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一件事便是到莊親王府報到挂號,聽候調遣。
問題是并非所有的拳民都稀罕體制內,畢竟當大俠當慣了。
于是,神機營統領(正二品)慶恒,一家十三口因私人恩怨被拳民滅門。而作為其好友,載漪屁都不敢放一個,唯以“兇手系僞義和團”的說辭銷案。
當然你會問:“義和團到底有何政治目的?”
俗話說,沒有政治訴求的群衆運動不是好運動,義和團的目标是光緒。
有歌為證:
還我江山還我權,刀山火海爺敢鑽。哪怕皇上服了外,不殺洋人誓不完。
結果頭號叛徒沒抓着,洋人也沒死多少,倒在濫殺無辜上取得了卓越的建樹。
為了回應市民日益強烈的質疑,載勳親率義和團和虎神營攻打洋教的大本營西什庫大教堂。
北京城幸存的大毛和二毛都躲在這裏,守軍卻只有四十名法國和意大利的士兵。
團民攜帶煤油柴草包圍了教堂,日夜誦咒以焚其屋,卻怎麽也點不燃這棟堅固的哥特式建築,只好散布謠言說“教士把女人的經血塗在屋頂,因此咒語不靈”。
而虎神營作為庸碌無能的八旗京軍中的一支,除了名字讨巧外(虎吃羊,神克鬼。諧音“洋鬼子”),百無一用。
眼見久攻不下,徐桐保薦的軍機大臣啓秀突發奇想,獻策道:“看來義和團道術尚淺,五臺山有個法力無邊的大和尚,不如飛檄請他來。”
十天後,和尚被專騎請來。
啓秀在軍機處得意道:“高僧到了。屆時教堂一毀,天下安定。”
衆人無不掩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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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在莊親王府住下,選了幾十個紅燈照操練。
這些娘子軍紮着紅抹頭,長袖翩跹,念念有詞,跟唱昆曲似的。載勳心裏打鼓,問和尚什麽時候攻打教堂,回答說:“今日三點,最為吉利。”
吉時一到,和尚騎馬揮刀,率一衆拳民直撲教堂。
沒跑一半,但聞槍響,正中和尚要害,墜馬而亡。後面的隊伍潰散四逃,紅燈照的幼女多被踐踏而死,玉殒香消。
載漪聞訊,暴跳如雷,命工匠做了四個移動炮臺,把“大将軍”巨炮架上去轟。誰知炮彈打到屋瓦上竟無法穿透。
又命人挖地道,點燃裝滿火藥的棺材,終于炸毀教堂一間房屋,死了幾十個教民,卻仍攻不下來。
義和團每日換班圍攻,教堂紋絲不動,附近的民宅倒被燒毀了一大片,群衆強烈抗議。
團民解釋說:“這座教堂與別處不同,內壁粘滿人皮。我等請神上體,行至樓前,即被穢物所沖,難以施法,且不能前。”
群衆反問道:“不是說黑團(黑燈照)不懼邪穢嗎,為何也不能制勝?”
