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揚清濁,時人戲稱為“三霖公司”。
該公司常年向國有壟斷企業“慶記公司”發起挑戰。而這次在瞿鴻禨的操縱下,更是把段芝貴向載振進獻歌妓、謀取巡撫之職的獨家內幕抖了出來,不僅扇了奕劻一巴掌,也讓朝廷顏面無光。
先是慈禧震怒,罷免段芝貴,派載沣和孫家鼐徹查此事。
慶府速度更快,早就秘送楊翠喜回津,把相關人員的證詞串通好,以應付調查。
等“辦案組”進駐天津,一切早已布置就緒,了無痕跡。
孫家鼐只好出具“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結案報告。
對這種和稀泥的态度,坊間自然不滿,但孫家鼐作為鹹豐朝的狀元,工齡五十年,什麽破事爛事沒見過,絕非“昏庸”二字可以概括。
私下裏,他向人解釋道:
今日之事,懲治慶王,圈禁其子,博個輿論歡欣鼓舞,十分容易。但奕劻是親王,非翁同龢可比,沒有借口令他出京,于是仍可被召見,出入內廷如故。袁世凱控制着北洋,随時能助奕劻翻盤,更可乘機打壓排斥異己,試問誰能自保善後?
由此可見,不管你是玩權術比下線,還是秀世故拼無恥,一切都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之上。
趙啓霖因風聞言事被朝廷開缺,慶府也自傷八百——為堵哓哓衆口,奕劻讓載振上疏請辭一切職務。
辭呈出自楊士琦之手,可謂生花妙筆:
雖水落石出,聖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蹐跼(占據高位)有難安之隐。
素喜各打五十大板的慈禧自然樂得同意,并将東三省總督一職給了徐世昌。
慶袁損失兩大幹将,卻仍無寧日。湖北按察使梁鼎芬接過大棒,繼續開噴。
梁鼎芬是張之洞的首席智囊,但這次發作與幕主無關,乃個人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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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奇怪。當年剛考上進士,翰林院編修的位子還沒坐熱,就敢炮轟李鴻章,被慈禧連貶五級,降為太常寺司樂(從九品)。
梁鼎芬覺得身心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自刻一方“年二十七罷官”的印章,憤而辭官。
最搞笑的是,離京前,梁鼎芬把自己的老婆托付給翁門六子之一的文廷式。
梁、文原本親密無間,由于身材差不多,連衣服都經常換着穿,被大家視作一對好基友。
結果,梁鼎芬走了沒多久,文廷式就跟梁夫人勾搭到一起,滾上了床。
更奇葩的是,當外界開始風傳梁鼎芬有性功能障礙時,他居然淡定地對朋友道:“有子萬事足,無妻一身輕。”
頂着綠帽子,梁鼎芬走進了張之洞的幕府。
有一類人,平日裏桀骜不馴,特立獨行,但因找對了能改寫其命運的伯樂,脾性相投,專心侍奉,也能青雲直上。
梁鼎芬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張之洞就喜歡這種四體不勤高談闊論的名士,把新政都交給梁鼎芬辦。
結果辦出一幕幕鬧劇。
以巡警為例。由于沒有統一的标準,梁大人得以發揮其貧乏的想象力,設計出一套驚為天人的制服:紅帽綠褲。
讓穿着如此行為藝術的一幫人上街執法,不知道的還以為張藝謀在拍《三槍》——莫非梁大人下的是一盤文化強省的大棋?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喜歡搞形式主義的空談家,批起袁世凱來卻殺機畢現,可見蓄謀已久:直隸總督袁世凱,少不讀書,專好馳馬試劍,雄才大志,瞻矚不凡。
上來先誇一誇,搞得跟《清史·袁世凱傳》似的。
接着筆鋒一轉,成了《捌周刊》記者,開八其如何勾結奕劻,将朝廷辦成了“慶記官帽有限責任公司”。
當然,梁鼎芬也清楚,不把袁世凱“打造”成威脅慈禧統治的權臣,別說勾結奕劻,便是勾結外星人,也一樣毫發無傷。
