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請外國政治家進入朝廷決策層共議改革。并提出兩個人選:剛剛下野的伊藤博文和常年旅中的李提摩太。

搬洋救兵确實打中了慈禧的七寸,卻也将帝後之争推向了你死我活的邊緣。

9月11日,伊藤博文抵達天津,以私人身份訪華。

這立刻“坐實”了一則傳言:伊藤被康有為勾引而來,将任軍機大臣。

傳言是如此深入官心,以致不少進京陛見的督撫大員幸災樂禍地對軍機章京們說:“諸公好好侍奉新堂官吧。”

榮祿在北洋醫院設宴歡迎伊藤。

席間,袁世凱注意到榮祿始終拉長着個臉,沒等散席便借口有事告辭。

同一時間,武藝高強的湖南大俠、唐才常和譚嗣同的拜把兄弟畢永年低調抵京。

教唆犯

9月13日,王照正與徐致靖參酌奏稿,康有為興高采烈地跑進來,道:“譚複生請皇上開懋勤殿,用顧問十人,業已商定,請你倆分薦此十人。”

王照:“我今天要上個折子,沒時間。”

康有為:“皇上今晚就要看,你的折子擱一日,明天再上有什麽關系?”

王照不得已,乃與徐致靖分頭繕寫薦折。

與此同時,心懷忐忑的袁世凱攜徐世昌進京觐見,在法華寺住下。

同一趟列車上還坐着伊藤博文和一個神秘的乘客——張翼。

此行張翼帶着榮祿寫給奕劻的密信,中心思想八個字:太後訓政,此其時也。

Advertisement

9月14日是光緒例行去頤和園向慈禧請安的日子。

一直挨到玉瀾堂酒宴,見慈禧興致不錯,光緒終于鼓足勇氣提出開懋勤殿之事。

史載“太後不答,神色異常”。

站在慈禧的立場,擅罷禮部六堂官已是對其權力的否定。而同意開懋勤殿,更是将她和皇帝的權力關系來個一百八十度颠倒。

于是,積怒瞬間爆發。

争吵中,慈禧放出狠話:“若再越出權限,則皇位不能保。”

光緒慌了。

恭王已死,慶王疏遠,對李鴻章又放不下成見,這才發現想調停都沒有合适的人選。

随駕值班的楊銳尚算老成,早年被張之洞譽為“當代蘇轼”,頗為倚重。光緒只好讓他拟了一道密诏,內稱自己日思盡變舊法,盡黜昏庸之人,但恨權力不足。果真如此,則帝位恐将不保。因此,讓軍機四章京妥速籌商,以使既能變法,又不違抗太後之意。

就是這麽一封內容和諧的密诏,後來還被康有為篡改成寫給他的求救信:今朕位即将不保,汝可與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密籌良策,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

其實,楊銳同康黨并不像外界與後世猜測的那樣齊心,而是經常在家書中抱怨和譚嗣同、林旭難以相處。當他預感到情勢有變時,第一個念頭是不想卷入是非。

于是,楊銳把密诏壓了三天,彷徨無計。

南海會館的夜已經很深了。

有譚嗣同的力薦,康有為對畢永年非常放心。

他先爆猛料:“太後打算于下個月天津大閱兵時殺害皇上。”

再爆更猛的料:“我要效法唐朝張柬之廢武後之舉,奏請皇上召袁世凱入京。你來當李多祚。”

畢永年發表道聽途說來的高層秘聞:“袁是李鴻章的人,李是太後的人,恐怕不好用吧?”

康有為信心滿滿道:“我令人去他那行反間之計,袁篤信不疑,已深恨太後和榮祿。你且等着,我還有重要的事用你來辦。”

9月16日黎明,昆明湖畔玉瀾堂。

光緒雖精神委頓,但對軍事上的事問得很細,袁世凱則一一據實奏對。

氣氛明顯比較壓抑,皇帝幾次欲言又止。大頭只好趁問話的間歇道:“下月還有巡幸大典,亟須回津準備,倘無他事垂詢,請即訓示。”

光緒說四天後再來請訓,耽擱不了什麽。

召見結束後,大頭回家補覺。剛躺下便有宦官前來宣旨:袁世凱升正二品,以工部侍郎候補。

生活就像《忐忑》,沒有準确的歌詞,卻驚心動魄。

不次超擢帶給袁世凱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尤其當他聽說皇上讓他與榮祿“各辦各的事”——這分明是強迫自己站隊嘛。