團民被問住了,掩飾道:“時日未到,難以成功。等老團一到,自然掃蕩無遺。”
禦前會議
滿大街都是扛着大刀走來走去的義和團,每天還有海量新加入的,以至于“上自王公卿相,下至倡優隸卒”,全成了團民。
這就有些駭人聽聞了。
慈禧心裏七上八下:事實證明,能打的只剩下五支武衛軍了。然而,榮祿貌合神離,不是裝病就是哭喪着臉;聶士成因痛剿義和團被剛毅奏請革職留任;袁世凱遠在山東;宋慶年事已高。
算來算去,只有董福祥的武衛後軍足堪一用。
慈禧再三召見董福祥,勉慰有加。董福祥也慷慨保證,他既能殺洋人,也能滅義和團,總之太後指哪他打哪。
于是,武衛後軍成了慈禧的王牌。
問題是王牌的前身是甘肅一帶反清的匪幫軍甘軍,紀律極差,被左宗棠收編後稍有收斂,但野性依舊。
如今拱衛京師,獨承天眷,董福祥以下,愈發肆無忌憚。
結果,入城第一天便出事了。
軍隊開入永定門,正巧碰上日本大使館的書記官衫山乘車外出。
一營官喝問其何人,衫山據實以報。
後果是被幹淨利落地捅死。
士兵一擁而上,将衫山的屍體大卸八塊,棄之道旁,血腥程度直追《人皮客棧》。
慈禧尚在權衡利弊,眼前就爆出了國際新聞,不禁惱羞成怒,把載漪和董福祥叫來痛斥了一番。
誰料董福祥毫無懼色道:“臣一人受罰,是罪有應得。但如果因此把甘軍激成兵變,則京城的治安就大有可慮了。”
形勢比人強,慈禧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退出來時,載漪拍了拍董福祥的後背,連誇他是英雄好漢,完全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
6月16日,列強海軍向天津總兵羅榮光下最後通牒,命其交出大沽炮臺。
是戰是和,必須決斷了。
于是,由六部九卿、王公大臣70多人參加的禦前會議在東暖閣召開。
許久不見的光緒和榮祿也出現在衆人的視野中,足見事态之嚴重。
其實,對義和團的實力和端王黨對其的掌控力,慈禧已經深表懷疑。
入京以來,團民最威加海內的創舉不是殺洋人,而是在焚燒老德記大藥房時,火勢蔓延,把前門大街一千八百多家商鋪燒了個精光,無數飯莊旅店、煙館戲院、古玩玉器、绫羅綢緞頃刻毀于一旦,經濟嚴重倒退。
因此,開會前一天,慈禧留了個心眼兒,讓軍機處拟旨,速調李鴻章和袁世凱進京。
一個跟洋人談判,一個誅滅義和團。
問題是電報廢了,速調不了,只能靠驿馬傳旨。而時事瞬息萬變,很快便不以一二人的意志為轉移。
東暖閣。
光緒很憤怒,自己才撂挑子兩年,大清朝就快壽終正寝了。他痛責諸臣不能彈壓亂民,聲色俱厲。
軍機大臣王文韶叩頭道:“外釁斷不可開,使館尤應力保。”
載漪當即喝阻,跋扈至極,王文韶低首不語。
光緒掃了一眼群臣,目光落到跪在禦案旁的許景澄身上。
總理衙門大臣許景澄曾歷任清廷駐六國公使,熟悉外情。
果然,他的回答與王文韶大同小異:“無論是非得失,萬無以一國敵諸國之理。”
光緒颔首道:“甲午一戰,創巨痛深。而諸國之強,十倍于日本,合而謀我,何以禦之?”
端王黨早已目無聖上,載漪和載勳甚至一度想帶着團民去瀛臺弑君,被慈禧攔下。此刻見鴿派一唱一和,立馬嚷嚷起來。
眼看場面混亂,慈禧不得要領,只好宣布散會。
第二天的會議仍是黑壓壓跪了一片,靠近門口的中下級官員幾乎聽不清前面的君臣對奏,便自顧自地小聲聊起來。
鏡頭給了翰林院侍讀學士劉永亨和國史館(翰林院下屬機構)總纂恽毓鼎。
劉:“剛才我在董福祥那,他自信可将拳匪趕出城外。”
恽:“那你還不趕快告訴上邊。”
劉永亨膝行至前,奏稱:“臣剛才見到董福祥,他想請皇上的旨意驅逐亂民。”
話音剛落,載漪便跷出大拇指,陰陽怪氣道:“好啊,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個法子。”
劉永亨害怕,不再往下說。
空氣頓時凝滞,跪在門外的太常寺卿袁昶(ch ng)高呼道:“臣有話上奏!”
