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廢帝不廢

冬天到了。

太液池開始結凍。

內務府向管理皇家園林的下屬機構奉宸苑傳達了一條懿旨:瀛臺周邊河面,現已凍冰。著奉宸苑即刻派人打開一丈餘尺,務見亮水,不準凍上。

便是溜冰高手,想見光緒,也就此成為泡影。

很快,一道奇怪的上谕明發中外,要求內外臣工保薦精通醫理之人,為光緒看病。

剛被軟禁就病倒了,政治信號再明顯不過。

輿論迅速發酵,以致日本首相大隈重信特意發電問駐華公使林權助:“上海傳言,清國皇帝已被謀殺。立即查明并電告此事是否确實。”

總理衙門當然否認光緒的死訊。問題是專制國天天辟謠,到頭來鬼都不信。

坊間傳言愈演愈烈,說脈案和藥方都僞造好了,駕崩的消息就在這兩天。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甚至聯合一千多人,公開通電西太後,要求皇上“力疾臨禦”,結果遭到跨省追捕。

慈禧想必非常後悔,為了把“聖躬不豫”的戲做足,公開征求名醫,結果法國大使館推薦的醫生診斷下來發現不過是慢性腎炎——謊言不攻自破。

慈禧锲而不舍,繼續埋頭鋪路。

先放出風聲,說光緒之所以病成這樣,蓋因服用了康有為進獻的“紅丸”(春藥)。再派榮祿私下去找李鴻章,讓他探探洋人的口風。

光緒的年號已叫了二十多年,豈能說廢就廢?李鴻章明确反對,警告榮祿說:“這是何等大事,試問你有幾顆頭顱,敢于嘗試?若果行之,危險萬狀。各國駐京使臣,首先抗議;各省疆臣,更有仗義聲讨者。無端動天下之兵,為害不可勝言!”

榮祿不死心,還是想聽聽洋人的意見,李鴻章便找了個機會委婉地試探英國公使。

對方的回應斬釘截鐵:“他國固然沒有幹預(中國內政)之權,然遇有交涉事宜,英國認定光緒二字,其他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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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後來押上棺材本也要跟十一國同時宣戰,梁子就是這麽結下的。

按理說西太後最恨的是康有為,但她連康南海的面都沒見過,這種恨很抽象,也很無力。

對光緒則不同。看着長大,翅膀硬了,想謀害自己——這種卧榻之側的危險,必欲除之而後快。

于是,慈禧開始頻繁召見宗室近支中“溥”字輩的幼童,并五天一次向各省督撫通報光緒的病情,搞得皇帝就快挂了似的。

這等于是逼封疆大吏站隊了。

遲遲不表态,必然得罪慈禧;積極表态,又違背人臣之道,會引起輿論的抨擊,有損政聲。僵持不下間,兩江總督劉坤一(1830—1902)挺身而出,高聲道:“君臣之義至重,中外之口難防”,公開反對廢君。

谏疏原本是和張之洞聯銜上奏的,結果信使剛走,張大人就了,命人追回奏折,删去自己的名字。

劉坤一得知後笑道:“香濤(張之洞)小事勇,大事怯,姑留其身,以待後圖。吾老朽,何懼?”