于是,開始了其處心積慮的抹黑之旅。
聲名至劣之唐紹儀,膽大無恥之楊士琦,皆袁世凱之私交也。
這就指鹿為馬了。
唐紹儀是人盡皆知的好好先生,還聲名至劣,那可真是洪洞縣裏無好人了。
至于楊士琦,從未深入了解的梁鼎芬就更沒有發言權了。
作為袁世凱的高級公關,外人都覺得楊士琦不學無術,圓滑多變。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在搞潛規則之餘,不事交游,不茍言笑,終日宅在家裏看書,工于詩文,滿腹經綸,連成天跟袁世凱過不去的民國記者黃遠生,也由衷地稱其為“有哲學思想的官僚”。
如果說行賄是一件上不得臺面的俗事,那麽一經楊士琦之手,也變得高妙了許多。
再深入挖掘不難發現,楊士琦的身上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現實深入靈魂的絕望。
梁鼎芬成天罵罵咧咧最多只是失望,真正的絕望好比愛情已死的甄嬛,笑裏藏刀,橫掃六宮,最終含笑說死雍正。
生活逼你當流氓,一個快樂的流氓。
認真你就輸了。
梁鼎芬繼續較真:
漢末曹操,一世之雄,當其為漢臣時,有大功于天下,不知篡漢者,操也。晉末劉裕,才與操埒(liè,相當),當其北伐時,亦有大功于天下,不知篡晉者,裕也。前者微臣來京賜對時,親聞皇太後皇上稱,“《資治通鑒》其書甚好,時時閱看。”今此兩朝之事,治亂興亡,粲然具陳,開卷可得也。
梁鼎芬把袁世凱定位于圖謀篡位的枭雄,方向沒錯,但因用力過度,語不驚人死不休,反而效果不佳。
況且,慶袁是推薦了不少人,但歸根結底拍板任用的是慈禧。把這幫人說得如此不堪,等于指着太後的鼻子罵她無識人之明。
因此,罵疏被留中不發。
梁鼎芬方舟子附身,再三再四地上折狂罵,大有不把慶袁拉下馬,這日子就不過了的趨勢。
慈禧煩了,批複道:“沽名釣譽,肆意彈劾,著傳旨申饬。”
保守派有時會玩兒悲壯,以玉石俱焚的姿态來博取同情。
梁鼎芬任武昌知府期間,俄國行将吞并東北,學生們停課聚會,開展拒俄運動。
對這樣的愛國運動,腦子裏只有維穩的梁知府竟然大放厥詞道:爾等只應用功讀書,以圖上進,這些與己無關的事管他作甚?即使把東三省送給俄人,亦無須爾等幹預!
……
岑官屠上京
瞿鴻禨看明白了:這樣搞是搞不垮慶袁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遠方。
兩廣總督岑春煊。
作為雲貴總督岑毓英之子,岑春煊從小狂傲不羁,是時人口中的“京城三少”之一。
整天傻玩的結果就是成績不好,以至于鄉試時請人捉刀才混了個舉人身份。
岑毓英倒在工作崗位上後,朝廷為表體恤,授予岑春煊五品京銜。
混到庚子國變前,外放為甘肅布政使。
機遇來了。
當時,兩宮逃難團坐着清真寺給的大車離開昌平,駛入直隸省宣化府境內。
岑春煊得知後,二話不說,帶着兩千兵丁,跋山涉水趕至懷來迎駕。
狼狽出逃的慈禧見到這支毫無戰鬥力可言,卻足以壯膽增勢的人馬,頓感心安。
岑春煊召對車旁,伏地而泣,誓言以死報國。慈禧大為感動,令其護駕。
于是,每至夜闌,慈禧酣睡之際,人們總能看見岑春煊帶刀守衛于門外的身影。如此感人的場景,一直持續到銮駕抵達西安。
更重要的是,岑春煊一路都在給逃難團籌措生活必需品,這一臨時性的職務叫“督辦糧臺”。
本來差使是落在懷來縣令吳永身上的,但他無兵無饷,怕把事搞砸了,便通過李蓮英直接面見慈禧,陳請道:蒙恩派臣為糧臺,本應竭犬馬之勞,惟臣官僅知縣,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于體制多有不便。現有甘肅藩司岑春煊,官職較崇,向各省催饷系屬平行。可否仰懇明降谕旨,派岑春煊為督辦糧臺,臣改作會辦。
慈禧一邊吸水煙,一邊道:“你這主意很好,明晨即下旨。”
吳永的動作引起随駕軍機們的不滿。須知,四品以下官員根本沒有面聖的權利,區區一個七品縣令,竟敢繞過軍機大臣,徑直上奏,雖在非常時期,還是掃了大佬們的顏面。
王文韶就不滿道:“爾保岑三(岑春煊排行老三),亦須向我等商量,哪有徑自陳奏的道理?此人苗性尚未退盡(岑母是苗族人),如何能幹此正事?”