光緒讓他進來。
袁昶抱怨道:“拳民實為亂民,萬萬不可倚仗。就算是有邪術,從古至今,也沒有憑此而成事的。”
慈禧終于發話:“法術不足恃,人心也不足恃嗎?中國積弱已極,若連人心也失卻,何以立國?”
關鍵時刻,還是要穩住利益集團。畢竟八旗京營裏,一半的人都入了義和團,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巨變。
慈禧接着道:“今日京城擾亂,紛傳洋人已經調兵。你們有何看法,從速奏來。”
群臣七嘴八舌,讨論出一套折中的方案:一面派總署大臣許景澄、那桐出境勸阻洋兵,一面安撫團民,設法解散。
會議大國盛産內容空洞、自欺欺人的所謂方案,這份也不例外。
怎麽勸阻?如何解散?
顯然大多數官員并不關心。他們見慈禧揮了揮手,便默默地退下了。
人潮散去,留下四個較真的官員:光祿寺卿曾廣漢(曾國荃之孫)、大理寺少卿張亨嘉、侍讀學士朱祖謀以及恽毓鼎。
朱祖謀大聲道:“臣等還有話要說。”
兩宮和榮祿都止步,等他四人進言。
張亨嘉力主剿滅拳匪,說只要誅殺幾個頭目,大事可定。
張是福建人,一口港臺腔,聽着很費勁。朱祖謀接過話頭,大膽問道:“太後相信亂民可以禦敵,不知想仰仗何人辦此大事?”
慈禧不悅道:“我靠董福祥。”
豈料朱祖謀道:“董福祥是第一個不可靠的!”
慈禧臉色驟變:“你叫什麽名字?”
“翰林院侍讀學士朱祖謀。”
“你說董福祥不足恃,你保舉個人來!”
朱祖謀一時語塞。
恽毓鼎道:“山東巡撫袁世凱,忠勇有謀,可以調京鎮壓亂民。”
曾廣漢補充道:“兩江總督劉坤一亦可。”
榮祿緩緩道:“劉坤一太遠,袁世凱已前往調用了。”
慈禧只道這場犀利的記者招待會終于可以結束了,誰知恽毓鼎又抛出一個令人難堪的問題:“風聞銮輿(皇帝車駕)有西幸之說,京師乃根本重地,一走,天下就動搖了。”
慈禧力辯并無此事,剩下的臣工于是起立退下。
朱祖謀退到門外時,慈禧仍怒目相送。
當天,總署收到張之洞和劉坤一的聯名上奏,要求速剿拳民。
劉坤一的原話是“一意痛剿”,張之洞給改成了緩和的“定計主剿,先剿後撫”,還在文末喊了一句铿锵有力、掃除迷信的口號:從來邪術不能禦敵,亂民不能保國。
眼看慈禧就要迷途知返,意外發生了。
人之病,在國體;國之病,在人心
入夜後的北京黑煙彌漫,籠罩在一片陰慘慘的鬼氣之中。
由于義和團認為神靈都是晚上下凡,故每當傍晚便嘯聚到一起,挨家挨戶砸門,命居民全部出來燒香。
榮祿早已睡下,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來者是榮祿的心腹小羅,他帶來一份驚天動地的絕密情報——由各國公使聯名的四條照會:一、指明一地,令光緒居住;
二、各國代收各省錢糧;
三、代掌天下兵權;
四、慈禧交權歸政。
榮祿五雷轟頂,急忙追問。原來是小羅的父親、江蘇糧道羅嘉傑從《字林西報》的中國員工處得知的。
照會本拟作為報紙頭條獨家發布,結果尚未刊印便被洩露。
主和派榮祿一時間進退維谷。
理智告訴他開戰必敗。但不戰,自己的下場會更慘。一旦慈禧如照會所言,把大權還給光緒,榮祿在戊戌年幹的那些破事,不遭清算,沒有天理。
左右為難的他繞室彷徨,不知東方之既白。最後的結論是:保命要緊。
次日黎明,接到榮祿密報的慈禧悲痛莫名,态度發生一百八十度急轉彎。
很好理解。對她而言,有中國而無大清,中國便無意義;有大清而她不掌權,大清便無意義。
為了一己之權,把中國乃至大清都押在一場勝算無幾的賭局上,亦在所不惜。
然而,所謂的照會,不過是報館工作人員誇張或誤譯的假情報。羅嘉傑為了邀功,玩笑開大了。
其實,若非總理衙門被載漪把持(總署警衛都換成了團民),外交渠道不暢,公使們又躲在東交民巷不敢出來,和戰大計又豈會建立在一則謊言之上?