大頭當即要上疏辭謝,卻被徐世昌阻止:既屬皇帝特恩,力辭反倒欲蓋彌彰。

事實上此次進京,袁世凱既不往來酬酢,也不奔走權要,而是寓居郊外,閉門不出,為的就是置身于帝後兩黨的漩渦之外。

問題是,在你不惹禍、禍來找你的中國,獨善其身要比左右逢源難得多。于是,午後剛過,袁世凱便行動起來,遍訪朝中大佬。

奕劻不在家,剛毅和裕祿聽袁世凱表白自己無功受賞惶悚不安的“心跡”,暗自冷笑:都是一座山上的狐貍,你跟我講什麽《聊齋》啊!

結果都是一堆不鹹不淡的官話,大頭未能從中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怏怏而歸。

禮數還是要有的。對推薦了自己的康黨,袁世凱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由徐世昌親自去送。

結果康有為又想入非非了。

當晚八點,康有為、梁啓超、康廣仁和畢永年正在南海會館用餐,忽然傳來袁世凱以侍郎候補的消息。

康有為明明早已獲悉,卻故意演戲給畢永年看,大拍桌子興奮道:“天子真聖明!如此做法,比我等所獻之計更加隆重,袁世凱必定喜而圖報!”

說着,放下筷子,讓畢永年跟他進裏屋。

“事已如此,定計而行就是了。不過,我始終覺得袁世凱不可用。”畢永年說。

康有為從桌上拿出袁世凱的來信,指着上面“蒙兄薦引提拔,不勝感激,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的話,對畢永年得意道:“你看,袁有此語,還不能用嗎!”

畢永年只好道:“既如此,先生想讓我做什麽事?”

“我想讓你到袁世凱的幕中去當參謀,監督他。”康有為試探道。

“我一人在他幕中何用?袁若有異志,我也制不了他。”畢永年還是覺得不靠譜。

康有為終于交底:“我給你一百人,等袁世凱兵圍頤和園時,你帶着他們奉诏把太後抓起來就行了。”

至此,康黨的政變計劃終于浮出水面。

第一步,9月20日袁世凱請訓時,光緒面付朱谕一道,以榮祿密謀廢君弑君為名,令袁世凱回津率所部兵馬擒榮,就地正法;第二步,封禁電報鐵路,以專列載袁部入京,一半圍頤和園,一半守紫禁城。

顯然,計劃得以實施的關鍵在于袁世凱和畢永年,但歸根結底還是在袁世凱。一旦大頭首肯,康有為将上奏光緒,請旨發動政變。

畢永年還在遲疑,康廣仁和梁啓超推門而入。

坐定後,梁啓超道:“此事兄不必再疑,務請大力擔當。”

見畢永年沒有回答,梁啓超激了一句:“兄敢做此事嗎?”

“有什麽不敢!但我要好好想想。而且,還沒見過袁世凱,他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知道。”

“袁世凱大為可用,然則兄能答應此事嗎?”梁啓超急于要他做出一個慷慨而堅決的承諾。

其實像畢永年這類江湖俠士,遠比知識分子重諾,但正因其言必行,反倒不輕易允諾。

見康廣仁不爽的表情已經寫在臉上,畢永年只好道:“此事我終不敢獨力承當,為何不催佛塵(唐才常)進京商量?”

康、梁大喜,連說“好極了”。但又表示想于數日內發動此事,等唐才常恐怕不及。

躊躇片刻,四人來到隔壁房間,找正在病休的譚嗣同商量。

譚認為稍緩時日無妨,如果唐君前來,則更為安妥。

梁啓超立刻表示贊成:“畢君沉毅,唐君深摯(深切真摯),可稱兩雄。”

畢永年知道這是面子上的恭維,連說不敢當。

康有為道:“事已定計,你們加緊調兵遣将吧!”