面對內外交口反對的局面,複仇女神慈禧望而卻步了。

榮祿出了個主意:既然“破”的難度這麽大,可以想辦法先“立”嘛。

然而,“建儲”不符合清朝“不立太子”的祖訓。榮祿這一損招不僅引狼入室,把自己置于邊緣化的境地,更為即将到來的全民狂歡埋下了伏筆。

慈禧挑中的皇儲人選是自己弟弟桂祥的外孫溥儁(jùn)。

溥儁年幼,具體張羅的是其父端親王載漪(1856-1922)。

在為數不多的幾場戲裏,載漪都是以大反派的面目出現的。時而同奕劻恭請慈禧出山訓政,時而跟剛毅、徐桐聚在一起咒罵新政,可謂反動派的傑出代表。

眼看就要從“慈禧侄女的老公”變成“皇上他親爹”,載漪行動起來。

問題是再行動胳膊也擰不過大腿。立儲的上谕發布後,西方公使不僅不入宮慶賀,還紛紛照會總理衙門,警告說如果光緒被廢,後果将非常嚴重。

但對徐桐、剛毅等人而言,不扳倒光緒後果更嚴重。畢竟皇帝春秋鼎盛,等熬死了慈禧重操權柄,這幫守舊派一個都跑不掉。

偏偏時局給了“端王黨”(載漪、徐桐、剛毅和莊親王載勳)一個不要臉的機會——民間排外勢力發展壯大,山東鬧起了義和拳。

暴戾的黃河橫穿而過,使得山東全境都飽受洪澇之苦。自然災害連同列強在這一地區的擴張,讓本就民風彪悍的山東盜匪橫行。

曹州教案表面上看不過是兩個大刀會的成員跑到教堂裏砍死神父偷走錢的随機事件,而隐藏其後的深層矛盾卻是延綿幾十年的教民沖突。

把義和拳出現之前民衆的反教史扣上“盲目排外”的帽子是不客觀的。

農民的選擇始終符合其利益邏輯,最初入教的那撥人顯然不是因為夢到了耶和華,而是為了尋求政治特權。

曹州教案爆發後,特權在清政府的一紙腦殘文件下進一步得到強化。

為了把教案消弭于地方,不再上升為外交事件,朝廷規定:西方來華的傳教士中,總主教和主教相當于省部級,大神父相當于司局級,神父相當于縣處級。

有了體制內的身份,傳教士随時可以面見同級的地方官,遇有教案,還能幹預司法。而雞犬升天的教民只要拿着主教的名片,也能毫無壓力地求見縣官甚至知府,愈發猖狂。

比如:

我有三畝地跟奉教的挨着,他不讓從地裏過,除非給點什麽東西。逼得沒辦法,不賣不行,我就把地賣給了他。那年這裏的地價是一畝120吊,可咱只得算80吊一畝……

再比如:

咱縣英莊的窮人刮地堿燒鹽土。當時官家禁止私自烤鹽,縣上發現了便捉了幾個關進縣衙裏。後來神甫把他們救了出來,從此英莊便可以合法燒鹽了,只要奉教就準。所以英莊的人幾乎都入了教。

奇葩周漢

教會對傳統鄉村社會秩序的沖擊還體現在迎神賽會上。

迎神賽會在當時鄉下是社會生活中的大事,具有祈福、娛樂、商貿和集會等多種功能,舉辦一場需要大筆開支,通常由村民湊份子。

洋教傳入後,教民們以“教義不合”為由,拒絕繳納此費,并得到了教會的支持。

若僅限于此,鄉民也認了,權當尊重信仰自由。問題是個把猥瑣的教民,不但不繳份錢,還照看迎神賽會不誤,這就人神共憤了。

再加上訴訟等各方面的特權,教民與平民的恩怨日積月累,最後發展到你要是一開水果店的教民,都沒人去買你的水果。

由此可見,當鄉民們手持農具和火把沖向教堂之時,所針對的既不是基督教本身,也不是傳教士,而是那些傳統社會的“逆子”,那些借教民的身份在原本自洽的鄉村規則中制造不公者。

當越來越多的鄉民受教民之害而反教,尋求官府庇佑未果,最終也選擇入教後,矛盾開始升級,謠言逐漸四起。

最經典的傳言莫過于“教堂迷拐華童,割眼剖心制藥”,讓曾國藩晚節不保的天津教案即發轫于此。

明擺着無稽之談,卻大有人信,只能解釋為政治體制遲遲不改革,直接拉低了人群的平均智商。

事實上,所謂文化沖突雲雲,背後的實質都是利益糾葛。左派視而不見,無限上綱上線,煽動民族主義,打着啓蒙的旗號蒙人,連號稱“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魏源都傳“剜眼挖心”之謠,結果搖出一個奇葩——周漢。

作為山西候補道,周漢蹭蹬到四十歲也沒撈到什麽實職,便于1884年返回老家長沙。

時值洋人來湘傳教者日益增多,周漢頗有儒學岌岌可危之感,遂夜以繼日地撰寫反教文章。截至1898年,已刊布以《鬼教該死》為代表的30餘種非法出版物,名震寰宇。

雖說這批反教書籍裏充斥着“教士竊取嬰兒腦髓”的陳詞濫調,但由于天朝人口基數大,排外憤青們的絕對數量不容忽視,周漢還是一躍成為年度話題人物。

但對時局來說,周漢的謾罵不僅于事無補,反而挑起事端,使長江流域的教案數激增。一時間,在華傳教士人心惶惶。

各國駐漢口領事聯名向湖廣總督張之洞抗議。

張之洞也很為難。周漢不事生産,專心反教,堅信自己搞的是萬世不朽的事業,信誓旦旦地說“誓以七尺之軀,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及我大清列祖列宗皇太後皇上之德”,早就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思想準備。