如果還是覺得過于戲劇化,我只能說:這就是專制。
第三次禦前會議,慈禧徹底破罐子破摔。
她先公布了照會一事,卻只宣谕了前三條。既而聲淚俱下地控訴帝國主義連寡婦都要欺負的流氓行徑:“今天的争端是他們挑起來的,亡國就在眼前。若拱手相讓,我死也沒有臉面見列祖列宗。既然都是個亡,一戰而亡,不是更強點兒嗎?”
言畢,全場驚愕,不知所措,二十幾個皇親貴胄竟相擁哭成一片。
載漪全力主戰,語調激昂。慈禧也高聲道:“今日之事,衆位都聽到了。我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戰,後事固未可知。開戰之後,若社稷仍不能保全,諸公今天全在這裏,當知我苦心,不要歸咎于我一人,說皇太後斷送了祖宗三百年江山。”
前途未蔔,不把百官綁在同一架戰車上,慈禧也不敢貿然宣戰。
而群臣聽到太後不喊“列位愛卿”,竟改稱“諸公”,無不震撼,一齊道:“臣等同心報國。”
決議是遣三個主和派大臣徐用儀、聯元和立山前往使館區曉以利害、最後通牒,一定要挑起戰端的,可令下旗歸國。
立山不想去,怕半道上被團民打死。
這不是危言聳聽。孫家鼐不問世事,天天躲在深宅大院裏,尚且被義和團拖出來公審,著作悉數被燒,立山一意主和,其能幸免乎?
于是,他以自己是戶部尚書,并非總署大臣為由推辭。
慈禧當即反駁道:“你敢去也得去,不敢去也得去!”
立山只好随徐用儀和聯元退下。
慈禧又命榮祿部署武衛中軍的作戰和防守,谕令說:“徐用儀等深入險境,可派兵在遠處保護。”
散會後,群臣聚集在瀛秀門外,以照會之事詢問幾個總署大臣,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下來後,光緒摒棄舊怨,好言叮囑榮祿:“我兵全不可恃,事宜審慎。好在兵權在你手上。”
6月17日,大沽炮臺淪陷,羅榮光戰死。“歸政”的凄涼命運若有似無地浮現在慈禧眼前,促使她召開了最後一次破釜沉舟的禦前會議。
主題只有一個,宣戰。
慈禧命許景澄去給各國使館送照會,限所有工作人員24小時內離開北京,由中方派兵護送至天津。
主和派官員磕頭哭勸,力陳不可。光緒面如死灰,竟不顧君臣之禮,離席抓住許景澄的手,小聲道:“再好好商量。”
慈禧呵斥道:“皇帝放手,不要誤事!”
許景澄神情恍惚,牽着光緒的衣袖抽泣不止。慈禧被哭哭啼啼的氣氛搞得心煩意亂,厲聲喝道:“許景澄無禮!”