于是,兩封快電飛往湖南,要唐才常火速進京。

秀才造反

9月17日,見楊銳遲遲沒有回應,心急如焚的光緒通過林旭帶出第二份密诏,并發布上谕,督促康有為速赴上海督辦《時務報》。

離京,有助于緩和反對派一點即燃的情緒,也是對康的保護。但之所以會來這麽一出,說到底還是康有為作繭自縛。

變法伊始,他便公報私仇,通過宋伯魯上了道折子,請求将《時務報》由民辦改為官辦,讓梁啓超取代汪康年。

光緒讓吏部尚書孫家鼐研究宋折,結果康有為給汪康年挖的坑把他自己給坑了。

孫家鼐說:“這确實是一條很好的建議,但需要做一點小小的修正。梁啓超在辦譯書局,工作重要,不容分身,不如改派康有為去督辦《時務報》。”

由此可見,開明如孫家鼐這等改良派,亦巴不得将康有為踢出京城。

那麽容易便滾也就不叫長素了。

康有為左思右想,想出一條萬全之策。在接受任命的同時,給汪康年發去一封電報:奉旨辦報,一切依舊。望相助,有為叩。

賴在北京不走了。

可此番為了安撫震怒的慈禧,光緒不得不壯士斷腕。

上谕措辭強硬,要康有為即刻離京,不準“遷延觀望”。密诏中卻說情非得已,苦衷難訴。愛卿保重身體,善自調理,将來共建大業,朕有厚望。

當晚,林旭訪康有為不遇,便将上谕留在南海會館,并附一紙條,囑康明早切勿外出,有要事相告。

畢永年見林旭神色匆匆,顯是出了變故,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找到康廣仁,說同袁世凱倉促之間彼此交淺,何能行事?還是不能輕易應承康有為的任務。

康廣仁怒道:“汝等盡是書生氣,平日議論縱橫,及至做事,卻又拖泥帶水!”

畢永年耐心道:“我一命雖微,但也不能糊塗而死。康先生既令我同謀,何不能讓我置一詞?在下是南方人,初至北軍,率領互不相識之兵,十幾天內,何能将他們收為心腹,又何能得其死力?而且,我一介貢生(各省學政從府縣的秀才中擇取成績優異者保送至國子監讀書,相當于縮水版舉人),統帶此兵,不獨兵不服,同軍各将也會奇怪。”

康廣仁聞言,越發不高興,冷笑着走出房間。

此時,康有為正同徐致靖在宋伯魯家喝酒,喝高了便唱起昆曲來。曲終哀怨動人,又談及時事,不免一番相互憂嘆。

回府後看到上谕,方知不妙。畢永年又一副“我要當逃兵”的表情湊到跟前,把對康廣仁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康有為當場就來氣:“你以貢生領兵,也很體面嘛,有何不可!此事尚未定,你先不用多慮。”

第二天一早,林旭來到南海會館,帶來一前一後兩封密诏。

康有為命人喚來徐致靖,手捧那封被楊銳捂了三天的密诏,同梁啓超、康廣仁和譚嗣同一道跪讀,讀着讀着便聲情并茂起來。

“恰巧”徐世昌來訪(形勢不明,徐同袁世凱分頭行動,分別聯絡帝後兩黨)。康有為靈機一動,開始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如喪考妣。

衆人跟着飙淚,一個比一個響亮,不知道的還以為在開追悼會。徐世昌受到感染,也抹起眼淚來,南海會館頓時哭聲一片。

慶親王府。

大頭訪奕劻不遇,慶邸管家說:“老爺出門了,留話讓您等他。”

頤和園。

內務府升平署今日給慈禧安排的戲是關于楊家将的京劇《昭代簫韶》。早上十點開演,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

因為後天還要接見伊藤博文,下午兩點,光緒離開頤和園,起駕回宮。

南海會館。

康黨士氣低迷。午飯時,梁啓超示意同畢永年關系不錯的康門弟子錢維骥進行最後一次試探。

錢維骥:“康先生要殺太後,怎麽辦?”

畢永年:“兄怎麽知道?”

錢維骥:“剛才梁君對我說,‘先生的意思是,在奏知皇上時只說是廢黜;等到去頤和園抓住時,殺掉就可以了。不知畢君肯不肯辦這件事,你何不去探一下他的口氣。’看來此事是真的,你打算怎麽辦?”