這種頗有群衆基礎(主要在士紳階層)的人你還殺不得,弄不好就會釀出民變。

總理衙門遭受了空前的外交壓力,強令張之洞處理周漢一案,不得拖延。

李鴻章支了個招:調查周漢的劣跡,比如經濟問題。如此則既不觸碰民意,又能給洋人一個交代。

但出乎張之洞的意料,周漢似乎是特殊材料構成的,竟然半毛錢問題都沒有!

不過沒關系,在比《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還荒誕的神奇國度裏,一切皆有可能。

周漢被精神病了。

湖廣方面請旨革去其候補道的官職,交地方官嚴加看管。

洋人勉強表示同意。

但清政府一向對“右”嚴防死守,而對“左”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周漢并沒有受到嚴格的管束,在曹州教案爆發時又跳了出來,四處張貼文告,號召湖南人一起驅逐洋人,燒毀“耶稣豬精”,嚴防“妖灰複燃,妖根再發”。

張之洞深感“辦無從辦,放不能放”的周漢是塊無比燙手的山芋,因為其理論基礎堅不可摧。

周漢認為,大清沒有定鼎中國之前,明朝臣子不得叛明而向清廷稱臣。現在大清雖受各國欺辱,但畢竟未滅,而有的人卻等不及要叛變,要投靠他國了,這是放到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罪不容誅的。

然後他祭出官方意識形态“忠孝”,說忠臣孝子是萬世萬國都尊崇的。此法不定,縱使國力再強,又何以自守自立?

由是觀之,統治階級已無法自圓其說,周漢只能被精神病。

然而,人心是最微妙的東西,當你察覺到它的力量時,轉變已經悄然發生。僅1899年,山東就發生了六百多起教案,四百多教民喪生。混亂中,民間幫派大刀會聲名鵲起,威震武林。

大刀會以一套鐵布衫法為看家招式,行走江湖,端的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習此功者,當誦咒焚符,沖入水中跪飲,三日即能抵禦刀砍,久之便是火器亦無所懼。

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的大刀會不知疲倦地捉拿盜賊,在鄉民間樹立了崇高的威信,很快便在曹州一帶發展到十多萬人。

義和拳的前世今生

作為民間神秘文化的大合集,義和拳後來居上,在德州府平原縣一帶打游擊,掌門叫朱紅燈。

朱紅燈原名朱占鳌,他冒充明朝皇室後裔是別有所圖,而非後來宣稱的“扶清滅洋”。

他身穿紅褲,頭戴大紅風帽,以二郎神楊戬為偶像,稱其“太老師”。

拳師有和尚,有道士,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平日互相以“師兄”稱呼,喊朱紅燈為“大師兄”。

一天,大師兄神秘地告訴列位師兄:“明年是‘劫年’,玉皇大帝将命諸神下凡。”

至于下來做什麽,大師兄沒說,估計是還沒想好造反綱領。

義和拳的吃飯家夥是同鐵布衫齊名的金鐘罩,俗稱“刀槍不入”,頗有跟大刀會分庭抗禮之勢。

客觀來講,個別早期首領如二師兄心誠和尚等,确實有些硬氣功。常年浸泡藥水、運氣吐納,雖沒有少林寺掃地僧那麽玄乎,但胸口碎個大石還是易如反掌的。

後來會員日衆,連女人都成了拳師(紅燈照),各種怪力亂神便紛至沓來。

有吞符念咒號稱孫悟空附體的,有神志迷亂口吐白沫的,還有像劉謙那樣變魔術的。

最轟動的一次演出在山海關舉辦,當時路人紛傳“此系真正神團”,看來之前沒少遭遇假的。

表演開始時,拳民袒腹站成一排。百步之外,洋槍裝藥填子,對準射擊。

于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來了!