接到照會的列強使節迅速碰頭,商讨對策,最後決定派信使去總署,要求延緩離京日期。
結果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德國公使克林德坐不住了。每天都在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中遨游,精疲力竭,半死不活,還不如铤而走險賭一把。
他召集各國公使,提議一起到總理衙門抗議。
無人響應。
很好理解。京城烽火連天,即使僥幸闖關成功,到了已成為主戰派總部的總署,結局八成也是被砍頭祭旗。
克林德不願坐困愁城,他帶着翻譯官,乘着綠呢大轎,徑往東堂子胡同而去。
單幹的下場就是在東單附近被神機營的營官一槍斃命。
之前死的衫山只是日本使館裏的小領導,而克林德卻是駐華公使,代表整個德國。因此,消息一出,所有人立馬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任何回旋餘地了。
漁翁得利的是袁世凱。他正愁怎麽應對朝廷要他入京剿匪這以身犯險、消耗實力的調令,不想卻峰回路轉。
大頭深表同情地發電給榮祿,請求他保護各國使館,救一人便減禍一分,即使戰敗還有轉圜的餘地。
榮祿畢竟是明白人,私告李鴻章說:“對北京的谕旨,不必再予以重視。”
東南互保
6月21日,清政府同時向英、美、法、德、意、日、俄、荷蘭、西班牙、比利時和奧匈帝國十一個國家宣戰,堪稱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壯舉”。
戰書也寫得氣吞山河,比外交部發言人還義正詞嚴:與其茍且圖存,贻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八十歲的徐桐像打了腎上腺素一樣興奮,奏請慈禧下诏“無論何時何地,見有洋人在境,徑聽百姓殲除”。
載勳則在北京街頭遍貼告示,懸賞洋人,标價如下:殺一洋人獎五十兩,洋婦四十兩,洋孩三十兩。
慈禧更是把壓箱底的幾十萬兩私房錢拿出來重賞義和團,鼓勵其把在華洋人趕盡殺絕,以洩心頭之恨。并且,給各省督撫寄發的上谕裏,要求将各地拳民組織起來,同洋人打一場全面戰争。
對此,袁世凱又笑了。
他正愁怎麽處置山東境內殘存和外省流竄回來的團民,現在正好有了合法的驅逐借口。
大頭曉谕各府縣,命團民“北上助戰”。布告中說,真正的義和團都已經到京津一帶去殺洋人了,有志于報效國家的拳民應趕緊行動,不可再在山東滞留。凡逗留者,必是打着團民旗號的亂民,一律嚴懲不貸。
半轟半送之下,山東的拳亂徹底消弭于無形。
位于上海的中國電報總局已經一宿沒熄燈了。作為這個官督商辦的企業的一把手,盛宣懷的眼中布滿了血絲。
經過一整夜的思想鬥争,他終于決定扣留朝廷的宣戰電報。
盛宣懷囑咐各地方電報局的負責人,對上谕只準密呈督撫,不許宣揚。
随後,他急電李鴻章,分析當前形勢:“國家即将瓦解,須設法保全東南富庶地區。各省封疆應采取措施,聯絡一氣。”
相同的電報也發給了張之洞和劉坤一,并提出方案:“上海租界由各國保護,長江內地歸督撫保護。兩不相擾,保全中外商民。”
李鴻章接電後帶頭抗旨,稱朝廷的宣戰诏書是亂命,“粵不奉诏”,為“東南互保”的實施一錘定音。
張之洞和劉坤一多次同列強駐漢口與上海的領事磋商,承諾不會卷入戰争,堅決保護外人的生命財産安全。
劉坤一甚至私下對英國駐南京領事說:“慈禧的政府完了,她已經無法繼續維持帝國的秩序。”
6月26日,在盛宣懷的奔走聯絡下,南方諸省均派出代表,于上海同各國駐滬領事簽訂了保證南中國和平的《東南互保章程》。