畢永年:“我早就料到,他想要我充當成濟的角色。老兄且等着看吧。”

成濟是三國時曹魏武将,受司馬昭心腹賈充的唆使刺死魏主曹髦。後來司馬昭為平息衆怒,将成濟滿門抄斬,使其成為史上知名度最高的替罪羊。

康有為清楚,畢永年這條線是指望不上了,不甘心就此遠離權力中樞的他開始盤算如何同袁世凱攤牌。

慶親王府。

袁世凱等到傍晚也不見奕劻回府,下人來報,說榮祿傳令,塘沽口有英國軍艦游弋,讓他盡快回防,只好先行返回法華寺。

頤和園。

看戲間歇,奕劻、端親王載漪和李蓮英輪番跪勸太後訓政。

連月來,類似的苦情戲慈禧早已司空見慣,即使這次奕劻帶着張翼轉交的榮祿密信和楊崇伊猛批康梁的折子,她還是認為火候未到。

不速之客

法華寺。

袁世凱正秉燭拟折,門房忽報譚嗣同來訪。

大頭立刻停筆出迎,只見譚嗣同身着便服,旁邊跟着徐世昌。

天子近臣,自然不敢怠慢,忙請入室內,互道寒暄。

譚嗣同:“想不到公如此相貌堂堂,有大将格局。”

袁世凱摸不清他來意,但見同徐世昌一起,猜想多半是受康有為派遣,只好先虛應周旋。

譚嗣同:“公是否後天請訓?”

袁世凱:“現有英艦巡行海上,準備具折明日請訓後就提前回津了。”

譚嗣同單刀直入:“外侮不足慮。可憂者,內患耳。”

袁世凱忙問其故。

譚嗣同:“公受特恩,當思圖報。今上将有大難,非公不能救!”

袁世凱變色:“袁家世沐皇恩,此番又蒙不次提拔,敢不肝腦塗地以報天恩?不知皇上難在何處?”

譚嗣同:“榮祿近日獻策,将廢君弑君。”

袁世凱盯着他瞧了半天,感覺不像在講冷笑話,便搖頭說榮祿頗有忠義,絕無謀逆的可能,定是謠言。

譚嗣同把徐仁祿在小站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提醒袁世凱:你升不了官,蓋因榮祿壓制;之所以升官,全靠我們保舉。

說着拿出一道奏折交給袁世凱。

上面寫着詳細的政變計劃,比島田莊司的本格推理還玄幻。

大頭看後“魂飛天外”,下意識道:“圍頤和園做什麽?”

譚嗣同殺氣畢露:“不除此老朽,國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問。”

袁世凱表示,要殺太後,部下很難聽命。

譚嗣同:“我雇有好漢數十人,去此老朽,無須用公,只請你做兩件事,誅榮祿、圍頤和園。公如不允,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在公手。今晚必須定議,我即進宮請旨。”

袁世凱尋思着核心機密都讓自己聽去了,堅拒的話搞不好真要流血五步伏屍二人,便道:“事關重大,斷非草率所能決定。況且,你今晚進宮,皇上也未必允準。”

譚嗣同:“我有挾制之法,定然能準。明日皇上必有朱谕一道,當面交給你。”

大頭聞言,更覺恐怖。挾制?莫非要綁架皇帝不成?

只好繼續同他磨:“北洋宋慶、董福祥和聶士成各軍共計四萬,京內旗兵又有數萬。而本部人馬不過七千,只怕外面軍隊一動,京師立刻戒嚴,則皇上危矣。”

譚嗣同認為不足慮:“待兵動時,将皇上朱谕遍曉各軍,同時照會列國,誰敢亂動!”

袁世凱找客觀理由:“糧械子彈,均在天津,不在小站營內。必須先将糧彈領足,方可動兵。”

譚嗣同非要買個保險:“既如此,我請皇上先将朱谕交給你存收。待布置妥當,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動手。”

這麽驚悚的定時炸彈,袁世凱如何肯接:“我不敢惜死,只擔心萬一洩露,累及皇上。一經紙筆,便不慎密,切不可先交朱谕。你且先回,容我熟思,半月後布置妥當,再告訴你怎麽辦。”

譚嗣同自然不幹:“皇上很着急,我有诏書在手,必須拟定一個辦法,方可複命。”

說着拿出光緒交給楊銳,又被康有為篡改的密诏。

袁世凱發現是用墨筆寫的,當即诘問:“此非朱谕,且無誅榮祿、圍頤和園之說!”

譚嗣同:“這份是抄錄的。谕內所稱‘良策’,即包含此二事。”

這可真是上蒙皇帝下騙袁。

袁世凱本來打定主意,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卻見譚嗣同聲色愈厲,衣襟高聳,似乎藏有兇器,便緩和道:“聖駕即将巡幸天津。屆時軍隊彙集,只需皇上一寸紙條,誰敢不遵?何事不成!”