子彈及身,不僅安然無恙,還被拳民接在手裏示衆。

就在主持人又要故作驚嘆時,一在場高人揭穿了把戲。

原來,開槍者先将白面搓成一小團,滾以鐵沙。射擊時,面丸化為青煙,表演者則将手中預先藏好的真子彈快速亮出,迷惑觀衆。

如此拙劣的騙術之所以能流行村野,皆因其走了一條順應民心的道路——反教。

山東教民,橫行鄉裏,魚肉良民,乃至挾制地方官,已成為社會公害。

遇有教民生事,官員每每息事寧人,平民往往飲恨吞聲,只有義和拳的大俠時不時拔刀相助一把,逐漸成為“哥譚市裏的蝙蝠俠”。

曹州教案發生時,山東巡撫李秉衡已接到調令,升任四川總督。結果還沒來得及走就出事了,不由讓人感慨天道循環,因果不昧——李撫臺在甲午戰争中的表現實在天怒人怨。

李秉衡迅速緝拿兇手,向德使請罪。可德國已經決定借機蠶食山東,德商都開始釀造青島啤酒了,賠罪沒有任何用處。

清廷被迫将李秉衡革職。德國勒索了一筆賠款,并取得在山東開礦修路的權利。

繼任者毓賢堪稱加強版剛毅,在當時是蜚聲海外的大清酷吏。

譴責小說《老殘游記》塑造了一類清廉到清貧的地步,卻自以為是草菅人命的昏官,毓賢即為個中翹楚。

毓屠夫當曹州知府時以捕盜為名,不分良莠,三個月殺了一千五百人,染紅了自己的頂戴,累遷至山東按察使。

以毓臬臺寧可錯殺一千的魄力,辦案效率自是一日千裏。更難能可貴的是,在繁忙的政務之餘,毓賢還積極致力于發明創造,在滿清十大酷刑的基礎上研發出“站木籠”這一慘絕人寰全球領先的尖端科技。

木籠內壁布滿鐵釘,将人吊于其中,在腳下墊幾塊磚,似踏非踏。籠內之人,稍有動彈,身體就會被刺得千瘡百孔;而當你踩到磚時,對不起,還是要減血,衙役馬上會抽去一塊。一直将其人折磨到油盡燈枯、遍體鱗傷,方才慘死。

對大刀會與義和拳的不法行徑,毓賢一直賣力彈壓,還處死了濫殺教民的朱紅燈。但當他接任山東巡撫後,情況起了變化。

首先,義和拳的發展勢頭非常迅猛,遠遠超出了毓賢的砍人速度;其次,在處理層出不窮的教案時,毓賢發現教民目無王法、仗勢欺官,再不打壓估計都敢沖到巡撫衙門裏送自己見上帝;最後,也是他最受不了的——作為一個打小仇洋排外的極端保守派,不得不忍受德國的步步緊逼。

一怒之下,毓賢告訴底下的府縣官員,從此把教民的控告當成廢紙,置之不理。

回過頭來再看拳民,發現這幫仗義的山東大漢才是最可愛的人。

猛然醒悟的毓賢決定改剿為撫,将義和拳改組為義和團,并頒發“毓”字大旗,以示招安。

拳民深受鼓舞,殺起“二毛子”(教民)來精神倍加抖擻,個把手滑的順帶就把傳教士給殺了,教堂也燒了。

當然,除了引起洋人的恐慌和抗議之外,毫無意義。

總理衙門不敢怠慢,奏請慈禧将毓賢“開缺”。

事實上,對毓賢在山東施行的“民可用,團應撫,匪必剿”的政策,慈禧極為嘉許。如今受洋人脅迫去職,進京觐見,她親書“福”字賞賜,并将之調任山西巡撫。

當然你會問,慈禧怎麽也從懼洋改為打洋了?

都是讓端王黨煽惑的。本來就對洋人庇護康梁,收留孫文,還反對她廢君立儲恨得咬牙切齒,載漪為了當皇上他爸又來火上澆油,收集了一些《字林西報》(上海最具影響力的英文報紙)上鼓吹太後退休、還政光緒的言論,徹底激怒了慈禧。

如果說怕洋人是一種理性,恨洋人是一種感性,則視權力為生命的慈禧,舊恨新仇一齊湧上心頭,登時喪失了理智。

鐵腕治魯

鬧劇在李鴻章被慈禧派去廣州當兩廣總督後拉開序幕。

辭行時有一段令人回味的對話。

慈禧:“李鴻章,有人彈劾你,說你是康黨。”

李鴻章:“臣确實是康黨。廢立之事,臣不知道(先站對隊),但六部的确當廢。如果堅持舊的制度能夠富強,中國早就強大了,何必等到今天?因此,如果主張變法即被指為康黨,那臣實無可逃。”