王大人多慮了。
岑春煊粗中有細,把後勤工作搞得井井有條,成了慈禧眼中的板蕩誠臣,仕途一路暢通,從巡撫一直做到總督。
每至一地,岑春煊都要發起一輪反貪風暴,不吹落幾十頂烏紗,都不想去衙門上班。久之,被老百姓親切地稱呼為“官屠”。
岑春煊闊少出身,從小便不缺錢,沒有任何經濟問題。由此可見,反腐的決心和主政者的清廉指數成正相關。當然,在暗藏殺機的天朝官場,反腐也是需要技巧的。岑春煊的技巧是把美名都落到慈禧頭上,讓草民以為自己是奉旨反貪,兩頭賣好。
慈禧一高興,就把“太子太保”的頭銜賜給他。從此,與袁世凱并稱“晚清兩宮保”。
岑宮保最拉風的經歷是在兩廣總督任上。短短三年,彈劾貪官庸官一千多人,圓滿實現了每日一彈……
想當初履新時,出手不凡的廣州米商奉上四十萬兩銀票的見面禮。
這在當地被稱作“公禮”,約定俗成,并不以行賄視之,甚至有“與人計事,以不收公禮為無誠意”的說法。
岑總督卻不吃這套,堅決不收,還把米商罵了個狗血淋頭。
悚然無計的粵商只道好日子到頭了,個個如臨深淵。不久,卻發現岑官屠只跟貪官過不去,在庇佑商民方面,比前幾任做得都好。
當岑春煊奉調離粵時,雖已不流行送萬民傘,但含淚相送的廣東商民還是做出了公允的評價:知不收公禮而肯為民辦事者尚有人在。
當然,也有人不服氣,比如海關書吏周榮曜。
晚清的中國特色是吏比官肥,關吏肥上加肥。
周榮曜在粵海關不辱使命地貪了兩百萬兩白銀,要不是碰到岑官屠,熬到安然退休當無懸念。
收到岑春煊追拿贓款的公函後,周榮曜趕緊攜巨資進京,活動奕劻。
結果竟被授予三品銜,出使比利時。
岑春煊大怒,立參周榮曜貪污關稅,要求撤職嚴查。
慈禧的過問讓奕劻噤若寒蟬。周榮曜被革職,避居香港。
反擊非常迅猛。
借中英在雲南邊境爆發糾紛之機,奕劻提出,調岑春煊為雲貴總督,由袁黨的周馥接替粵督之職。
岑總督在封疆大吏裏堪稱治亂能手,幾次妥善地處理過民變。結果政績成了證據,被奕劻拿來論證“戡亂交涉,非岑莫屬”。
從最肥的兩廣到最窮的雲貴,岑春煊自然不幹。但慈禧擔心時間一長,釀成外患,便準了奕劻的建議。
接到朝旨的岑春煊磨蹭到上海,稱病不走了。
拖了半年,慈禧等不及,調鄰省的四川總督錫良去雲貴,而命岑春煊赴任川督。
火車行至武漢,幾乎絕望的岑春煊意外地收到一封密信。
署名瞿鴻禨。
覽畢,岑官屠臨時決定:不去成都了,帶着屠刀北上。
一天後,岑春煊出現在北京,使本已鬥破蒼穹的京師風雲再起。
坊間猜測種種,有說将入軍機,有說要取袁世凱而代之。岑春煊置若罔聞,無比淡定,一副“我是來找太後敘舊”的表情。
君臣相見,憶往昔歲月,慈禧唏噓不已,動情道:“我常跟皇帝說,庚子年若無岑春煊,我母子焉有今日?”