“等不到那時就要廢弑皇上了,形勢非常緊迫!”

“巡幸之命既下,必不會出意外。”

“若彼時不出巡,怎麽辦?”

“現已預備妥當,耗資甚巨,我會請榮祿力勸太後,必定出巡。此事在我,你大可放心。”

譚嗣同無奈了。

事實上,對圍園殺後,他本不贊同,曾明确向畢永年表示:“此事甚不可,而康先生必欲為之,且使皇上面谕,我奈之何?”

更早些時,他堅定地站在反清的立場上,抱怨康有為轉向變法維新是橫生枝節。

然而,墨者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譚嗣同卻既忠且義。一旦認準,則事友以忠,行正義之事——這是從來就心口不一、言行分裂的知識分子永遠難以望其項背的。

譚嗣同道:“報君恩,救君難,立奇功大業,在公此舉。”

說着,他用手拍了拍脖子:“若貪圖富貴,告變封侯,害及天子,也在于公。”

袁世凱:“你當我是什麽人!袁家三代深受國恩,斷不至忘恩負義,贻誤大局。但能有益于君上,必當生死以之。”

這倒是實話。以袁世凱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的做人原則,對光緒,他是充滿了報效之情的,故而激動道:“閱兵時,如果皇上到我營中,殺榮祿如殺一狗!”

譚嗣同總算相信,起立作揖,連稱袁世凱為“奇男子”。

夜,已經很深了。

袁世凱借口還要趕辦奏折,譚嗣同這才起身告辭,離開法華寺。

歷史不會重複事實,但會重複規律

看完戲的慈禧打了個哈欠,随手拿起楊崇伊的奏折。

片刻,折子被重重地拍到桌上。慈禧對李蓮英道:“明日一早,擺駕回宮!”

原來,楊崇伊說皇上準備于9月20日接見伊藤博文。

引用伊藤,專權執政的傳言得到了證實。

站在慈禧的角度,旨在任用洋人的懋勤殿提案已被駁回,還爆發了激烈的争吵,光緒竟敢一意孤行。

如果這都能忍,就不姓葉赫那拉了。

乾清門內已經掌燈,燭光從門中透出,照在階前那對雄踞在石臺的銅獅上。白天顯得威猛猙獰的獅子,好像在黑暗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後,畢永年發現徹夜未歸的譚嗣同一臉疲倦地回來了,忙向他打聽消息。

譚嗣同一邊梳頭,一邊有氣無力道:“袁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堅決推辭,想慢慢地辦。”

畢永年:“袁究竟可不可用?”

譚嗣同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發牢騷說康有為堅持用袁。

畢永年慌了:“昨夜是否将密謀全部告訴袁了?”

譚嗣同點頭。

畢永年急得跳起來:“事情完全失敗了,完全失敗了!這是何等事,能說出口而停止不辦的嗎?公等恐怕要有滅族之禍了!我不能和你們同罹此難,馬上搬出這裏。兄也當自謀,犯不着與他們同歸于盡啊!”

午後,畢永年遷居鄰近的寧鄉會館,密切關注局勢變化。

康有為則四方奔走,為光緒,也為自己做垂死掙紮。

先是容闳表示可以找美國公使幫忙,他覺得意義不大,又去找李提摩太,結果得知英國公使去北戴河避暑了。最後前往日本使館拜訪伊藤,請他谒見太後時為皇上陳情。

伊藤說自己未必能見到太後,如果見到,一定幫忙。

通往紫禁城的路上,六百多人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轎子上的慈禧臉色鐵青。

宮裏一切如昨,楊深秀上奏建議挖掘傳說中圓明園地下埋藏的金銀,似乎在給光緒調袁部入京提供借口。

光緒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對軍機大臣們悲壯道:“朕不自惜,死生聽天由命,你們如肯激發天良,顧全祖宗的基業,保全新政,朕死而無憾。”

法華寺。

袁世凱閉門謝客,與徐世昌商讨對策。

其實沒得選。不告發康黨一成勝算都沒有的陰謀,就無法與之撇清幹系,筚路藍縷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亡清力量便會付之東流。

芥川龍之介說過,最聰明的處世術是既對世俗投以白眼,又與其同流合污。

康有為敗就敗在不成熟。因為一個成熟的人往往發覺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是人就有他的難處。