慈禧默然不語。

被端王黨“綁架”的她,日思夜想的是如何解除洋人的威脅。具體到眼前,就是那幫經常對她指手畫腳的列強駐華公使。

在仇洋排洋上,頂層的慈禧同底層的義和團微妙地結合到了一起。在毓賢的鼎力推薦下,覺得民氣可用的她開始醞釀一場人民戰争。

獨裁者最擅長的本領便是借助非理性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實現自己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古今皆然。

赴任山西後,毓賢再接再厲,三天兩頭唆使義和團屠殺傳教士,還扭曲地認為:你不是喜歡借教案找茬嗎?我索性玩把大的——制造一起震驚中外的慘案。

對山西全境的傳教士,毓賢謊稱兵力不足,無法下到各縣,故決定集中到省城,統一保護。

教士們信以為真,趕集似的來到太原,卻在巡撫衙門的轅門前悉數被殺,毓大人還親自手刃了一個質問他的白胡子老主教,相當威武。

在毓賢的部署下,山西全省殺害傳教士近200人、中國教民及其家屬1萬多人,成為當之無愧的絞肉機。

替毓賢收拾爛攤子的是袁世凱。

之前,他帶着武衛右軍移防德州,監視剛剛占領了膠州灣的德軍。

這真是一紙及時的調令。如果繼續在天津窩着,等庚子事變時,估計就跟聶士成一樣為國捐軀了。

離津前,由徐世昌、王士珍等近五十人組成的寫作班子剛剛完成了兩本合計四十萬字的巨著:《新建陸軍兵略錄存》和《訓練操法詳細圖說》。

由于是上達天聽的“奉旨著書”,袁世凱格外重視,同幕僚字斟句酌,反複推敲,終于完成了這兩部西法練兵的扛鼎之作,既總結了幾年下來的練兵經驗,也奠定了近代中國陸軍的軍事理論基礎。

慈禧覽後,慈顏大悅,又念及袁世凱在戊戌政變時的效忠,頗為感動,便決定給他壓壓擔子。

于是,袁世凱順理成章地榮膺封疆,擔任山東巡撫。

這一年,他四十歲。

盡管接手的是一塊荊棘叢生的是非之地,但有危才有機,才有放手一搏的舞臺。

在大頭看來,毓賢純屬二到不可理喻。

不是所有的大鼻子都一個鼻孔出氣,洋人間的利益沖突其實遠大于同清廷的矛盾。

結果毓賢逮住藍眼睛就砍,為了提高效率還誘騙到一處聚殲,直接把洋人從各懷鬼胎逼成了同仇敵忾。

招撫、利用義和團更是笑話。義和團除了殺洋人,主要愛好還是打砸搶。集體無意識一旦從潘多拉魔盒中放出,神也控制不住狂歡的走向。

袁世凱透過亂象看本質,一上任就抛出個直指根源的問題:積怨從何而生,公憤因何而起?

可能你會說:“這還用問?教民欺負良民呗!”

袁撫臺說:“錯!這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攤上這麽庸懦的父母官,再善良的教民也暴走了。”

精确的結論得益于科學的調研。

當袁世凱要密查某事或某官時,總是先派一人下去,再派另一人去同一地點查同一目标。兩人都對他直接負責,彼此不知有對方的存在。

若所查結果互不相同,就再派兩人分頭去查,以資對照。對查報屬實的給予獎勵,隐瞞謊報的施以嚴懲。

後來,袁世凱經常将此心得同下屬分享:

做長官最要緊的是洞悉下情,只有這樣,才能舉措适當。如果受着下邊的蒙蔽,那就成了瞎子,哪有不做錯事的?

在精密的情報系統的協助下,大頭發現,山東的官員不是視洋如仇就是畏洋如虎,而這兩種情緒都不利于明鏡高懸地辦理教案。

更有甚者,因為顧惜自己的烏紗帽,且耐不得繁瑣,一遇教案,不分青紅皂白,責罰良民,茍且偷安。長此以往,教民愈發氣焰嚣張,良民日益怒不可遏,憤懑遲早會決堤。

找準了病根,袁世凱對症下藥,要求地方官必須學習掌握國際公法,遇事同洋人據理力争。

并且,以法律為準繩,在講求是非曲直的基礎上斷案,使各方心服口服。

袁世凱以身作則,在處理肥城縣英國傳教士被殺一案時展示了什麽叫不卑不亢、有理有據。

主犯斬立決,同犯絞監候,肥城知縣因縱容包庇被革職。

前來交涉的英使并不滿足,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兇犯從重治罪;泰安知府免職,永不敘用;清政府出資在肥城修建教堂。