岑春煊在一番“久違聖顏,不勝想念”的說辭後,不失時機地提出“臣不勝犬馬戀主之情,願留京給太後當一看家惡犬”。
慈禧當即同意,道:“你的事好說,我總不虧負你!”
遂将最令人眼饞的肥缺——郵傳部尚書一職給了岑春煊。
瞿岑聯盟,準備就緒。
不辨善惡,尤甚故意為惡
岑春煊打出的第一張牌是示好袁世凱。他派人帶厚禮到天津,請教咨詢郵傳事務,還跟大頭借用北洋公所的房屋,完全一副三好學生的模樣。
蛇在咬人前都會縮頭。袁世凱冷笑三聲,陪岑春煊演起了對手戲,在回信中胡扯瞎掰,通篇客套:适聞足下北上,聖眷方隆。吾道不孤,令人神往……
弟德薄能鮮,公既推心置腹,敢不效肺腑之誠。倘不棄刍荛,時通音訊,幸何如之。
許多年後,岑春煊在回憶錄中作僞,說自己到京不久,袁世凱為了套近乎曾命袁克定造訪,表示可以将北洋公所的房子讓給他做官邸,被他正氣凜然地拒絕了。
陽示親善後開始出招。岑春煊再次入見,當堂陳奏道: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以至中外效尤,紀綱掃地,皆因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若不力圖刷新政治,臣恐人心渙散之日,雖欲勉強維持,亦将回天乏術。
慈禧意欲調和,問岑春煊到京後是否拜訪過奕劻。
岑春煊:“未嘗。”
慈禧:“慶王鞠躬盡瘁,而時世之艱遠甚于恭親王時,汝應去見。”
見他默不作聲,慈禧繼續勸道:“爾等同受倚任,為朝廷辦事,宜和衷共濟,何不往谒一談?”
岑春煊理直氣壯道:“彼處索取門包,臣無錢備此。縱有錢,也不能作此用途。”
慈禧只好轉移話題,聊起朝廷最近種種改良舉措。
讵料,岑春煊直不楞登地來了一句:“改良是真的還是假的?”
慈禧怒了:“改良還有假的?”
岑春煊解釋道:“內而侍郎,外而督撫,皆可用錢買得。政以賄成,醜聲四播。此臣所以說改良是假的。”
慈禧半晌無語。
岑春煊繼續添柴加火:“士為四民之首,士心所尚,民皆從之也。臣聽說到東洋的學生已有七八千了,到西洋的想必也有幾千。幾年後,這些人全都畢業回國,眼見政治腐敗如此,必然一唱百和,聲言改革,處處與政府為難,人心離散。真到了那種地步,臣實在愚昧不敢言說了。”
不覺失聲痛哭起來。
眼看國亡無日,慈禧也跟着抽泣道:“我許久沒聽到你的話了,不想政事竟敗壞到如此地步。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便是知縣也經常蒙召,均勉勵以激發其天良。萬不料全無感動!”
岑春煊道:“大官守法,小官方能廉潔。奕劻貪鄙,身為元輔,何能更責他人?”