袁世凱特別能體諒人的難處,畢竟你我都降生在空前專制的國度。

因此,對人,他待之以寬,絕不因開車交會不關遠光燈就大罵國民素質低下;對制度,他卻責之以嚴,始終謹記早年容闳對民主共和的描述。

故,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傍晚,慈禧返回紫禁城,直抵光緒寝宮,将奏章悉數收走,并下命,今後軍機四章京簽署的所有文件都要交給她看。

當晚,康有為剛回到南海會館,衆人便力勸其南下避避風頭。随即,譚嗣同遷往浏陽會館,梁啓超跑到容闳寓所。一時間人去樓空作鳥獸散。

9月20日一早,袁世凱進宮請訓。

光緒一言不發。

心思缜密的大頭清楚,皇帝多半已被監控,便道:“古今各國的變法都不是輕而易舉之事,若非有內憂,便是有外患。請皇上忍耐待時,一步步經營料理。如果操之過急,必會産生流弊。而且變法尤其要得人心,必須有真正明達時務、老成持重如張之洞這樣的人贊襄主持,方可上承聖意。新進諸臣,固然不乏勇猛之士,但閱歷太淺,辦事不密。倘有失誤,累及皇上,關系就重大了。總求十分留意,則天下幸甚!臣受恩深重,不敢不冒死直陳。”

袁世凱所言,基本是披肝瀝膽的心裏話,不然光緒也不會“頗為動容”。

但以太後寵臣張之洞為例,顯然也讨好了慈禧。

見光緒不答,袁世凱只好請安退下。一侍衛大臣趁機拍了下他的後背,小聲贊道:“好小子。”

顯然是慈禧派來的耳目。袁世凱驚出一身冷汗。

汽笛急促。

通往天津的列車上,徐世昌再次向猶豫不決的袁世凱分析了告密的必要性:即使康黨僥幸成功,光緒重樹權威,也無非是加強中央集權,結束地方政府各自為政的局面。如此一來,離亡清的目标更加遙遠。

袁世凱不再動搖。

選擇榮祿作為告密的對象,皆因他牽涉其中,不敢等閑視之。并且,賣一個人情給後黨新貴,何樂不為?

中南海勤政殿。

對伊藤博文的接見只持續了十五分鐘,屏風後慈禧陰鸷的眼神使之成為例行公事。

伊藤進殿時,張蔭桓主動上前握手,又挽着他的衣袖,帶到丹陛之下。慈禧看不懂這一西方禮節,也不會理解成他二人有基情。于是,只能覺得張蔭桓在光緒的縱容下愈加放肆。

直隸總督署。

告密也要講究策略。康黨的密謀,袁世凱沒有全部抖出。他只說圍園,對殺後卻只字不提。

這樣一來,既保護了光緒,也避免了慈禧大興刑獄,波及到一度與康黨走得很近、名列強學會骨幹的自己。

署中人來人往,袁世凱剛說了個大概便被阻斷,只好先行告辭。

第二天一早,榮祿來到袁府,聽袁世凱說完,立刻大呼冤枉:“榮某若有絲毫犯上之心,天必誅我!”

袁世凱:“此事與皇上毫無關系,如果危及帝位,我只有服毒自盡了。”

反政變

紫禁城的上空,陰雲籠罩。

淩厲的聲音穿過重重朱門,在空曠的廣場上回響。鏡頭緩緩下降,直至乾清門的門梁頂住了畫面的上方,使人心生無盡的壓抑。

乾清宮,慈禧陰沉着臉,端坐在鋪着黃緞的龍椅上。

變法期間所有的奏章已檢視完畢,雖說圍園殺後的驚世創舉尚未暴露,但各種反動言論琳琅滿目。

于是慈禧決定在這一天宣布訓政。

禦座的一邊跪着孤零零的光緒,另一邊是王公大臣,正中則擺着實行家法用的竹杖。

慈禧狂噴道:“天下是祖宗的天下,你怎麽敢任意妄為!這些大臣都是我多年挑選留下來輔助你的,你怎麽敢随意不用!康有為什麽東西,能勝過我選用的人?你怎麽這麽昏聩,不肖成這個樣子!”