袁世凱堅持己見,以事先頒布的約章針鋒相對。英使什麽便宜也沒占到,悻悻而歸。

秉公執法是治本之策,而當務之急卻是遍地拳亂。

在徐桐等人“你有你的格林炮,我有我的紅燈照”的叫嚣下,朝廷對義和團的政策是明剿暗撫——表面上做個樣子給洋人看,暗地裏卻姑息甚至幫助其坐大。

但在以打擊民間僞科學為己任的袁世凱看來,對付義和團不能心慈手軟,要麽就地解散,要麽引頸就戮。

即使如此,對于以幾何級數膨脹的義和團而言,還是顯得過于溫柔。

行走的災難

絕大多數人都會迷失方向,否則通往真理的路上将人滿為患。

徐世昌的一封信指點迷津,改寫了袁世凱的前程:今以中國無兵、無械、無饷,徒恃奸民邪教,手持大刀,殺洋人,焚教堂,口念邪咒,不用槍彈,大刀一揮,洋人倒地,有此理乎?洋人又豈肯坐視其同類任團匪殘殺而不問,能不聯合軍隊,以陷中國?

慰庭不可遵行亂命,而當逐團匪于山東之外。将來外兵湧至,北京淪陷,皇太後、皇上出走,或有不幸,公以反對義和團之故,猶可盡再造乾坤之忠心。若随波逐流,則非但一身功名消滅,且恐不能保其身家。

徐世昌精準地預測了未來,把袁世凱驚出一身冷汗。再三細思後,終于下定決心:全面鎮壓。

武衛右軍四面出擊,部将張勳一日之內殺了五百拳民,受到大頭重獎。

當然,袁世凱之所以敢跟當權者對着幹,也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李鴻章、張之洞和劉坤一等南方督撫全部旗幟鮮明地反對義和團。相比之下,大頭已然圓滑許多,玩兒的是明撫暗剿的把戲,一直殺到載漪等人質問下來,方才解釋說剿的都是盜賊冒充的“假義和團”,而非真正愛國反教的拳民。

雖說老外把義和團叫“boxers”(拳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憤怒的公牛,但面對裝備精良的武衛右軍,“拳師”們不堪一擊,紛紛流竄到了直隸。

于是輪到直隸總督裕祿崩潰了。

裕祿接的是榮祿的班,頭腦還算正常,跟袁世凱約好南北夾擊義和團。

結果朝廷風向驟變,裕祿眼睜睜看着調任軍機大臣的榮祿因反對招用義和團而被慈禧冷落,信奉“飓風過崗,伏草唯存”的他只好跟着裝糊塗。

拳民們欣喜地發現,離開山東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立馬便砍死了武衛中軍的一個副将(從二品),一路拆電線、毀鐵路,意氣風發地進京串聯。

途中只遭到聶士成的武衛前軍的猛烈反擊,其餘時段基本一路順風,有說有笑,還順便散布諸如“光緒爺奉教”“袁世凱造反”之類的謠言,簡直就是行走的災難。

與此同時,另一支萬餘人的義和團入侵保定,把在此督建盧漢鐵路(盧溝橋至漢口)的外國工程師及家屬殺了個屍橫遍野。

終于,京師門戶涿州也失守。知府龔蔭培守城無力、棄城不敢、殉城不甘,只好向前輩葉名琛學習,絕食抗議。

和戰必須決定,剿撫不可再拖。

裕祿可以裝瞎子阿炳,剛毅可以天天咒罵洋人,即将出掌總理衙門的載漪(奕劻也得靠邊站)可以将外交政策濃縮成一個字“滾”,甚至軍機處都可以改組為“反帝聯盟”,慈禧卻必須對全盤負責。

心裏沒底的她派出了軍機大臣趙舒翹。

趙舒翹進士出身,從知府、道臺、巡撫一路幹到刑部尚書,腦子非常清醒。慈禧讓他去涿州,名為宣撫,實為考察,看看義和團的實力到底如何。

趙大人見到癫狂的拳民後,勸其首領自行解散。對方不同意,還要求撤聶士成的職。

正膠着間,剛毅到了。

剛毅擔心趙舒翹不開竅,違背自己的意願,故尾随而來。見到拳民的剛大人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好言寬慰,并承諾參劾聶士成。