明目張膽同慈禧對着幹,顯然屬于高危行為。為此,張之洞再次上奏,不厭其煩地解釋說:“論兵力,一國焉能敵各國,不敗不止;論大勢,各國焉肯輸一國,不勝不止。”接着筆鋒一轉,說北方既已決裂至此,南方切不可再遭塗炭。否則饷源立絕,全局瓦解,則愈發不可收拾。
袁世凱沒有參加互保,只是單獨致電外國領事,表明和南方督撫采取同樣的立場。
派兵将最後一批洋人護送到青島後,大頭長籲了一口氣,一邊在院子裏踱步,一邊冥想。
公元1900年,西歷新世紀的第一年。
天厭大清。
從慈禧前無古人地同十一國宣戰的那一刻起,亡國,就進入了倒計時。
可惜,南方督撫的集體忤逆再一次救大廈于将圮。
廣州,雨後清新的空氣裏夾雜着聲嘶力竭的蟬鳴。
離開北京的時日已久,李鴻章一時也很難判斷帝國這艘大船的航向到底發生了多麽嚴重的偏離。
催他北上的電報雪片般飛來,榮祿的語氣已近乎哀求。
然而,當了一輩子“消防員”的李鴻章,這次的反應異常遲鈍。
因為,香港總督蔔力向他轉達了興中會的意思:推李鴻章當總統,以兩廣為基地,在南方建立一個新政府。
當幕僚劉學詢帶着興中會的使者向李鴻章彙報聯絡孫文、策劃兩廣獨立之事時,這個為維持帝國穩定操勞了大半生的裱糊匠躺在深深的藤椅裏,雙目微合,做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動作——颔之。
興中會未能得到肯定的答複,卻收到李鴻章贊助的三萬元經費。
與此同時,董福祥帶着甘軍和幾萬團民日夜圍攻東交民巷。
使館守軍是列強海軍從天津緊急調來的四百名水兵。人手一把步槍,外加四挺重機槍,打得清軍滿地找牙。
甘軍沒有炮,榮祿又暗中資敵,每逢休戰,便命人推着蔬菜瓜果、軍火彈藥,整車整車往使館裏送。回過頭再看那董存瑞般前赴後繼往前沖,最後全倒在血泊裏、屍體枕藉的義和團,不禁讓人感嘆:古往今來,愛朝廷從未愛得如此艱難過。
眼見死傷慘重卻毫無戰果,載漪打起了榮祿的嫡系部隊武衛中軍的算盤。
他請了一道上谕,強命武衛中軍的炮兵營統帶張懷芝把德制大炮開過去轟。
張懷芝以為立功的機會到了,喜出望外地和弟兄們在城牆上架好了炮,瞄準使館區。
如果這一炮打下去,就沒有後來的安徽巡撫、民國軍閥張懷芝了。
在他下命開炮的前一秒,忽然靈機一動,改令緩發,跑去榮府請示自己的頂頭上司。
榮祿既不敢發令,也不敢抗命,東拉西扯,不置可否。
張懷芝愈發着了慌,非要他手書一道發炮的命令以為憑據,否則便賴着不走。
榮祿被纏得煩了,閃爍其詞道:“橫豎炮聲一響,宮裏邊是聽得見的。”
張懷芝聞言會意,匆匆趕回城上,謊稱炮位不準,需要重測,遂把目标定向使館旁邊的一片空地。
于是,衆炮齊發,響了一天一夜。洋使固飽受虛驚,懷芝卻勉強過關。
蒸汽朋克
得知東南互保的噩耗時,慈禧的腦海中也曾掠過一絲後悔,随即被倚為幹城的重臣們居然在危難時刻背棄自己的震驚和悲涼所取代。
而當她看到袁世凱不在其中,還奏報正組織山東團民源源不斷地北上勤王時,那種欣慰與感激之情實在難以言表。
走到這步,慈禧已然騎虎難下。
停戰只會激起叛亂,而一條道走到黑,軍事上即便難以取勝,打出個相持的局面,以東交民巷的人質作為談判砝碼,還是可以讨價還價的。
既然長江以南想保境安民,留得青山當柴燒,就随他們去吧。
心念及此,她讓軍機處下了一道言不由衷的懿旨,訴苦之餘誇南方督撫們“老成謀國”……
大沽口失陷後,門戶洞開,各國援兵乘軍艦從四面八方趕來。
他們之中有印度阿三(英軍)、有越南鬼子(法軍),解了西摩爾之圍後,總數一萬多人,開始猛攻天津。
“留黨察看”的聶士成率武衛前軍五千人駐守南門外的八裏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惡戰。
聶士成兩腿均受槍傷,仍持刀督戰,不許官兵稍退,一直戰至兩腮被敵彈洞穿,頸部、腦門皆受重傷。
聯軍派人傳話:“聶士成将軍,投降吧!”