噴完右邊開始噴左邊:“皇帝無知,你們為什麽不盡力谏阻?以為我真的不管,聽任他亡國敗家?年春奕劻再四地說,皇上既然肯勵精圖治,說我也可以省心了。我想的是外臣不知內情,且有不學無術的,反倒以為我把持朝政,不許他放手辦事,今天可算是知道他不行了吧。他是我擁立的,亡了國,罪過在我這兒,我能不過問嗎?你們不谏诤,就是你們的罪過了。”

剛毅趁勢道:“我屢次苦谏,每回都被譴責訓斥。其他幾位軍機大臣,有勸谏的,也有不說話的。”

慈禧對光緒道:“變亂祖制,臣下若犯了這條,你知道是什麽罪嗎?試問,是你祖宗重要呢還是康有為重要?”

光緒戰栗道:“兒臣固然糊塗,但洋人逼迫太急,想要保存國脈,通融試用西法,并非聽信康有為之法。”

慈禧聽到洋人兩個字就來氣,聲音立馬高了八度:“難道祖宗反倒不如鬼子?康有為圖謀不軌(直覺頗準),你不知道嗎?還敢回護嗎?”

光緒默然無語。

很快,一紙以皇帝的名義發布的上谕稱康有為“結黨營私,莠言亂政”,着革職緝拿。同樣被革的還有宋伯魯,同樣被拿的還有康廣仁。

當步軍統領衙門到南海會館抓人時,康有為已通過李提摩太登上了太古公司的“重慶號”,駛往上海。梁啓超也沖進日本使館求救,據公使林權助回憶,“他臉色蒼白,漂浮着悲壯之氣,可見事态非常。”

最高興的是楊崇伊,三個月如一日地上蹿下跳,終于點燃了“戊戌反政變”的導火索,如此天大的樂事何忍獨享?他蹦蹦跳跳跑到天津,向榮祿報喜。

結果得到一個意外收獲。

榮祿派人叫來袁世凱,遞給他一杯茶,開玩笑道:“此非毒藥,你可以喝了。”

楊崇伊帶着袁世凱告密的信息,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又飛奔回了北京。

反政變的烈度由此擴大。

譚嗣同預感不祥,幫康廣仁料理完獄中飲食後來到日本使館,勸梁啓超出走東洋,并以書稿相托。

訣別時,浩然道:“不有行者,無以圖将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

與梁啓超一抱後,譚嗣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使館。

當晚,梁啓超換上西服,斷發走東瀛。

康有為的逃亡卻像老年觀光團一樣悠閑。他根本不知道反政變已經發生,只是謹遵聖旨,赴滬辦報,還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首。

神棍一般都如有神助。清政府的“飛鷹號”沒日沒夜地狂追“重慶號”,眼看就要在煙臺趕上了,結果燃煤耗盡,船開不動了。

更玄幻的是,康聖人像裹了一層護法光環,竟然有恃無恐地在煙臺下船活動筋骨,還去鬧市區購物,就差街拍發微博了。

其實,緝捕康有為的電報早已發給登萊青道,可此道道臺正巧不在煙臺,于是成全了“老年觀光團”的山東一日游。

然而,終點站的天羅地網已經布下。

上海道蔡鈞收到電報後磨刀霍霍,恨不得讓市民上個公廁都要安檢,終于驚動了英國駐上海領事白利南。

在白領事的安排下,抵滬的康有為還來不及逛外灘就被護送去了香港。

9月23日,通過奕劻接到楊崇伊狀告康黨圍園密謀的慈禧立即下令逮捕軍機四章京和張蔭桓、徐致靖,并幽禁光緒于中南海湖心島瀛臺。

風聲鶴唳中,既非康黨也沒參與密謀的禦史楊深秀主動跳進了火坑,見義勇為地上奏質問慈禧憑什麽軟禁皇帝,并“請太後迅速撤簾歸政”。

上完折子便行動起來,親自去南苑游說董福祥進京救駕。

結果一出門便被抓了。

譚嗣同和王照妄想絕地反擊,一個找大刀王五,一個找日本人,均不了了之。王照浪跡日本,譚嗣同則于次日被捕。

當晚,李鴻章宴請伊藤博文,反政變自然成為席間議論的主題。

伊藤的随員大岡育造坐在李鴻章旁邊,問他康有為所犯何罪。

李鴻章:“無非煽動人心,犯了衆怒。”

大岡育造:“依在下愚見,與其搜拿懲辦康有為,不如加以培植,為振興中國留些餘地。畢竟康所行之事,無非是在擴充中堂大人未竟的功業。”

李鴻章:“你說的全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