繞了一大圈,還是意在慶王。
其實,岑春煊不明白的是,他根本搞不倒奕劻。
首先,血緣再遠(乾隆曾孫),奕劻也是皇族。何況人還同慈禧的親弟弟桂祥結成兒女親家,是太後娘家圈裏的人。疏不間親;其次,親貴裏的少壯派羽翼未豐,沒有能替代奕劻的。而耄耋之年的慈禧,絕不會主動打破穩定的政局;最後,專制政府的首要工作不是反貪,而是維穩。草民的最後一絲幻想是廟堂之上的那個人是不貪的,連岑春煊也這麽想。
事實證明是妄想。
晚年的慈禧酷好麻将,奕劻經常派福晉和女兒攜銀票數萬,進宮陪老佛爺打麻将。輸得多了,尚須遣人回家再取……
岑春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跟巨貪死磕到底,站在《清史稿》的立場,顯然是人臣之楷模。
但從大歷史的角度看,岑春煊和瞿鴻禨就是河蟹的兩只蟹螯,鋒利無比,護其主子。
章太炎早就說過:“但願滿人多桀纣,不願見堯舜。滿洲果有聖人,革命難矣。”
也就過過嘴瘾罷了。
真正幫滿人造出桀纣的,是袁世凱;從內部蛀空體制的,是袁世凱;反戈一擊,逼清室退位,避免哀鴻遍野、山河破碎的,還是袁世凱。
不是章太炎,更不是岑春煊。風遺塵整理制作。
深感撼山易,撼慶親王難的岑官屠調整了作戰方案,曲線救國。
第三次面聖,沒有多餘的廢話,上來就參郵傳部侍郎朱寶奎。
慈禧為難道:“我并非惜一朱寶奎。按理你應該到部後再具折參奏,以免衆議不服。”
岑春煊歷數朱寶奎劣跡,傲然道“不能與此輩共事”,拒絕到部任職。
慈禧終于還是賣了一個面子給護駕有功的忠臣,下旨道:據岑春煊面奏,郵傳部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操守平常,着即革職。
一個未到任的部長,寥寥數語便參倒了副部長。
舉朝震驚。
朱寶奎此前和岑春煊沒有任何交集,雖說屬于袁黨,但袁黨裏的人多了去了,為何拿他開刀?
原來,朱寶奎當年游學歸國,一直跟盛宣懷混。因機警靈活,漸受重用,不數年便充任上海電報局總辦。
飽暖思淫欲。撈夠了的朱寶奎看上盛宣懷家的一個婢女,求為妾室。
該女美豔動人,盛宣懷不舍,二人遂至絕交。
朱寶奎懷恨在心,收集了電報系統的種種黑幕,轉投袁世凱門下。
大頭當時正考慮趁盛宣懷回家奔喪,對電報、招商二局下手。有了朱寶奎的黑材料,一道折子便搞定。
盛宣懷懷着深仇大恨,窩在上海,終于等來了岑春煊。
岑官屠裝病期間,盛宣懷提着水果登門拜訪。岑說我沒病,都是讓慶袁給氣的。于是勾起了盛宣懷憤怒的往事,開始痛斥賣主求榮的朱寶奎。
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由岑春煊出面扳倒朱寶奎,在報盛宣懷一箭之仇的同時打壓慶袁。
科技引領未來
奕劻有些日子沒單獨面聖了。
今天的主題是:瞿鴻禨和岑春煊都是康黨,整垮微臣和袁世凱的目的是為戊戌翻案。
倒也并非空穴來風。
幾年前大赦天下,瞿鴻禨請求寬宥康梁;戊戌變法時,岑春煊是路人皆知的維新派。
當然,大頭也參加過強學會,但人早就臨陣倒戈,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奕劻清楚,立場問題雖說屢試不爽,但目前還只能在太後心裏種下一顆疑窦,必須窮追猛打,左右開弓。
袁世凱出場。
故技重施,主題嚴肅:維穩。
廣西土豪劉思裕帶頭抗捐,上演群體性事件;孫文見有機可乘,在廣東發難呼應。
慈禧的心弦再次緊繃。
袁世凱貌似公允道:“兩廣總督周馥跟臣是姻親,固知其忠誠,但年歲已高,恐無力應對粵亂。”
接着,把平亂人選朝素以知兵著稱的岑春煊頭上引。
慈禧想到的也是岑春煊,但卻不無憂慮地表示其剛從粵督任上下來,怕是不願再任。
袁世凱圖窮匕見道:
君命猶天命,臣子豈有自擇之理?春煊久沐慈恩,尤不當如此。
君臣大義是無可辯駁的最高天理,慈禧終于下定決心。
其實,岑春煊的孽純屬自找。
剛入京時,光緒還挺喜歡他,說:“你身體多病,可随時進見,不用通傳。”
結果岑春煊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成天面聖,搞得光緒煩透了,還不好明說。
一日,又請見。光緒崩潰道:“他不是請病假了嗎?怎麽還能遞牌子?”