回禀時,剛毅力言拳民忠貞,神術可用。

趙舒翹原本就是剛毅一手提拔起來的,便不再多嘴。

不久,載勳被任命為九門提督(北京最高軍事大官),端王黨開始高唱《北京歡迎你》。

情勢危急,英國海軍上将西摩爾率領兩千聯軍從天津出發,前往北京保衛使館。

裕祿聞訊,趕緊派武衛前軍圍堵。

這支由聶士成指揮的精銳部隊配有重機槍,急行軍至天津西郊,恰好遭遇敗退的聯軍。

正激烈交火,義和團追殺而來。

聶士成看到拳民從來都是殺無赦,此番兩害相權取其輕,直接把這幫狂熱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刀隊調上前線沖鋒。

肉盾消耗了聯軍所剩無幾的彈藥,加之西摩爾長于海戰,怯于陸戰,一時間死傷無計,陷入重圍,苦守待援。

我的團長我的團

1900年6月10日,哼着“我家大門常打開”的老北京一起床便發現大街上、胡同裏,一夜之間冒出許多手持大刀長矛、身穿紅色肚兜的童子。他們以大紅粗布包頭,裝束比起紅衛兵來更具民族風。

此後每天都有蝗蟲般的拳民蜂擁而入,到處設立神壇,供奉唐僧、豬八戒、姜太公、梨山老母、九天玄女乃至年羹堯……

這件事情教育我們:要想發動群衆,必須深入了解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事物。

終于見到傳說中的義和團了,市民們口耳相傳,揭開了其神秘的面紗。

男性拳民分坎字拳、乾字拳、坤字拳和震字拳四派,後兩派因人數少、影響小,逐漸淡出歷史的舞臺。

坎字拳和乾字拳的主要區別在于發源地不同,修習法門則別無二致。

傳習時,伏地焚符誦咒,牙齒緊緊合住,以鼻子呼吸。須臾,口吐白沫,呼喊說“神降了”。于是一躍而起,擰眉瞪眼,操刀狂舞,一副很憤怒的樣子,力竭方休。

每天表演發瘋,還是很難堅持的,因此便有了簡易法門——臨陣時背誦咒語:左青龍,右白虎,雲涼佛前心,玄火神後心,先請天王降,後請黑煞神。

據說只要背了就能槍彈不入。

結果自然是坑爹沒商量,紛紛倒斃,咽氣前猶誦咒不已。

女性團民分為由少女組成的紅燈照,由寡婦組成的黑燈照和妓女兵團花燈照。

其中戰鬥力最強的當屬右手提紅燈,左手持紅扇的紅燈照。據傳,其中法力高強者可表演水上漂,甚至騰空而飛。屆時,手中扇子一揮,敵方大炮立馬失效;紅燈投擲到哪,哪裏就是一片烈焰火海,整個一長弓阿帕奇。

義和團入京後開始給北京人民劃成分。标準不是地富反壞右,而是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

大毛是洋人,格殺勿論;二毛是教民,遇見就砍;三毛四毛都是用洋貨、藏洋書的假洋鬼子;五毛不是網絡評論員,而是崇洋媚外的“賤骨頭”。

判斷是不是教民也有依據。義和團認為在教之人,頭皮裏暗藏十字,一看便知——攤上這麽有新意的鑒別方法,被拿住後你也只有祈禱上天保佑。

獸性大發的拳民逢洋必燒,正陽門城樓也未能幸免。所有錢莊被迫歇業,市場交易全部癱瘓。

同時,因電線被推倒,通訊中斷,帝都又回到了八百裏加急的時代。

而海晏河清的山東,正好成為北京同南方各省上傳下達的信息樞紐。袁世凱每天彙奏四方電報,忙得宵衣旰食。其重要價值,再次得到凸顯。

教民基本被屠殺殆盡,幸存的都逃到西什庫大教堂,築壘自保。

拳民殺紅了眼,豈肯罷手,便亂誣市民為“白蓮教”,展開新的一輪屠戮。

載勳作為九門提督,要對京城治安負責。眼看局勢失控,他接過慈禧“辦理團務”的令旗,準備把義和團納入正軌。

載勳在自己王府中設立“總壇”,并招安了坎字拳的大師兄。再有拳民入城,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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