李鴻章唇焦舌敝,想要“唐雎不辱使命”,難矣。

倆人也是老對頭了。伊藤不繞彎子,說“日本之民不及華民易治,且有議院居間,辦事甚為棘手”。

炫耀日本的議會民主制,同時也是諷谏。

李鴻章淡淡道:“貴國之議院與中國之都察院等耳。”

伊藤:“十年前曾以撤銷相勸,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漢時,由來已久,未易裁去。”

李鴻章無言以對。只因隔了一個時代。

為了打破沉默,伊藤問道:“袁世凱現任何職?”

李鴻章:“小差事,無足輕重。”

伊藤:“以袁世凱之才,僅任無足輕重之差,難怪貴國無人才。”

李鴻章懶得跟他理論,把話題轉回到談判。

據理力争的結果是将賠款從三億兩減為兩億兩。并且,承認朝鮮獨立,割讓臺灣,開埠通商。

本來日本還想強占遼東半島,在俄國的幹預下(沙皇聯合德、法過問,史稱“三國幹涉還遼”),只好悻悻作罷。

俄國出頭,乃因在修西伯利亞鐵路,如果繞行黑龍江北岸則路線太長、施工困難,橫貫東三省則容易得多;法國一方面想聯俄拒德,一方面欲在遠東分一杯羹,自然響應;德國要稱霸歐洲,也希望俄國往東發展,不要西顧。于是,三國各懷鬼胎,保住了滿人的龍興之地。

兩億兩白銀,折合日元三億五千萬。在此之前,日本的財政官員從未談論過上億的數字,國庫年收也不過八千萬日元。

巨款被用來發展工業、軍事和國民教育。二戰前,日本最著名的鋼鐵生産基地八幡制鐵所,啓動資金即全部來源于此,開工第一年的産出就占日本鋼鐵總産量的一半有餘。

更重要的是,日本借此進行了幣值改革,建立了自1871年以來就夢寐以求的金本位制。

在這種率先施行于英國(1816年)的貨幣制度的規範下,各國政府以法律形式規定本國紙幣的含金量,而兩國在貿易往來時則以此為基礎決定彙率。

由于19世紀70年代歐美各國先後完成了金本位制改革,在市場交換日益頻繁的全球化時代,繼續固守銀本位制意味着自絕于世界經濟體系。

于是,1895年成為一道顯著的分水嶺。日本迅速崛起,而中國直到1935年才姍姍來遲地建立起金本位制。

制度的滞後已是天下共見,統治者卻一直不肯正視。

半個世紀以來的恥辱,于斯為甚。清政府背負着巨額賠款,靠向西方舉債度日。中國上下,始則瞠目結舌,繼而悲痛莫名。

梁啓超曰:

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者,甲午一役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