相信慈禧也有同感。
岑春煊的部長才當了二十多天,就不得不滾回廣東。
離京請訓時,還跟唐僧一樣唠叨。
快被折磨出幻聽的光緒緊急叫停,說自己肚子不舒服,不能久坐。慈禧趁機道:“你趕快赴任,有什麽話上折子。”
岑春煊道:“還有一個要面呈的折子。”
慈禧趕緊道:“拿來慢慢看,你下去吧。”
岑春煊回到寓所不久即啓程,神色沮喪。
走到上海,又開始裝病。
可以理解——瞿鴻禨還沒倒,翻盤并非全無可能。
奕劻斬草除根,發動禦史狂參岑春煊,順便牽扯到盛宣懷。
兩派鬥來鬥去。喜歡玩兒平衡的慈禧決不允許一方獨大,奕劻卻頗有血戰到底之勢,引起了太後的反感。
在一次和瞿鴻禨私聊時,慈禧抱怨道:“他(奕劻)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幾年我看他也足了,可以休息休息了。”
瞿鴻禨順勢道:“太後聖明,如此正可保全其晚節。”
慈禧:“我自有辦法,你且等等吧。”
瞿鴻禨暗喜,一路哼着小曲兒回家,把奕劻行将罷官的消息告訴給了妻子。
口風不嚴的瞿妻閑聊時将此機密擺給了汪康年的老婆聽。
汪康年獲悉後,不知哪根筋搭錯,估計是早年被康梁氣壞了腦子,居然轉告給供職于《泰晤士報》的友人。
“奕劻将出軍機”的頭條讓《泰晤士報》當日銷量直線上升,英國公使馬上向中方求證消息的真實性。
慈禧非常被動,向外界否認澄清的同時,深恨瞿鴻禨政治上的不成熟。
袁世凱瞅準時機,讓禦史上疏猛攻,指斥瞿鴻禨裏通外國,操縱報館。
最終,瞿大軍機落了個“姑免深究,開缺回籍”的下場。
政局波谲雲詭。奕劻雖說有驚無險,但搞不懂太後究竟鬧哪樣的他還是自請退出軍機處,以為試探。
剛辟過謠,自然只能降旨慰留。但借此風波,慈禧正好把已歷任健銳營統領、正紅旗都統等要缺的載沣調入軍機處見習,以分奕劻之權。
鬥來鬥去,贏家還是西太後。
如此一波三折的宮鬥劇,起點的大神也未必想得出。岑春煊仰天長嘆,久久無語。
他認了。
沒有誰會輕易認命,尤其強勢如岑春煊者。
然而,人口基數在那兒擺着,再小的概率也足以使各行各業卧虎藏龍、過度競争,遑論官場這個擠得頭破血流的衆争之地。
岑春煊累了,他不想再為看不到一絲希望的朝廷勞心勞力。
此次入京,慈禧給他的感覺是銳氣盡消,敷衍了事,唯求生前不要大亂,哪管死後洪水滔天。
掌舵的都得過且過,自己還較個什麽真?