聶士成沉默片刻,只吐出一個字:“屌!”
最後臍下被炮彈炸開,腸出數寸,壯烈殉國。
回到甲午年。
戰争進入尾聲,袁世凱在關外協助周馥辦理糧草轉運,聶士成則剛從朝鮮回來,準備赴任直隸提督。
兩個年齡相差二十三歲的勇者在山海關外的兵站不期路遇。
作為晚輩,袁世凱被聶士成身上那股“寧移白首之心”的豪氣所折服,對他道不盡的喪師之痛深感同情。
在家書中,大頭發自肺腑地寫道:“前線戰事簡直就是兒戲,糟不可言。能見賊一鬥者,唯功亭(聶士成)耳。”
對這樣一個不太懂政治,但無論放在任何朝代,都會以性命去捍衛一方百姓的硬漢,袁世凱由衷地寫下一副挽聯:勇烈貫長虹,想當年馬革裹屍,一片丹心化作怒濤飛海上;精忠留碧血,看此地蟲沙歷劫,三軍白骨悲歌樂府戰城南!
然則衛青常有而漢武帝不常有。
袁世凱斷然不會為氣數将盡的清廷殉葬,他要保存實力,功不唐捐地拖垮這個氣若游絲的流氓政權。
因此,當朝廷三番五次地催他率軍馳援天津時,大頭均以“守土有責,兵力難分”為由百般搪塞。
直到軍機處嚴詞警告“毋再推诿”,才派總兵夏辛酉帶了六營約六千人赴援。
十一天過去了,天津守軍連援兵的影子都沒看到。
朝廷再次嚴催,又過了三天,夏部終于艱難地走出山東,而此時天津業已失守,裕祿憤恨自殺……
截至戰争結束,夏辛酉損失不到一千人,出色地完成了袁世凱交給他的使命。
聯軍成立了“天津臨時政府”,英文縮寫TPG。
其實,所謂的聯軍,不過是同床異夢罷了。
德皇認為,橫屍街頭的是德國公使,因此聯軍司令的人選必須是德國人,否則寧可按兵不動;法國意在西南,把水蹚渾了好打雲貴的主意;美國對侵略中國不感興趣,且剛跟西班牙打完,正在恢複元氣。只是見自己的駐華大使狂喊救命,才勉強加入;英國正在南非跟荷蘭人搶金礦,打“波爾戰争”,分身乏術,便派了些紅頭阿三來充數;意大利和奧匈帝國純屬打醬油,各派幾十個小卒,扛着大旗,追随于諸強之後,以示自己的存在。
真正野心大、胃口好的是日本與俄國。一個出兵八千,一個出兵五千,加一起占了聯軍總數的三分之二還多。
由于德國一直沒争取到帶頭大哥的位置,拒不發兵,攻打北京的實際上是七國聯軍。
在天津召開的軍事會議上,聯軍将領一致認為,若無十八萬之衆,攻城沒有必勝的把握。
當然你會問:何以如此謙虛?