岑春煊打點行裝,準備南下。
恰在此時,噩耗以上谕的形式傳到。說那個長期請病假的,就是你,別看了。你現在假期已滿,還沒奏報啓程。兩廣地方要緊,員缺不便久懸——岑春煊着即開缺調理,以示體恤。
晴天霹靂。
所有人都覺得沒天理了。
其實還是有的。
那就是科技改變生活。
為了徹底整垮岑春煊,苦心孤詣的袁世凱動用了高科技。
具體實施者是PS高手,幕僚蔡乃煌。
蔡乃煌在郵傳部工作,天天跟電報電話等新鮮事物打交道,标準的geek。
領到任務的他找人把岑春煊和梁啓超的照片P到了一起。具體接活的,抓破腦袋你也想不到——同盟會的陳少白。
廣東是革命黨的樂土,而作為慈禧的忠犬,岑春煊遭到同盟會的敵視很正常,不願他南下督粵更正常。
科技是第一生産力。
陳少白發揮專業特長,倒岑的同時為孫文賺取了一大筆革命經費。
慈禧對着假照片看了良久,無比傷感,以致淚下,喟然道:岑春煊亦通黨負我,天下事真是不可逆料。罷了,彼負我,我不負彼,準其退休。
收撿好被辜負的真情,岑春煊在上海當起了寓公。
福禍,總要有人償報
改革已死,內鬥不休。提醒清朝統治者正坐在火山口上的是安徽的槍聲。
徐錫麟(1873—1907)的公開身份是安徽巡警道、巡警學堂堂長,秘密身份是光複會骨幹。
因此,其刺殺安徽巡撫恩銘這件事可以理解為“省公安廳廳長手刃了省委書記”。
也正因如此,章太炎事後才會說:“安慶(安徽省會)一擊,震動全國。立懦夫之志,啓義軍之心。”
恩銘的直接上司、兩江總督端方在給袁世凱的信中寫道:“事奇極”。
一個四品的道臺,潛伏在體制內,殺了一個二品的巡撫——這真的不是在拍《風聲》?
何況,徐錫麟的官還是花巨款買來的;何況,恩銘一直待他不薄。
遺疏中,恩銘向朝廷回顧說,這個殺千刀的是湖南巡撫俞廉三的表侄,推薦給奴才後,見其辦事勤奮,用之不疑。沒承想欲圖革命,故意捐官,實在是防不勝防。
“故意捐官”是疏中原話,這麽經典的四個字也只有天朝找得出來。
平心而論,懂得重用嚴複和海歸學子的恩銘屬于體制內的改良派,對徐錫麟的提攜不遺餘力。
為免死不瞑目,斷氣前,他努力回想當日發生的一切。
陽光刺眼,熱浪滾滾,巡警學堂的畢業典禮在一片喧鬧中拉開帷幕。
主席臺上,安徽和安慶的政府官員一字排開,正中端坐的是恩銘和安徽布政使馮煦。
鼎沸的人聲逐漸平息。
身穿黑色警服、腰懸軍刀、鼻上卻架着一副圓框眼鏡的徐錫麟上前呈遞畢業名冊,簡單彙報了一些情況。
然後話鋒一轉道:“報告,今日有革命黨起事!”
這是徐錫麟和同黨約好的暗號。
恩銘愣了。
幾日前,他收到一份端方發來的名單,說上海破獲了一個反革命組織,招出不少同黨,讓他按圖索骥,逐一抓獲。
徐錫麟看到名單的剎那,驚出一身冷汗。
自己的化名“光漢子”赫然在列。
為防夜長夢多,決定提前舉事。
他和同為光複會會員的秋瑾相約,一在安徽,一在浙江,同時發難,最後會集南京。
一直被蒙在鼓裏的恩銘拍案道:“革命黨!在哪?”
一個革命黨用行動回答了他,奮力朝主席臺擲出炸彈。
可惜是顆啞彈。
恩銘大驚,急忙起身。
徐錫麟從靴中掏出兩支手槍,對準恩銘,連射七槍。
由于嚴重近視,除了打中右腰的一槍,其餘均非致命。
衆人奪命而逃,恩銘被擡出時凄厲道:“快把亂黨就地正法!”
十個小時後,因搶救無效,一命嗚呼。
當衛兵将徐錫麟押到馮煦跟前時,百思不得其解的馮大人叱問道:“撫臺待你恩重如山,為何行刺?”
徐錫麟道:“恩銘待我,私惠也;我殺恩銘,天下之公義也。”
馮煦無語。
審訊時,徐錫麟對辦案人員誤會他是孫文一黨頗為不滿,聲稱同孫文理念不合,稱其不配讓自己去行刺。
他坦陳以滅盡滿人為宗,殺完恩銘還要再殺端方和鐵良。
臨刑前的例行拍照,徐錫麟曾要求重拍,理由是前一張臉上沒有笑容,不足以流傳後世……
行刑過程慘烈無比。
劊子手先持鐵錘将徐錫麟的睾丸砸爛,然後剖腹挖心。
心髒拿去祭奠恩銘的“在天之靈”後被一幫巡撫衙門的親兵烹熟下酒……
不久,人稱“鑒湖女俠”的秋瑾也被拿獲,手書“秋風秋雨愁煞人”從容就義。
安慶起義第一次讓清廷産生了“天涯何處不革命”的恐慌。
鐵良遣人赴東京,攜萬金向光複會求和。慈禧也暫停召見內外臣工,添派衛兵和巡警,如臨大敵。
在一封措辭嚴厲的上谕裏,慈禧怒斥地方大員養尊處優,吏治廢弛,以至釀成巨患,規定從即日起,凡督撫到任六個月後,轄區出現重案大案的,一律問責。
隐藏在疾言厲色背後的,是一顆倦怠已極的心。
以此前途無量之官職,都籠絡不住一個徐錫麟,可見廢科舉的影響已開始發酵。
流水落花春去也。衆叛親離之憂,四面楚歌之患,讓風燭殘年的慈禧心灰意懶,得樂且樂。
當奕劻為了日俄聯盟、再次圖謀東北這樣緊要的軍國大事請求單獨召見時,慈禧竟不允許,推辭道:“天氣酷熱,王爺宜當節勞。”
奕劻聞言,浩然長嘆,愈覺國事不可為。
由此不難理解繼任安徽巡撫的馮煦為何在處理善後事宜時頂住上級壓力,一意寬大,不願多做株連。
安慶的大觀亭上,甚至挂着一副馮煦為徐錫麟撰寫的對聯:來日大難,對此茫茫百端集;英靈不昧,鑒茲蹇蹇匪躬愚。
上聯公開感慨清廷不日将亡,自己站在徐的墓前,百感交集。下聯則希望徐的英靈能夠原諒自己,不過是奉命行事,為清廷盡一愚忠罷了。
體制內的既得利益者們誓将反人類進行到底,主張擴大打擊面,緝拿亂黨。
署理黑龍江巡撫程德全正好相反,警勸清廷“行憲政,融滿漢,以安天下之心;開國會,導人才,以作徙薪之計”。
袁世凱則發了一封遍示直隸的通告,立場罕見地偏左。
在這道詭異的告谕中,袁世凱稱排滿是狹隘的種族主義,指責革命黨“不顧阋牆(兄弟不和)禦侮之義,而以覆宗絕祀為樂”。
又贊美天朝“深仁厚澤,史不絕書”,“極漢唐以來未有之版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郭沫若晚年寫的詩。
真實原因,不足為外人道:袁世凱得到可靠消息,慈禧将調自己和張之洞為軍機大臣。
由從一品升為正一品,位極人臣,對信仰官本位的國人而言,人生的終極追求也不過如此。
但對以亡清為鹄的袁世凱來說,手握兵權的直督,顯然分量更重。
明升暗降是一種信號,大頭必須對慈禧的疑心作出回應,即使老太婆一向疑心病重。
因此,通告既是一種表态(對慈禧),也是諄諄教誨(對百姓),以免直隸像安徽一