因為人民戰争的可怕。
敵進我退,敵疲我打;逢山築寨,遇水燒船。就像《賽德克·巴萊》裏的原著民,在森林裏來無影去無蹤,殺日寇于無形。
況且,聯軍所謂的勝不是架起一排大炮把北京從地圖上擦掉,而要想盡辦法保證人質的安全。這樣一來,難度就從普通級變成專家級了。
問題是這邊議論未定,那邊俄國正争分奪秒地往中國運兵,泉水般汩汩湧來。
英國急了——路途遙遠,不可能像日俄那樣連綿不絕地運兵。英軍司令不再猶豫,冒險開拔。
其餘六國也争先恐後地發兵,怕去晚了什麽也撈不到。
一打才發現“古之人不餘欺也”——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
聯軍長驅直入,通州失守,趕來勤王的李秉衡在陣前自殺,總算保住了一點晚節。
8月13日,聯軍攻打北京。
次日,日軍用地雷炸開東直門,占領了北城。
短兵一相接,神拳不神了。
事實上,只要找來目擊者對義和團作戰情形的記錄一讀,便知團民靠得住,母豬會上樹:團與洋人戰,傷斃者以童子為最多,年壯者次之。而所謂老師兄者,受傷甚少。蓋因臨陣以童子為前隊,年壯者居中,老師兄在後督戰,見前隊倒斃,即潰逃。
窮猿奔林,豈暇擇木
8月15日,十萬京軍加二十萬團民不敵一萬多聯軍,北京陷落。
翌日,慈禧帶着光緒和部分親貴重臣化裝成平民,出德勝門,逃往昌平。
走之前還不忘把私仇給報了。
珍妃被太監推到井裏摔死;主和派的徐用儀、許景澄、袁昶、立山和聯元在刑部侍郎徐承煜(徐桐之子)的監斬下含冤而死,史稱“庚子五大臣”。
最惡劣的是載勳,走前下令将九門緊閉,以至于平民無法疏散,慘遭聯軍蹂躏。
徐桐老邁,沒跟慈禧一起“西幸”。目睹山河破碎的他本着“君辱臣死”之義,帶着徐家女眷十八口集體自殺。雖說不人道,但在那個年代,也算是為國盡忠了。
其子徐承煜貪生怕死,哄他爹說“兒子陪你上路”。然後幫徐桐上了吊,抽了墊腳的凳子,成全了老父的大節後,自己脫下二品官服,悄然遁走。
結果沒跑多遠便讓日軍抓住,後移交給清廷,同啓秀一道被斬于菜市口。
徐承煜被王文韶罵為枭獍(枭乃生而食母的惡鳥,獍乃生而食父的惡獸),生前曾叼着一根雪茄從徐桐面前走過,遭其父訓斥道:“我還活着,你就這樣。等我死了,一定禀明閻王,讓你胡服騎射作鬼奴!”
一語成谶。
入城後,聯軍大開殺戒,人頭滾滾。俄國毛子一馬當先,奸淫擄掠,壞事做絕。
放眼望去,灰燼、垃圾和飽餐了死屍的狗群混雜在一起。天空中滿是白色與黑色的碎片,随風亂舞。
活人身穿棉布破衣,目光呆滞地望着印有國際紅十字會标志的救護車來來往往。
北京被分成八塊占領區(鑒于瓦德西正率德軍風塵仆仆地趕來,也給德國留了一塊),北城由日本分管,各家都自覺地插好白旗,上書“順民”二字——想當年李自成打進來時,這就是最有效的保命技巧。
日軍估計覺得不嚴肅,有礙觀瞻,傳谕各戶擦去“順民”二字,代之以紅日。
西什庫大教堂裏的教士和教民像憋壞了的野獸,一哄而出,狼奔豸突。
一個長老會(基督教的衍生教派)的美國牧師,趁亂在王府井大街占了一座有五十棟建築的王府。
雖說之前已屢遭洗劫,但牧師還是在王府中搜出三千多兩白銀。他将房裏的家具陳設、名瓷蘇繡全部搬到大門口,擺起了跳蚤市場,并戲稱是“上帝的恩賜”。
太平洋彼岸的馬克·吐溫聽說後,在報紙上對教會大加鞭撻,呼籲約束在華美人的行為。
由此可見,即便美式民主只是一句看上去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